第一章
风云际会

1941年6月至9月

1941年6月，苏、美、英三国的外交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期。不过这种外交上的新变化，还无法完全摆脱过去的阴影。首先，我们应当简略地回顾一下那段历史，以便了解战时三角联盟之间紧张复杂而微妙的关系。直到1933年，美国才与苏联建立外交关系，虽然英国1924年就与苏联建立了外交关系，但也经历了1927年至1929年的断交。对于西方国家干涉苏联内战，斯大林始终保持高度的警惕。1926年，德国加入国际联盟；1938年《慕尼黑协定》签订。斯大林认为这些动作都不怀好意。而英国的保守派则担心会出现一个新的苏德轴心，毕竟双方曾在1918年签订《布列斯特-里托夫斯克和约》，在1922年签订《拉巴洛条约》。20世纪30年代，苏联外交人民委员马克西姆·李维诺夫在莫斯科推行集体安全政策的初步尝试，就因为这些历史性的猜疑以及安全利益的分歧而遭到了失败。

1939年3月，内维尔·张伯伦政府手足无措，因为他们无奈地看到了绥靖政策的失败而又毫无作为。希特勒已经露出豺狼的獠牙，扼杀了捷克斯洛伐克的独立，波兰很明显会是纳粹德国的下一个打击目标。尽管为时已晚，英法还是要求德国保证波兰的领土完整。但到1939年，英法保护波兰的承诺已经变成一纸空文，因为波兰被入侵时，英法既没有遏制德国的能力，也没有派遣军队的意图。想有效遏制希特勒，只有依靠苏联红军的帮助，然而与莫斯科共同保卫波兰的想法太过异想天开。苏联与波兰积怨颇深，沙皇帝国崩溃时和1920年至1921年的战争中失去的土地，苏联现在极度渴望收复。在整个二战期间，苏波敌意常常困扰着伦敦与莫斯科的合作。到1939年夏，斯大林已经看清了英国外交的脆弱本质，他和莫洛托夫接受了希特勒达成协议的提议。自5月始，莫洛托夫已经取代了李维诺夫，成为外交人民委员。

1939年8月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犹如一颗炸弹在西方国家炸响，20世纪30年代最鲜明的意识形态鸿沟被轻易跨越。希特勒向斯大林保证德国只对波兰入侵，不与苏联发生战争。事实上，该条约的秘密协议促成了1939年9月苏德共同瓜分波兰，苏联全权接管了罗马尼亚的部分地区以及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波罗的海三国，这三个国家在十月革命后经过浴血奋战，获得了脱离俄罗斯的短暂独立。人们预料德国会与英法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如同1914年至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样，而这场战争将耗尽三个大国的力量，并给苏联重整军备的宝贵岁月。《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显示了斯大林非凡的外交“手段”，他因此赢得了美国《时代》周刊1939年“年度风云人物”的最高荣誉。

随后一年，国际舞台的主角毫无疑问是希特勒。1940年，英法因绥靖政策的错误而遭到报复，《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使得希特勒能够把精力全部集中于西线。希特勒凭着好运与奇谋，突袭了阿登，仅仅用了4周的时间就将法国从战争中淘汰，这是恺撒大帝最优秀的将军们4年都未能取得的成就。丘吉尔5月10日接任英国首相，他平息了内阁主和派的骚动。在夏天，英国面临着迫在眉睫的入侵威胁，然后又经历了德国空军狂轰滥炸的严酷冬天，德国潜艇逐步切断补给线的打击也紧紧扼住英国的咽喉。苏联局势虽然相对太平，但事与愿违，放纵德国的后果使得希特勒在1940年统治了欧洲大陆。尽管斯大林在1940年6月率先将军事力量投送到了波罗的海诸国，但没有时间建立防御体系。英国外交部认为共同的困境有可能使苏联和英国联手，于是在1940年6月准备了一封信，提议苏联应考虑如何“抵制德国霸权”。丘吉尔亲笔签署了信函，以确保新上任的英国大使斯塔福德·克里普斯爵士能够见到斯大林。 ¹ 但这封信不仅泥牛入海，反而增加了斯大林的怀疑。斯大林认为英国人试图挑动他与希特勒交战，以便减轻英国的压力。虽然克里普斯是英国左派亲苏派的主要成员，但莫斯科不为所动。对斯大林来说，重要的是实用主义，而不是意识形态。1940年7月1日，克里普斯晋见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宫进行了3个小时艰难的会谈。直到“巴巴罗萨”行动（“Barbarossa”）开始之后，他才再次见到斯大林，而丘吉尔仍然没有收到斯大林的片纸只字。

不管伦敦想要什么，斯大林都漫不经心，他把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希特勒身上，希望争取宝贵的时间。11月，莫洛托夫访问柏林，寻求关于巴尔干地区的领土交易，这对俄罗斯进出黑海十分重要。几百年来，出海口对俄罗斯都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莫洛托夫对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的讨价还价突出了苏联的核心利益，即巴尔干地区的势力范围，并预示了1944年丘吉尔与斯大林的“百分比”交易。更直接的是，苏联与德国会谈的破裂促使希特勒1940年12月18日下达21号指令，他命令德国国防军做好准备，“在一场快速战役中，甚至在对英格兰的战争结束之前，粉碎苏维埃俄国”，这样德国就可以在1941年完全控制欧洲大陆。他警告说：“1942年之后，美国有可能进行干预。” ²

随后，德军在东欧的集结，克里姆林宫密切关注。从1940年秋天开始，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NKVD）提供了一份代号为“冒险”（“Venture”）的特殊作战文件，其中德国的意图和部署的信息引起了斯大林的注意。这位苏联领袖向来不大相信自己的情报机构，他通过自己的假设过滤了大量的数据，得出两个密切相关的结论：直到击败英国，希特勒才会转向东方；任何入侵都会伴随着一场漫长的心理战，就如1938年的捷克斯洛伐克战争和1939年的波兰战争。因此，斯大林决定避免任何在柏林看来是苏联挑衅的事情。他认为美国副国务卿萨姆纳·韦尔斯3月1日以及丘吉尔本人4月3日发出的纳粹德国即将入侵苏联的警告，是故意促使他与德国交战。丘吉尔的函电被证实特别有争议。在战争回忆录中，丘吉尔对克里普斯直到4月19日才送达电报，而且还是送给了莫洛托夫的副手安德烈·维辛斯基这件事大做文章，他甚至认为：“如果是我直接联系斯大林，就有可能使苏联避免那么多的空军力量在地面被摧毁。” ³ 这种说法不仅显示出丘吉尔对个人外交的狂热自信，而且表明他全然不了解斯大林对英国近乎偏执的不信任。5月10日，希特勒的代理人鲁道夫·赫斯降落在英国，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加深了苏方的怀疑。的确，英国外交部通过释放假消息不恰当地鼓励了苏联的怀疑，说赫斯的使命极有可能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单独的行为，反映了纳粹领导层的分歧，甚至预示了要与英国结盟反对布尔什维克苏联的企图。斯大林下定决心不给希特勒发动进攻的任何借口，直到最后都避免全国动员。总参谋长格奥尔吉·朱可夫元帅于1941年6月22日凌晨3时30分给斯大林打电话，报告了德国对整个边界进行炮击和轰炸，并请求允许报复，在几分钟之内，朱可夫只听到电话另一端沉重的呼吸声。 ⁴

那天早上，苏联空军损失了1200架飞机，占其空军总兵力的八分之一，这些飞机大部分是在地面上被摧毁的。德军数量在苏联西部激增，一周后，斯大林终于认识到这场危机的严重性，他喃喃自语道：“列宁建立了我们的国家，而我们把它搞砸了。”他究竟是精神崩溃了，还是在装模作样，以便嗅出可能的反对意见，目前尚不清楚。但他很快就振作起来，于7月3日首次向他的人民发表讲话，自称为总司令和国防部长，以及政党领导人和政府首脑。然而，正如苏联官方历史所记载的，希特勒“突然袭击”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斯大林自己造成的，在战争开始的几个月里，他的人民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⁵

在西方，“巴巴罗萨”行动的毁灭性开端产生了持久的影响。它为军事领域提供了一个假设，使军界普遍认为：红军在1937年斯大林清洗军官阶层时遭到了损害，随后在1939年至1940年的“冬季战争”中被芬兰人打击，无法真正地抵抗。伦敦和华盛顿的大多数情报分析家都认为，红军会在一两个月内屈服。7月4日，韦尔斯向美国驻苏联大使劳伦斯·斯坦哈特提出忠告说，人们相信“如果德国军队愿意的话，他们可以在一周内进入莫斯科”，并建议他着手将使馆人员向东撤离。在英国，苏联迅速崩溃和随之而来的德军重新部署到法国的论调，使人们再度产生对英国自身的安全担忧。英国反侵略部队接到命令，要在9月1日前做好最充分的准备。 ⁶ 尽管这些论调很快就被修正了，但英国和美国军界中的许多人，都是发自内心地反对共产主义的，甚至到了1942年，他们对苏联持续抵抗的能力仍然怀疑。考虑到他们自身在重整军备方面的巨大缺陷，这对他们向苏联提供援助的意愿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然而在最高层，丘吉尔和罗斯福却更加认真地对待新的关系，哪怕是在德军席卷一切的情况下，仅仅为提振苏联的士气，也比冷眼旁观无动于衷强。罗斯福比丘吉尔更乐于助人，但是他的国家有保持中立的国策，而且国民都不愿意参战，尤其是与“无神论”的苏联人协同作战，所以他必须谨慎行事。而英国与美国不同，英苏之间迅速发展成正式的互相援助关系，并且宣布任何一方都不得与德国单独媾和。该声明于7月12日签署，但丘吉尔并未打算向红军提供援助，他认为那样会削弱英国自己的战争能力，特别是在北非。这使他与外交大臣艾登以及其他几名政要，尤其是报业大亨马克斯·比弗布鲁克产生了对立。比弗布鲁克想为苏联做更多的事情，他的主张在全国范围内赢得了广泛的支持。

关于援助的争论，存在于伦敦和华盛顿内部，反映了潜在的战术差异：是讲条件有代价，援助的同时与苏联进行贸易并向其索取情报，还是一种慷慨大方、不附带任何条件的支援。后一种态度是建立在这样一种假设上，即西方需要布尔什维克改变对资本家根深蒂固的成见。这是罗斯福的直觉，而他的得力助手哈里·霍普金斯7月底对莫斯科的访问强化了他的这种直觉。事实上，这种直觉一直引导着他对苏联的政策，直到战争结束。丘吉尔的情绪从1941年开始更加飘忽不定，时而温和配合，时而怨恨咆哮，这种方式激怒了艾登等顾问。但是他对地中海的战略关注，即1942至1944年间他的战略主旨，在1941年秋天已经非常明晰。

与英国签署协议后，斯大林随即发出一连串的电文，这些电文丝毫没有提及他先前与希特勒的协议，只是大声疾呼对西方物资的需求，同时还期望英国向苏联北方或高加索地区派遣军队。在这些电文中，他强调了苏联的抵抗对英美两个大国的价值，也利用了他们一定会有的愧疚感，即俄罗斯人进行了如此之多的战斗。可以把这些电文仅仅作为审慎的外交文件来阅读，它们以实事求是的方式写成，几乎没有问候，也几乎不带情感。斯大林的强调得偿所愿，引发了丘吉尔和罗斯福对俄罗斯英雄主义热烈且带有愧疚的敬意。斯大林还有一些电文确实有直白的一面，例如他9月3日匆忙向秘书口授的内容，让丘吉尔于“今年就在巴尔干某个地方或法国开辟第二战场”，这个战线将会“从东线转移30至40个德国师”。此电文以及发给苏联驻伦敦大使迈斯基的相关电报传达了一种东西——让人胆战心惊的恐慌。三者之间在通信上还有另一个特点：尽管有各种外交上的虚饰和官僚主义的繁文缛节，许多电文都人情味十足。

☆☆☆☆☆

丘吉尔试图保持东线稳定来平衡英国稀缺的资源，这在“巴巴罗萨”行动开始后他给斯大林的第一封信中显而易见。6月22日晚，丘吉尔通过英国广播公司（BBC）宣布英国支持苏联，然后克里普斯敦促丘吉尔亲自写信告诉斯大林，克里普斯在莫斯科不再是“不受欢迎的人”，而且他比大多数英国观察员更乐观地看待苏联的抵抗。但丘吉尔拒绝了英国大使要求立即采取行动的呼吁，避免作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丘吉尔认为这封信的作用仅仅是打破僵局。他在最后的编辑中用斜体字进行渲染，强调了目前英国的战争努力，并热情洋溢地赞扬了苏联的抵抗。 ⁷

丘吉尔致斯大林

1941年7月7日发，1941年7月8日收 ⁸

我们在此都感到非常骄傲，俄罗斯军队正在对纳粹毫无来由的无情入侵进行顽强和英勇的抵抗。人们普遍钦佩苏联士兵和人民的英勇和坚韧。我们将竭尽所能为你们提供帮助，只要天时、地利以及我们战争资源的增长允许我们这样做。战争持续得越长久，我们能提供的帮助就越多。在所有德国占领的领土和我们可以触及的德国本土，我们正用空军日夜不停地进行猛烈的攻击。昨日大约有400架飞机在海外进行了日间出击。星期六夜晚，200余架重型轰炸机袭击了德国的城镇，有些装载3吨炸弹，而昨晚有近250架重型轰炸机在行动。对德国的空中打击将继续下去。如此，我们希望能迫使希特勒把他的部分空军力量撤回西方，逐渐减轻一些您的压力。除此之外，海军部已经按照我的意愿，准备在不久的将来，在北极展开一场重大的行动，在此之后，我希望英俄海军之间能建立联系。与此同时，通过对沿挪威海岸的清扫，我们已经拦截了许多向北攻击你们的补给船只。

我们欢迎俄罗斯军事代表团的到来，以便协调未来的计划。

我们只需要继续战斗就可以击败恶棍。

7月8日，克里普斯亲自将此信呈交斯大林。斯大林显得紧张而急切，但也表达了对最终胜利的信心。此时，斯大林似乎对政治支持更有兴趣，对物资援助倒在其次。出于对柏林—伦敦轴心的担心，他迫切要求英国和苏联达成一个公开且具有约束力的协议。他说，希特勒联盟“应该遭到另一个联盟反对”：如果这两个国家受到互助条约的约束，“那么也许会有长期而有目的的合作”。斯大林希望此协议包括两个要点：承诺军事援助，禁止缔结单方的和约。 ⁹ 尽管斯大林对纳粹—苏联条约有过痛苦的经历，但他显然认为，比起希特勒的所作所为，西方民主国家会更加认真地对待合约责任。虽然合约不能保证对方一定会履行承诺，但可以加强合作并加大杠杆作用。

克里普斯建议伦敦抓住这个机遇 ¹⁰ ，丘吉尔立即起草了一封给斯大林的回信。他在最后一段过早地提出了在任何战后方案中美国的利益，尽管美国仍然是中立的。丘吉尔告诉艾登，他希望召开一次内阁会议讨论该草案。艾登对丘吉尔插手自己的领域感到恼火，建议他通过克里普斯办理此事，还说通常丘吉尔—斯大林通道应该用于解决“至关重要”的问题，首相不应该“参与外交事务的日常细节”。 ¹¹ 然而丘吉尔没有被敷衍过去，战时内阁于7月9日晚上召开会议，只讨论了这一个事项。“互换照会”显得过于薄弱，而正式条约又太不确定且耗时，他们想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内阁将该文件措辞为“议定声明”。内阁更喜欢这个说法，而不是“协定”这个词。外交部常务次官亚历山大·卡多根爵士强调说：“恐怕这是我们著名的折中办法之一。”内阁决定删去最后一部分关于战后边界和美国默许的内容（如下所示），因为“这可能会给波兰人与俄罗斯人的谈判造成困难”。 ¹²

这条电文在7月10日早晨发送给了克里普斯，据艾登的私人秘书奥利弗·哈维说，艾登“极其厌恶首相的专断”，这让人想起丘吉尔与罗斯福的关系上所采取的方式。这种情况在接下来的4年中反复出现。 ¹³

丘吉尔致斯大林

1941年7月9日发，1941年7月10日收 ¹⁴

克里普斯大使已报告了他与您的谈话，并以两个标题说明了拟议的英俄议定声明的条款，即：

（1）互相援助，关于数量和质量无精确要求；

（2）两国任何一方，均不得缔结单方的和约。

我立即召集了战时内阁，包括新西兰自治领总理弗雷泽，他现在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有必要与加拿大、澳大利亚和南非自治领进行磋商，与此同时我向您保证，我们完全赞成您提出的议定声明。我们认为应该在收到自治领的消息后立即签署，并立即向全世界发表。

7月10日下午2时，克里普斯将这一信函送达斯大林，同时还有伦敦寄来的声明草案。其中包括两项规定：

（1）两国政府相互承诺在目前的对德战争中给予对方各种援助。

（2）他们进一步承诺，在这场战争中，除非双方同意，否则他们将不得谈判或缔结停战协定或和平条约。

斯大林的要求是将这份文件称为“联合行动协议”，而不仅仅是一份“声明”。他还询问了协议的预期期限。克里普斯说，协议的有效期为“对德国战争的整个持续期间”，正如草案第二条所述，只有在两国政府都同意讲和时才能终止。根据苏联的记录，斯大林开玩笑地问克里普斯：“英国是否担心俄罗斯人会凭自己的力量击败德国人，并告诉英国人他们不想与英国打交道？” ¹⁵ 经过他们的讨论，修订后的英国草案用电报发至伦敦和华盛顿。当双方都确信“联合行动”用俄语不可能被解释为联盟条约时，内阁表示同意，罗斯福也表示赞同。7月12日，该协议由莫洛托夫和克里普斯在莫斯科签署，并声明立即生效。这样一来，英国和苏联小心翼翼地开启了两国关系的新篇章。在一个月前，这似乎是无法想象的。

苏联媒体热情洋溢地宣传协议，称它建立了“伟大的苏联人民和英国人民真正强大的联盟”。英国广播公司国内服务也中断了广播节目，宣读协议的全文，而丘吉尔则于7月15日在下议院发表讲话，宣布该协议是一个“联盟”，并称俄罗斯人民为“我们的盟友”。 ¹⁶ 不过丘吉尔言行不一，在伊拉克、克里特岛、埃及和叙利亚的军事行动中，英国军队也力不从心，他们对苏军能否坚持到最后也一直怀疑。伦敦方面直截了当地告诉英国驻莫斯科的军事代表团负责人诺埃尔·梅森-麦克法伦将军，说俄国人“必须自救，就像我们在不列颠战役和大西洋战役中拯救了自己一样” ¹⁷ 。而苏联派往伦敦的军事代表团，也受到英国陆军大臣戴维·马基松的冷遇。苏军代表团海军少将尼古拉·卡拉莫夫写道：“马基松没有和我们握手，也没有让我们坐下……听我们……他心不在焉。当他说话的时候，我们意识到我们正在与一个坚决反对合作的人打交道……他根本不明白英国和苏联的军事联盟的意义。” ¹⁸

与此同时，苏德战场的局势继续恶化。7月16日，德军占领了通往莫斯科主干道上的斯摩棱斯克市，这让斯大林非常愤怒。当天，他的长子雅科夫·朱加什维利也被俘了。在愈演愈烈的危机中，斯大林决定在写给丘吉尔的第一封信中增加赌注。斯大林提出，基于苏联与英国的协议以及丘吉尔关于他们之间“联盟”的声明，有必要开辟新的战场以对抗希特勒，尽管他尚未使用“第二”这个词。他提出了在法国进行跨海峡登陆，或在挪威北部进行海空作战的想法，以作为他们新关系中合乎逻辑的后续行动。他还试图证明苏联根据纳粹—苏联条约于1939年向西扩张是合理的，在1941年，这个扩张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这个缓冲地带给了红军更多的空间来遏制希特勒的“突然袭击”。

斯大林致丘吉尔

1941年7月18日发，1941年7月19日收 ¹⁹

请允许我对您写给我的两封私人信件表示感谢。

您的信函是事态发展的起点，后来促成了我们两国政府达成共识。现在，正如您以充分的理由所说的那样，在与希特勒德国的斗争中，苏联和英国已成为作战盟友。我毫不怀疑，尽管困难重重，但是我们两国仍会非常强大，足以粉碎我们共同的敌人。

苏联军队在前线的处境仍然很艰难，但提及这一点并非不合时宜。希特勒出尔反尔，违反《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并对苏联突然袭击，这两件事都对德国军队有利，其所造成的后果仍然有待于苏联军队去感知。

不难想象，如果苏联军队当初不是在基什涅夫、利沃夫、布列斯特、考纳斯和维堡地区抗击德军的进攻，而是在敖德萨、卡曼涅茨、波多尔斯基、明斯克和列宁格勒 周边地区，德军的状况就会有利很多倍。

因此，在我看来，如果可以在西部（法国北部）和北部（北极地区）开辟一个打击希特勒的战场，苏联以及英国的军事态势将会大为好转。

法国北部的战场不仅可以把希特勒的军队从东部引开，同时也使希特勒无法入侵英国。刚刚提到的战场的建立，将会受到英军以及整个英格兰南部民众的欢迎。

我充分认识到建立这样一个战场所涉及的困难，然而我相信，尽管困难重重，也应该建立它，不仅为了我们共同事业的利益，也为了英国自身的利益。现在是开辟这个战场最有利的时刻，因为现在，希特勒的军队已经转向了东方，而他还没有机会巩固他在东方所占领的阵地。

在北方开辟战场更为容易。在这里，就英国而言，需要的仅仅是海空作战，无需步兵或炮兵登陆。苏联的陆军、海军和空军都将参加这一行动。如果英国能够将大约一个轻型师或更多的挪威志愿兵转移到这个战区，我们将非常欢迎，可以让他们在挪威北部组织军事行动来抗击德国人。

出于保密的原因，斯大林的信函由迈斯基本人翻译和打印，他亲自将信函送到首相的乡间别墅——白金汉郡的契克斯庄园，丘吉尔正在那里度周末。丘吉尔与家人一起玩完棋盘游戏后，他们两人下楼去了一间“沉闷的画室”。坐在沙发上，丘吉尔仔细地阅读信件。迈斯基在日记中写道：“收到‘私人信件’，他非常高兴，丝毫不加掩饰。”丘吉尔还表达了对斯大林在1939年至1940年将苏联边界向西移动防御的认可，他说：“相当正确！我一直都理解并力图证明斯大林在过去两年中奉行的‘有限扩张’的政策是合理的。”但是丘吉尔对军事行动持有很大的保留态度，称在法国登陆的想法是“危险的”，可能会“以灾难告终”。他只对北部水域的作战感兴趣，迈斯基在房间里时，丘吉尔给海军部打电话强调了这一点。为了听起来更加积极，丘吉尔对空中打击高谈阔论，承诺要“毫不留情地轰炸德国”并“打击德国人的士气”。这句话在1941年至1943年期间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口头禅。 ²⁰

丘吉尔的回函通过克里普斯送达斯大林，该信函反映了丘吉尔在契克斯别墅所拟订的方案，强调在芬兰和挪威北部海域的海军作战计划。当迈斯基看到信函副本时，他的表情很平淡。 ²¹ 然而，从丘吉尔的角度来看，该信函充分解释了地缘政治对英国的制约：德国在法国北部的防御力量、跨越英吉利海峡的困难、在中东和大西洋的战役，以及为了实施任何两栖作战对制空权的持续需求，1940年4月英军在挪威的纳姆索斯港口登陆失败，以及1941年5月面对德国伞兵的突袭未能坚守克里特岛的战斗都显示了这一点。下面还有一些论点将会在未来的两年中继续。

丘吉尔致斯大林

1941年7月20日发，1941年7月21日收 ²²

我非常高兴地收到您的来函，并从多方面获悉俄国军队为保卫故土所进行的英勇斗争和许多有力的反击。我完全意识到，通过迫使敌人在西部前线部署和作战，消耗了他们首批部分军事力量，你们因此获得了军事优势。

只要是我们能够做到的合理而有效的帮助，我们都会去做。然而，我请求您注意我们的资源和地理位置带给我们的限制。从德国进攻俄罗斯的第一天起，我们就研究进攻被占领的法国和低地国家的各种可能性。参谋长们看不到任何可能对你们略微有用的方法。仅仅在法国，德国人就有40个师，而且德国人苦干了一年多，在整个海岸构筑了防御工事，布满了大炮、铁丝网、坚固的机枪掩体和海滩地雷。我们可以夺取短暂的空中优势的唯一地段，就是从敦刻尔克到布洛涅。这里有一大堆防御工事，有数十架重炮俯瞰着海上通道，其中许多可以直接跨海峡射击。黑夜不到5个小时，即使在这段时间里，整个区域仍被探照灯照亮。企图进行大规模登陆将会遭遇强硬的还击，而小规模的袭击只会导致惨败，这对我们双方都是弊大于利。在德军无需从您的前线调遣哪怕一支小部队之前，一切就都结束了。

您肯定明白，我们已经孤军奋战了一年多，而且，尽管我们的资源在增加，并且从现在起将快速增加，但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中东，在陆地上和空中，我们都承受着最大的压力。您肯定也明白关乎我们生存的大西洋战役，以及在面对德军U型潜艇和福克-沃尔夫战斗机的空中封锁时我们所有的护航船队的行动，这些都使我们伟大的海军部队承受着极限压力。

然而，对于北方，我们必须寻求我们可以提供的任何迅速帮助的机会。近三周以来，海军参谋部一直在准备一场行动，在海上用飞机针对挪威北部和芬兰的德军船只进行空中打击，希望摧毁敌人的海上运输部队，减轻攻击您北极侧翼的德军力量。首先，我们已请求你方参谋部在7月28日至8月2日之间，清除某个区域的俄罗斯船只，我们准备在这段时间进攻。其次，我们将立即派出一些巡洋舰和驱逐舰到斯匹次卑尔根群岛，他们能够从那里与您的海军部队一起袭击敌人的船只。再次，我们将派出潜艇来阻断德军在北极海岸的交通，尽管由于白夜的缘故，这条交通线路也特别危险。最后，我们将派出一艘装载着各种补给的布雷舰艇去阿尔汉格尔斯克。目前我们只能做到这些了，尽管我希望做得更多。务请保守上述秘密，直到我们告诉您何时可以公开而不会有危害。

挪威的轻型师并不存在，而且如果没有适当的战斗机提供空中掩护，不可能把部队，无论英国或是俄罗斯的军队在昼间投送到德军占领区。去年我们在纳姆索斯有过痛苦的经历，而今年在克里特岛，我们也有尝试这种冒险计划的惨痛经历。

为了后续行动的开展，我们正在研究在摩尔曼斯克为一些英国战斗机中队提供基地。除了地面人员和装备，首先还需要运送一批高射炮，随后是飞机的到达，其中一些可以从航空母舰上起飞，另一些可以装箱运送。这些基地建立后，我们的斯匹次卑尔根飞行中队可能会来到摩尔曼斯克。一旦我们的海军在北方的行动为人知晓，我们别无他想，只能认为德国人将会立即遵循他们一成不变的做法，即以俯冲轰炸机的强大力量来对抗我们的部队，因此必须循序渐进。所有这一切都将花费数周时间。

如果您有任何其他建议请尽管提出来，同时我们也会认真寻找打击共同敌人的其他方法。

斯大林痛苦地接受了这封信（提及的建议），听从了迈斯基的劝告。他显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英国首相的决心是不可能改变的。 ²³ 如何援助苏联的争论现在转向了军事装备。因为艾登和另一些人反对丘吉尔在7月20日给斯大林的信函中表达的消极态度，战时内阁同意向阿尔汉格尔斯克转移200架美国“战斧”（P-40C）战斗机，以租借方式交付苏联，专门用于中东地区。这是对苏联所能作出的最小补偿。 ²⁴ 英国没有使用过“战斧”战斗机，因为是美国飞机，人们认为美国将负责备件和地面设备。尽管如此，时为空军中将、绰号“轰炸机”的阿瑟·哈里斯急迫地阻止再给苏联战斗机，他告诉美国人，俄罗斯机械师“连熟悉的技术都没有，根本不能进行有效操作和维护”。然而当美国人对第一批“战斧”战斗机进行评估后，他们在报告中惊讶地说，仅仅在三个半星期内，50名俄国机械师就组装了47架飞机，他们“没有标准工具和技术手册，在倾盆大雨中每天工作14小时”。美国人得出的结论是，苏联人“完全有能力有效地使用和修理美国的飞机和设备”。 ²⁵ 事实上，斯大林当时立即派出了最好的航空技术人员到阿尔汉格尔斯克，他们组装了“战斧”战斗机，不需要美国人的任何帮助，而丘吉尔在信函中认为必须有美国人的帮助才能完成，太想当然了。

丘吉尔致斯大林

1941年7月25日发，1941年7月26日收 ²⁶

我很高兴地通知您，虽然这将严重消耗我们的战斗机资源，但战时内阁已作出决定，尽快向俄罗斯发送200架“战斧”战斗机。其中140架将从这里直飞阿尔汉格尔斯克，另外60架出自我们从美利坚合众国订购的飞机。关于备件和安装这些机器的美国人员的详情，仍有待美国政府的安排。

本国不久将有数量为两三百万双的短靴可供装运。我们还准备在今年提供大量的橡胶、锡、羊毛和呢绒、黄麻纤维、铅和虫胶。我们正在认真考虑您对原材料的其他要求。从这里无法供应或是受到限制的物资，我们正在与美利坚合众国讨论，想办法解决。详情会传达给通常的官方渠道。

我们正在以钦佩和激动的心情关注着俄军宏大且出色的战斗，而我们所有的信息都显示敌人损失惨重，正经历种种噩梦。我们对德国的空袭将会越来越猛烈。

第二天，7月26日，丘吉尔的这一信函由克里普斯送达。根据这位大使的报告，斯大林对丘吉尔承诺的物资表达了“真诚的感谢”，然后请求紧急运送1万至1.2万吨的橡胶。 ²⁷ 7月28日，丘吉尔发来一封鼓舞人心的回函，像往常一样，用艾登称为“多愁善感和华丽的”语言所包装着，艾登和外交部官员担心这些华丽辞藻会“对斯大林产生最不利的影响”，斯大林会认为“华丽辞藻”根本“无法替代枪支”。 ²⁸ 丘吉尔信函的主要内容是美国总统的得力助手哈里·霍普金斯即将对莫斯科进行访问。尽管丘吉尔和霍普金斯在1941年1月才第一次见面，但丘吉尔很快就带着深情和敬意来对待这位来自艾奥瓦州的不知疲倦的前社会工作者，称他为“看到问题核心的勋爵”，因为他能够直接切入任何问题的核心。

丘吉尔致斯大林

1941年7月28日发，1941年7月28日收 ²⁹

橡胶，我们将以最好、最快的方式从这里或美国发货。请确定是哪种橡胶，以及您希望它以什么方式来运送。初步的订单已经发出。

这些天，哈里·霍普金斯先生一直和我在一起。上周他请求美国总统让他去莫斯科。我必须告诉您，这个人身上有着争取民主和击败希特勒的激情。不久前，我向他要25万支步枪，现在步枪马上就到了。他是总统最亲密的私人代表，他今晚离开我的住所去您那里，带去总统完整的指示。通过适当的渠道，您会得知他的到达。您完全可以相信他。他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您的朋友。他会协助您计划未来的胜利以及对俄罗斯的长期供应。您也可以与他自由地谈论政策、战略和日本问题。

俄罗斯军队为保卫自己的国土而进行的大规模的伟大的抵抗，使我们大家团结起来。一个可怕的充满轰炸的冬天将展现在德国面前，还没有人拥有这样的待遇。我在上一份电报中提到的海军行动正在推进。非常感谢您在你们伟大的战斗期间，对我们力所不及的困难给予理解。我们将竭尽全力。

霍普金斯一直在伦敦访问，筹划丘吉尔和罗斯福进行战时的第一次会晤。根据1941年3月通过的《租借法》，美国的援助开始流向英国，但是由于意识形态上的怀疑和对苏联抵抗（能力）的疑虑，能否将该计划扩展至苏联，华盛顿是有疑虑的。此外，莫斯科在美国下的任何订单都可能与英国的需求冲突，例如“战斧”战斗机的情况。到7月下旬，日渐明显的是，英美对斯大林的供给政策，取决于更清楚地了解苏联到底需要什么和苏联能抵抗多久。这些紧急的事务使霍普金斯突然想去莫斯科进行个人访问，他于7月25日请求美国总统批准。更笼统地说，正如霍普金斯对迈斯基所说的那样，他想让“罗斯福和斯大林的关系更为密切”。因为对罗斯福来说，这位苏联领袖“仅仅是一个人名”，罗斯福对斯大林这个人并没有什么感觉。霍普金斯把自己看成“轮椅总统”和克里姆林宫神秘人物之间的至关重要的联络人，他想为他们的个人关系加温，就像他正在为罗斯福和丘吉尔做的那样。他私下里把自己的作用描述为“两个爱慕虚荣的人之间的催化剂”。 ³⁰

莫斯科访问不期而至。7月27日深夜，美国驻伦敦大使约翰·吉尔伯特·“吉尔”·温南特突然造访苏联大使馆，为霍普金斯和他的两名助手申请签证。他夸张地宣布，这几位将在半小时内前往苏联。此时已是晚上11点多，领事部及签证部已经锁门，所以迈斯基只是在每本护照上写了他的许可，并加盖了使馆印章。然后温南特被飞驰的汽车送到尤斯顿火车站。午夜，这位美国大使再次致电迈斯基，他喊道：“我刚刚赶上了，火车已经开动了。” ³¹ 霍普金斯将从那里前往苏格兰，然后从苏格兰飞往阿尔汉格尔斯克，之后再飞往莫斯科。这是一段危险的旅程。

霍普金斯随身携带着罗斯福写给斯大林的一封信，此信由美国国务院的萨姆纳·韦尔斯帮助拟写。这是罗斯福与斯大林的第一次通信，罗斯福在信中明确表示，霍普金斯实际上是他极为信任的代表。罗斯福像丘吉尔一样，喜欢用言语来支持苏联的抵抗，即使没有行动，也要用言语支持。 ³²

罗斯福致斯大林

1941年7月26日发，1941年7月30日收 ³³

霍普金斯先生是应我的要求在莫斯科与您本人以及您可能指定的其他官员进行磋商，讨论至关重要的问题：面对希特勒德国背信弃义的侵略，您的国家正在进行着伟大的抵抗，美国如何能够迅速有效地给予贵国援助？我已经告知您的大使乌曼斯基先生，美国政府将尽其可能地提供援助，用武器、弹药、军备和其他所需物资来满足你们最迫切的需求，以及可供你们国家在未来的两个月里实际使用的物资。戈利科夫将军率领的代表团现在正在华盛顿，我们会立即与该代表团讨论落实这些问题的细节。我认为，霍普金斯先生正在对莫斯科进行的访问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会使我们在美国就能清楚地了解你们最紧迫的需求，这样，我们就能作出最切合实际的决策，以便简化交货流程并加快交货速度。明年冬天，我们将能够供应贵国政府希望从我国获得的大量军备。因此，我认为，两国政府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把精力集中在未来3个月内可以抵达俄罗斯的军备上。

我请求您像信任我一样信任霍普金斯先生，他完全能代表我。他将直接向我传达您的观点，并告诉我您认为最紧迫的具体问题，如果是我们可以提供帮助的，一定如您所愿。

最后，请允许我表达我们所有美国人的钦佩之情，钦佩俄罗斯人民在捍卫自由和俄罗斯独立的战斗中所表现出的非凡勇气。你们的人民以及所有反对希特勒用侵略征服世界的其他人民的成功，一直鼓舞着美国人民。

霍普金斯抵达莫斯科时，德国空军正在对这个以木结构建筑为主的城市进行夜间空袭。英美大使馆和军事代表团的代表无法自由行动，他们发现很难获得明确的信息。霍普金斯也不例外，他从没有靠近过前线，一直到他离开，也没有获得什么确切的情报。但是他与克里普斯的三次交谈，让他摆脱了美国大使馆的一些负面信息。7月30日和31日，霍普金斯在克里姆林宫与斯大林进行了6个小时的会谈，斯大林及其获胜的决心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讨论了供货会议的必要性，会议准备在莫斯科举行，以协调苏联、美国和英国的需求。在为了回应罗斯福信函的一次特别机密的谈话中，斯大林让霍普金斯铭记美国参战的重要性，并补充说，他将欢迎美国军队“在美军的完全指挥下，进入俄罗斯战线的任何地方”。据霍普金斯说，斯大林还“反复强调美国总统对当今世界普通民众的影响力之大，超过了任何其他力量”。不论是否夸张，这是斯大林对丘吉尔绝对不会使用的措辞，这是斯大林对两个盟友的不同评价的早期迹象。 ³⁴

几个月后，1941年12月，霍普金斯在《美国杂志》上发表了他对莫斯科的访问记述。即使考虑到战时过度的宣传和最糟糕的美国新闻用语，该记述也表达了霍普金斯对斯大林的极大热情。

没有人能够忘记那幅画面，这位俄罗斯最高领袖站在那里，目送我离开。那是一个严峻、粗犷、坚定的人物，穿着像镜子一样发亮的靴子、结实而宽松的长裤和舒适的衬衫，没有佩戴任何装饰。他身材敦实，像足球教练梦想中的后卫。他身高5.6英尺左右，体重约190磅。他的手掌宽大，像他的头脑一样坚定有力。他的声音有些刺耳，但始终处于控制之中。他的声调抑扬顿挫，以重音来强调需要强调的话语。 ³⁵

霍普金斯对斯大林积极的评价加强了罗斯福给予苏联更多军事援助的决心。8月2日，罗斯福抱怨进展缓慢，他指出：“假如我是俄罗斯人，我会感觉美国在推诿搪塞。”他告诉他的对苏援助最高行政长官：“请以我的最高权威，用严厉的措施，让他们如坐针毡，让事情动起来。”罗斯福优先考虑的事情是哪些物资能够在9月到达。他解释说，因为“10月1日之后，我们都担心由于雨、雪、霜冻等原因，能否采取非常积极的军事行动，以及德国能否被牵制到那时，从而使俄罗斯在春季之前都安然无损”。说得委婉些，这些话被证实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假设。 ³⁶

与此同时，7月31日，丘吉尔接续自己28日信函的内容，精确描述了英国将如何向苏联供应两万吨橡胶。如同过去那样，从东南亚运输比从英国运送更容易。1941年8月，一队货船满载着橡胶，从马来亚（今半岛马来西亚）驶往符拉迪沃斯托克，英国对苏联援助的承诺首次得以兑现。 ³⁷

尽管斯大林巧妙地应对了霍普金斯，但他所承受的压力，在他8月4日发送给罗斯福的第一封信函中显而易见。该信完全是针对芬兰的，由莫洛托夫起草，原封不动地发送给了驻华盛顿的乌曼斯基大使：“你应立即请求与罗斯福会晤，并告知他以上情况。”乌曼斯基得到指示说：“立即报告结果。” ³⁸ 然而，此刻罗斯福已经在去往纽芬兰海岸的途中，他要到普拉森舍湾与丘吉尔秘密会晤。因此，乌曼斯基大使翻译了信函，并给罗斯福写一附信，请他直接回复莫斯科。 ³⁹

这封信没有个人之间的寒暄，也没有表达对霍普金斯的欣赏，斯大林直截了当地敦促美国政府对芬兰施加压力，此时芬兰作为纳粹德国“共同作战的国家”，已经恢复了它1939年至1940年与苏联的战争。丘吉尔践行了承诺，对芬兰和挪威北部的德国基地进行了打击，结果是英国皇家海军航空兵战果不佳，代价高昂，7月30日损失了15架飞机，而对佩萨莫港的袭击导致芬兰政府断绝了与英国的外交关系。斯大林现在要求罗斯福断绝美国与芬兰的外交关系。

斯大林致罗斯福

1941年8月4日发，1941年8月7日收 ⁴⁰

苏联认为，恢复芬兰的中立并使其脱离德国的问题至关重要。苏联政府掌握了最可靠的信息，表明英国和芬兰之间断交，以及大不列颠对芬兰的封锁，确实取得了令人满意的结果，引起了芬兰高层的内部冲突。现在在那些高层中可以听到支持中立和与苏联和解的声音。

斯大林先生确信，如果美国政府在适当的时候向芬兰政府强调美国与芬兰断交的危险，芬兰政府就会更加坚决，并有更大的勇气脱离纳粹德国。

在这种情况下，苏联政府愿意对芬兰作出某些领土上的让步，以便促进它过渡到和平政策，而且苏联政府愿意与芬兰缔结一项新的和平条约。

作为首次接触，这一次的外交表现并不出色。斯大林并不高明的诉求近乎要求，肯定会使白宫怒目。罗斯福当时并没有直接答复，但两周后韦尔斯告诉乌曼斯基，作为对斯大林的回应，罗斯福已经警告芬兰特使不要继续对苏作战，并提到苏联有意愿对芬兰作一些领土上的让步。但是，韦尔斯补充说，芬兰人不应把这种意愿理解为苏联的软弱，他还强调了苏联的决心和与德国战斗到底的能力。 ⁴¹ 韦尔斯的观点与国务院观点是一致的。

不过这些提议对赫尔辛基丝毫没有效果。到12月，英国人已经渐渐陷入与芬兰的战争，而美国与芬兰人的外交关系则一直保持到1944年夏天。在如何处理苏联的敌人这种棘手的问题上，伦敦和华盛顿又一次表现出差异。

8月14日，纽芬兰峰会结束时，罗斯福和丘吉尔给斯大林写了第一封联名信。他们注意到当前的斗争已经成为一场全球性的斗争，而且极具复杂性，因此确定了早些时候的讨论，即在莫斯科举行苏美英供应会议，埃夫里尔·哈里曼将率领美国代表团。他们指示在那里的大使代表两国把信函交给斯大林。

这封信并未提及英国和美国官员在罗斯福的要求下仓促起草的所谓《大西洋宪章》，该宪章阐明了战后世界应该确立的八项原则，以争取“更美好的未来”。丘吉尔原本希望这次会议或许预示着美国参战，但现在，他所得到的仅仅是美国的参战原则，尽管他向内阁渲染了一个中立的国家以这种方式与一个好战的大国“令人惊讶地”协作。但并非所有人都认可，一位大臣谴责宪章是“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和危险的模棱两可”。特别是宪章的第三条，关于尊重“各国人民选择其政府形式的权利”，在适当的时候会给丘吉尔和斯大林带来重大的外交问题，它潜在地挑战了大英帝国的地位以及苏联对东欧的领土要求。第四条，关于有机会在“同等条件下”进入市场和获得原材料，也反映了罗斯福开放英国“帝国特惠制”贸易安排的愿望。该宪章是两国领导人对大英帝国未能达成共识的早期迹象。 ⁴²

罗斯福和丘吉尔致斯大林

1941年8月14日发，1941年8月15日收 ⁴³

我们审议了哈里·霍普金斯先生从莫斯科回国后的报告，并用这个审议的机会，共同协商了当你们正在进行抵抗纳粹攻击的伟大斗争时，我们两国如何能最好地帮助您的国家。我们目前正在合作，以便为您提供你们最迫切需要的最大数量的物资。已经有许多载货船只驶离了我们的海岸，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有更多的货船出发。

我们现在必须把注意力转向考虑制定一个更长期的政策，因为要赢得完全的胜利，仍有漫长而艰难的道路要走，否则我们的努力和牺牲将会付之东流。

战争在许多条战线上继续，而在战争结束之前，可能还会有新的战线展开。我们的资源虽然巨大，但却不是无限的，因此，必定会产生一个问题：何时何地以及以何种方式可以最好地利用这些资源，包括已制成的战争物资和原材料，以便最大程度地促进我们的共同努力。

贵军和我军的需求，只能根据对许多事实的充分了解来确定，我们在作出决定时必须考虑这些事实。为了使我们所有人能够就分配我们的共同资源作出迅速的决定，我们建议应该召开一次会议，地点在莫斯科，我们将派遣能够与您直接讨论这些事宜的高级别代表参加会议。如果这次会议对您有吸引力，我们希望您知道，在该会议作出决定之前，我们将继续尽快向您运送物资和材料。

我们充分认识到，苏联勇敢和坚定的抵抗，对击败希特勒主义是至关重要的。因此，我们认为对于规划共同资源未来分配的问题，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采取刻不容缓的行动。

8月15日，斯坦哈特和克里普斯将信函送达，斯大林表示感谢，并说他会尽快推进在莫斯科召开供应会议。苏联政府正式公布了此信的正文和在克里姆林宫接待两位大使的消息。斯大林对西方盟友给予支持的这个引人瞩目的高调信号非常高兴。 ⁴⁴

在8月29日的下一封信中 ⁴⁵ ，丘吉尔重提向苏联供应作战物资。“战斧”战斗机已在途中。丘吉尔现在正在督促提供两个中队的“飓风”战斗机，并承诺如果斯大林需要，还会提供更多。9月7日，飞机及其机组人员抵达苏联。丘吉尔还谈到了伊朗，1939年至1940年英国曾经在这里扩大影响力，对抗莫斯科和柏林。也是在这里，“巴巴罗萨”行动改变了局势。8月25日，苏联军队和英国军队进行干预，抢先一步阻止了德国人策划的政变。没有遭遇任何重大的抵抗，苏联军队就挺进了伊朗北部各省，而英国陆军和皇家海军则占领了伊朗的西南地区和波斯湾的港口。他们的部队于9月中旬共同进入德黑兰，迫使亲德的雷扎·沙赫退位，让位给他的儿子，然后经过大量的工作，逐步订立了消除德国影响力的三国政府之间的条约，确认了战争期间各方在北方和南方的势力范围，并给予同盟国在全国范围内的运输通信自由。1941年到1945年间，有4100万吨的货物经由伊朗运送，几乎占对苏联的租借援助总量的四分之一。 ⁴⁶

丘吉尔的信还提及了与东京的关系。在东京，“巴巴罗萨”行动引发了激烈的争论，分歧在于应该将这把刀猛地插入苏联的后背，还是利用苏联和英国被德国缠住的机会，去扩展东南亚的势力范围。罗斯福和丘吉尔在大西洋会议上态度强硬，意在威慑，对日本敲山震虎，实际上反倒加速了日本在1941年底急速开战。斯大林遵守他在1941年4月与东京签署的中立条约，是可以理解的。

1941年8月26日，迈斯基与艾登有过一次真挚的交谈。迈斯基大使表示，莫斯科的“不满与日俱增”，原因是英国在援助方面做得“微乎其微”，如果英国不打算开辟第二战场，那它提供军事装备就应该更加慷慨。艾登解释说，英国对德国进行了轰炸，在利比亚、伊朗等地也开展了军事行动。迈斯基回应说：“仅仅夹住狂暴野兽的尾巴是不够的，必须用棍棒猛击它的头！” ⁴⁷

迈斯基就这次面谈向莫斯科提交了报告，斯大林极为罕见地在8月30日以私人电报的方式予以回应：

你与艾登就英国战略的谈话充分反映了苏联人民的心情。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好地感知这种心情。从本质上讲，盎格鲁普拉[英国政府]以其被动的观望政策帮助了希特勒主义者。希特勒主义者们想将他们的对手各个击破，今天是俄罗斯人，明天是英国人。英国人的被动性帮助了希特勒主义者。英国称赞我们，为我们鼓掌，并且诅咒德国人，但这并不会改变任何事情。英国人懂得这一点吗？我认为他们是懂得的。那他们想要干什么？我认为，他们想让我们变弱。如果这个假设是正确的，那我们与英国人打交道时就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斯大林继续深化这一主题，他强调了德国最近重新调遣了“最后的30个师从西部到我们的前线”，以及苏联在基辅和列宁格勒周围的处境在迅速恶化。他说，很明显“德国人无视英国人的威胁，认为这是虚张声势”，并且阴郁地问道：“为什么德国人对英国人的消极态度如此放心呢？”他警告迈斯基说：“如果在接下来的三四个星期内英国人没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我们和我们的盟友可能就会失败。虽然这是一个悲剧，但它可能成为一个事实。” ⁴⁸

迈斯基被斯大林的电报内容所震撼，他在当天回复了一份个人电报。他敦促斯大林直接向丘吉尔发出呼吁，而他则当面请求开辟第二战场，或者请求增加物资。迈斯基阐述了他称为“复杂的动机之难题”，在矛盾中英国的政策被混乱消耗，阻止了政界（尽管不是公众）对开辟第二战场的想法，以下几种观念存在于英国政客中间：

（1）坚信德国在陆地上不可战胜。

（2）自我安慰，认为俄罗斯人仗打得很好，我们不必着急，我们应从容不迫，冷静地实施我们的计划，做好准备在1942年或1943年实施决定性进攻。

（3）一种要削弱我们的欲望，存在于英国保守党有影响力的圈子中。

（4）英国人对大规模的登陆作战准备不足。

（5）对新的“敦刻尔克”的恐惧，这种恐惧可能会渐渐危害英国政府在国内的地位，并损害其在美国的声誉。

尽管伦敦自满与恐惧的情绪混合交织在一起，但迈斯基没有排除对开辟第二战场所做的“新的努力争取”：“丘吉尔和其他人最终必须明白，如果苏联退出舞台，大英帝国也会完结。”他建议由“斯大林给丘吉尔写一封私人信件”，或者“我和丘吉尔之间就当前局势进行广泛的谈话”。他认为前者更有效。 ⁴⁹

斯大林听从了迈斯基大使的建议。他把9月3日给丘吉尔的信口授给他的小个子秘书亚历山大·波斯克列贝舍夫，秘书把信的内容写在从袖珍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页上。斯大林把信递过去进行加密时，用蓝色铅笔补充道：

伦敦，致苏联大使迈斯基。现给你发去我给丘吉尔的私人信件文本。请翻译并发送给丘吉尔。我收到了你的密电，并决定使用你推荐的两种方案，我写一封私人信函，你口头上施加压力。

这份电报深化了斯大林于8月30日发给迈斯基的电文，它以引人注目的方式阐明了苏联的需求：当年秋天在法国或巴尔干登陆，足以转移30或40个德国师，并保证铝、飞机和坦克的供应，这有助于弥补在德国的攻占中苏联失去的生产能力。斯大林还提到当时苏联正在实施的大型工厂、工人和家庭的漫长而艰难的疏散计划，他强调，搬迁后的工厂在7到8个月里无法重新建立并运转。该电文以斯大林给迈斯基的一个附言结束：“收到请告知。立即报告与丘吉尔讨论的结果。” ⁵⁰ 根据斯大林档案中该文件上的标记来判断，此电文是匆忙打字并加密的，在90分钟内完成，并于9月3日晚上10时发出。迈斯基在日记中满意地写道：“我的建议已被接受。坚定、清晰和没有感情色彩的词汇，没有幻想，没有粉饰。事实如此。威胁隐约可见。这是我的一份多么出色的不同凡响的文件！” ⁵¹

斯大林致丘吉尔

1941年9月3日发，1941年9月4日收 ⁵²

非常感谢，除了您先前让予的200架战斗机，您又承诺向苏联出售另外200架战斗机。我毫不怀疑，我们的飞行员将能够操纵它们，并用它们打击敌人。

然而我不得不说，这些飞机显然可以投入行动，但却不能立即行动或同时行动，只能以不同的小组在不同的时刻行动。这样一来，这些飞机就无法给东线战场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这不仅仅是因为如此大规模的战争需要大量的飞机源源不断地运来，更重要的是近三个星期以来，在乌克兰和列宁格勒等重要地区，苏军的处境已经恶化。

大约三周之前，前线形成的相对稳定局面，被最近转调来东线的30至34个德国师以及数量庞大的坦克和飞机所扰乱。此外，20个芬兰师和26个罗马尼亚师也变得更加活跃。德国人认为，西部的危险是虚张声势，他们毫不犹豫且无所顾忌地将所有部队从西部调动到东部。德国人相信，他们可以一个一个地击败所有敌人，首先是俄罗斯人，然后是英国人。

结果，我们丧失了乌克兰的大部分地区，敌人现在出现在列宁格勒的大门口。

所有这些情况都带来了一些非常险恶的后果。我们已经损失了在乌克兰的克里沃罗格铁矿和许多冶金厂。此外，我们已经疏散了第聂伯河边的一个铝厂和季赫温的另一个铝厂、乌克兰的一个汽车制造厂和两个飞机制造厂，从列宁格勒疏散了两个汽车制造厂和两个飞机制造厂，所有这些工厂最早也要在7到8个月后才能在新的地方重新投入运行。这削弱了我们的防御能力，使苏联处于危险的境地。

此时此刻，必须提出的问题是，如何摆脱这种危急的局面？

我认为只有一种可能来补救这一状况，那就是今年就在巴尔干某个地方或法国开辟第二战场，这个战场能够从东线转移30至40个德国师，同时在10月初，为苏联供应3万吨铝，以及每月至少交付大约400架飞机和500辆坦克（小型和中型）。

如果没有这两种形式的帮助，苏联或许会被击败，或许会被削弱，严重到在很长一段时间，苏联都无法用积极的行动来帮助盟友打击希特勒主义。

恐怕我今天的函电会引起阁下最大的担忧，但我只能如此。经验告诉我要面对现实，无论现实多么令人不快，并且不要害怕说出真相，无论真相多么不受欢迎。

事实证明，伊朗事件的结果不算坏。英国和苏联军队共同的军事行动提前解决了这些问题。将来无论我们的军队在哪里一起行动，事情都将永远如此。但是伊朗只是一个小插曲，战争的结果当然不会在伊朗决定。

苏联与英国一样，不希望与日本开战。苏联履行其条约义务，包括与日本的中立条约。然而，如果日本违反条约并进攻苏联，它将面临苏联军队的强大抵抗。

最后，请允许我对您赞赏苏联军队的事迹表达感激之情，苏军正在与希特勒和支持他的那帮强盗进行一场血战，为了我们的自由，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

9月4日，苏联人民委员会第一副主席维辛斯基将上述信函送达克里普斯大使。克里普斯转发此信，并呼吁英国政府作出“巨大的努力”，向苏联提供“大量且即时的直接援助”，否则，做任何事情可能都于事无补。 ⁵³ 在伦敦，迈斯基将信函大致翻译了一下，于9月4日晚10点在唐宁街10号亲自交给丘吉尔和艾登。据艾登说，克里普斯大使“非常认真地强调了当前局势的严重性”，说当前可能是“历史的转折点”，并补充说：“如果苏维埃俄罗斯被打败，我们如何能指望打赢这场战争？” ⁵⁴ 丘吉尔吸着雪茄，聚精会神地聆听，但随后阐述了他尽人皆知的论点，即在1941年底之前不可能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或提供数量相当巨大的军事物资。在提及斯大林每月需要500辆坦克的请求时，丘吉尔说，这个数量超过了目前英国的总产量。他不愿费心去补充说，整个英国陆军也没有足够的作战兵力去与30或40个德国师交战。丘吉尔最后总结说：“只有上帝才能在接下来的6到7周帮助你们，而你们不相信上帝。”他说这句话时，就如迈斯基所说的，表情“似笑非笑”。 ⁵⁵

次日，丘吉尔提点克里普斯，让他明白英国的伟大战略。“我们所有的将军都坚信，（登陆作战）血腥地被击退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或者，即使我们夺取了小型的立足点，几天后也不得不撤出。”在谈及克里普斯大使呼吁作出“巨大的努力”时，丘吉尔讽刺地补充道：“我想你的意思是超越空间、时间和地理的努力。遗憾的是，我们并未被赋予这些特性。”英国首相还重申了他长期秉持的一个观点，即关于1939年8月的莫洛托夫—里宾特洛甫《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后果。丘吉尔说：“如果法国战场存在，西方的情况就会完全不同，因为那样一来，我毫不怀疑，对俄罗斯的入侵就不会成为可能，因为可以立即发动巨大规模的反攻。谁能说不是呢？”他狡黠地补充道：“但是，使希特勒能够在动用军队进攻法国之前摧毁波兰，或者在动用军队进攻俄罗斯之前摧毁法国，唇亡齿寒，这不是我们的错。” ⁵⁶

9月5日的大部分时间里，丘吉尔都在准备给斯大林的回复，他取消了其他约会。上午，艾登召开了一个参谋长会议，迈斯基和苏联驻伦敦的军事代表团团长也应邀参加会议，以便亲耳听到英国战略的依据。英国军方提出了一系列论点，反对在欧洲进行牵制性登陆，但这仅仅证明了迈斯基先前的估计：“人们可以感觉到，参谋长们被德国战争机器的威力控制了，完全失去了主动性和胆魄。” ⁵⁷

与此同时，丘吉尔向内阁展示了一份答复草稿，由内阁讨论。这种做法比较罕见，通常，丘吉尔会刻意地将他与斯大林和罗斯福的通信作为“私人信件”来处理，这表明丘吉尔意识到在这个历史关头，必须谨慎作决定。丘吉尔告诉同僚说，斯大林“应该被告知真相，他有能力面对这个局面”，而克里普斯在他情绪化的要件中却忽略了这些。 ⁵⁸ 大臣们讨论后，听从了参谋长们的建议，排除了在法国或巴尔干地区的牵制性军事行动，但丘吉尔的答复草稿避开了物资供应问题，被认为语气和内容过于消极，在工党成员看来尤其是这样。 ⁵⁹ 艾登、军需大臣比弗布鲁克和参谋长们提出了一些修正之处，并郑重强调：

不祥的迹象表明俄罗斯正在崩溃。这是一份具有历史意义的电报，可能是迄今为止首相发送给外国国家元首的最重要的电报。因此，大臣们和参谋长们认为，在这场战争的这一关键阶段，这封电报应该自始至终听起来令人鼓舞，即重点应放在友好情谊的精神上，愿意共克时艰和迎接胜利的精神上，消极的或令人沮丧的信息应当尽可能排除。 ⁶⁰

丘吉尔在最终发给斯大林的回复中考虑了这些建议。他采纳了比弗布鲁克的建议，承诺英国提供斯大林“最低”要求的一半物资，换句话说，即每月提供200架飞机和250辆坦克，同时表示希望另一半由美国提供。丘吉尔显然非常满意，对大部分英国政客来说，这是一个相当于“俄罗斯日”的活动。艾登在日记中写道：“为了庆祝这个成果，温斯顿坚持到饭店吃晚饭，并与马克斯[·比弗布鲁克]去了里兹饭店，共进了惬意的晚餐，美味有牡蛎、松鸡肉等。他们交谈甚欢，温斯顿神采奕奕。” ⁶¹

丘吉尔致斯大林

1941年9月5日发，1941年9月6日收 ⁶²

见信即复。尽管我们应该竭尽全力，但事实上，英国没有可能在西部采取任何行动，除了空军。空中打击会在冬天来临之前使德国军队从东方撤出。如果没有土耳其的帮助，我们绝不可能在巴尔干地区建立第二战场。假如阁下愿意，我将给出英军参谋部得出这些结论的所有理由。这些理由在今天有外交大臣和参谋长参加的会议上，已经与贵国的大使进行了讨论。行动如果只能导致代价高昂的惨败，会得不偿失，无论出于何种善意，都于事无补，只会对希特勒有好处。

我所掌握的信息给我一个总体印象：德国的入侵已经达到顶峰，极端的暴力已经结束，而冬天将让您英勇的军队养精蓄锐。不过这仅仅是我个人的观点。

关于物资。我们痛心俄罗斯工业遭受的巨大损失，我们已经并仍将竭尽全力为您提供援助。我正在给罗斯福总统发电报，催促哈里曼先生的代表团尽快抵达伦敦。我们将尽快，甚至在莫斯科会议之前，就可以告诉您我们承诺的每个月发送的飞机和坦克的数量，以及橡胶、铝、布等的供应情况。就我们而言，我们现在准备发送给您的飞机和坦克是英国生产的，数量为您所要求的每月总数的一半。我们希望美国提供您需求的另一半。我们将尽一切努力立即开始向您运送装备。

我们已经下达了命令，向波斯铁路提供机车车辆，使其目前的运力从每天单程2趟火车增加到最大限度，即每天单程12趟火车。这应该能在1942年春季之前实现，后面还将逐步改善。机车在更换燃油器后，要从本国绕道好望角运出，而且铁路沿线的供水系统也需要改造。第一批48台机车和400节车厢即将启运。

我们现在准备与您合谋共计。英国军队是否有能力在1942年间攻入欧洲大陆，这取决于难以预料的重大事件。不过有可能在最北部地区，当有了更多的暗夜可以隐蔽行动时，为您提供帮助。我们希望在今年年底之前，将我们在中东的军队数量提高到75万，然后到1942年夏季提高到100万。一旦利比亚的德意联军被摧毁，所有这些军队就可以立即部署在您的南方侧翼，并迫使土耳其至少保持真正的中立。同时，我们将继续越来越猛烈地从空中打击德国，并继续保持海洋通道的畅通，保卫我们自己的生命线。

在您信函的第一段中，您使用了“出售”一词。我们并未以这种方式考虑此事，也从未想过支付之事。我们为您提供的任何援助最好建立在与美国租借法同样的友谊基础之上，这种租借并没有以货币结算。

我们愿意以我们的力量对芬兰施压，包括立即通知芬兰，如果他们继续超越旧边界，我们将会向他们宣战。我们正在请求美国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来影响芬兰。

9月7日，在收到丘吉尔回复的第二天，苏联领袖斯大林会见了克里普斯。大使说，“我发现斯大林非常沮丧和疲倦”，“之前的怀疑和不信任态度有所抬头”。显然，斯大林之前对丘吉尔的期望太高，现在非常失落。克里普斯试图找出斯大林9月3日的信中可能涉及失败的背后原因，或许苏联会与德国人单独休战？但斯大林坚定地说：“不。”他解释说，如果守不住拥有煤矿和炼钢厂的顿涅茨克，以及机械制造业中心莫斯科和列宁格勒，苏联就可能损失三分之二的用于保障前线的生产能力。斯大林说守不住是“有可能的”，如果那样，苏联就不得不停止激烈的抵抗，转为防御策略，或许会退过伏尔加河。 ⁶³ 斯大林的态度是值得信任的，但语气直率生硬，或许是希望以此震撼英国人。

在接下来的一周，前线局势继续恶化。9月8日，德军和芬兰军队切断了所有进出列宁格勒的陆路，开始封锁，几乎达900天，直到1944年1月，封锁才被完全解除。13日，斯大林派朱可夫前往列宁格勒，试图在最后的危急关头挽救这座城市。与此同时，德国人以钳形攻势包围了基辅，9月18日，基辅陷落，50多万人丧生或被俘，向南的通道被打开，敖德萨和克里米亚告急。在丘吉尔拒绝开辟第二战场的一周后，斯大林再次进行尝试，这次他请求对苏德战场进行直接的军事支持，无论在北方还是南方。表现他焦虑的一个迹象就是他要求英国25至30个师直接参与作战。这是一个完全不可能的数字，按英国军队的部署，直到1944年初，这个要求都高于整个英国陆军的部署水平。 ⁶⁴ 反过来，如果苏联认为有必要自沉列宁格勒的军舰以防止它们落入德国人之手，英国提出的战后经济赔偿更乏善可陈，而且肯定不够明智。

斯大林致丘吉尔

1941年9月13日发，1941年9月15日收 ⁶⁵

在我的最后一封信中，我陈述过苏联政府的观点，即建立第二战场是维护我们共同事业的最根本的补救办法。您在来信中再次强调目前无法实现，在答复您此函时，我只能重申，不开辟第二战场，只会有利于我们共同敌人的阴谋。

我毫不怀疑，英国政府渴望看到苏联取得胜利，并为了胜利孜孜以求。如果英国政府认为在欧洲西部建立第二战场目前不可取，或许可以找到另一种方法为苏联提供积极的军事援助？

在我看来，似乎大不列颠可以毫无风险地将25至30个师投送到阿尔汉格尔斯克，或运送他们穿越伊朗到苏联南部地区。这样，苏联军队和英国军队就可以在苏联领土上建立军事合作，并肩作战。法国在一战中也有类似的情况。刚才提到的安排将会产生极大的帮助，沉重打击希特勒的侵略。

我非常感谢您承诺每月交付铝、坦克和飞机，为我们提供援助。

我欢迎英国政府在铝、坦克和飞机方面提供援助，不是以通常的商业方式，而是以友谊和合作为基础。

我希望英国政府有足够的机会看到苏联政府懂得如何感谢其盟友的援助。

9月12日，英国驻莫斯科大使克里普斯爵士递交给莫洛托夫先生一份备忘录。在此备忘录中有这样一句话：“假如苏联政府迫不得已销毁在列宁格勒的海军舰艇，以防止其落入敌人手中，国王陛下政府将会在战争结束后承认苏联政府的赔偿要求，即国王陛下政府给予一定的补偿，用来修复被毁坏的船只。”

苏联政府理解并赞赏英国政府愿意为苏联所遭受的损失作出部分赔偿的想法，假如在列宁格勒的苏联舰艇不得不被销毁，毫无疑问我们将会这么做。但是，造成这种损失的责任不在英国，而在德国。因此，我认为这种损失在战后应该由德国赔偿。

9月15日，迈斯基将信函转交丘吉尔。丘吉尔试图运用他擅长的平衡术，既进行安慰又不作出承诺。“我要把想法说出来”，他说他“原则上”愿意派遣英国军队前往苏联，实际上，他“甚至认为这是一种荣誉”。丘吉尔对迈斯基说，但是他必须与内阁讨论此事，并强调英国兵力不足，因为已经安排60万军队不久后在利比亚发动攻势，而事实是英国本身只有不到100万训练有素的武装部队。海上运输力量不足也是一个问题。丘吉尔告诉苏联大使说：“我不想误导你，即使英国政府决定派遣一支远征军到你们那里，也不会在冬季之前到达。”丘吉尔渴望强调斯大林信函中的积极方面，他说自己非常高兴，“斯大林先生终于相信我们对苏联的良好意愿”。迈斯基向莫斯科报告他与丘吉尔的谈话，不加掩饰，照实叙述。他结束时说：“从丘吉尔今天的述说中，我很清楚地感觉到，派遣25至30个师是不可能的。但重要的是，英国人竟然要开展这样一场军事行动，即使最初只用很小的军力。然后，他们会越陷越深。” ⁶⁶

丘吉尔在1950年撰写的战争回忆录的第三卷中，提到斯大林提出的25至30个师的要求，他评论说，“几乎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与一个以这种荒谬方式思考的人讨论问题毫无意义”。 ⁶⁷ 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丘吉尔在9月13日的答复中回避了这个问题，而是强调莫斯科会议和跨越伊朗的运输线路计划。他谈到要研究南北两翼可能的“军事合作”，但没有涉及任何细节，还谈到促使土耳其人参战的愿望。在战时通信中，土耳其是另一个丘吉尔非常痴迷的问题。

丘吉尔致斯大林

1941年9月18日发，1941年9月19日收 ⁶⁸

非常感谢您的来信。哈里曼代表团已经全部抵达，并整天与比弗布鲁克及其同事一起工作。他们的目标是调查整个战争资源，以便能够与您一起制定出可行的路线图，确定每月交付的具体计划，从而尽可能地弥补您的军需损失。罗斯福总统的想法是，第一个计划应该一直持续到明年6月底，理所当然，我们将继续与您一起战斗直到胜利。我希望会议可以在本月25日在莫斯科开幕，稍后您会知道他们的行程和交通工具。在所有人都安全地聚集起来前，请勿声张此事。

我非常重视开通从波斯湾到里海的直达路线，不仅要有铁路，而且要有一条非常好的公路。在修建公路的过程中，我们希望获得美国的力量和组织方面的支持。比弗布鲁克勋爵将解释整个供应和运输计划，他与哈里曼先生有着最亲密的友谊。

参谋部已经研究了我们可能会与您进行军事合作的所有战区。两个侧翼，北部和南部，无疑提供了最有利的机会。假如我们能够在挪威成功地实施行动，瑞典的态度就会受到强有力的影响，但是目前我们既没有足够的兵力，也没有足够的运输工具来完成这个项目。同样，在南部，极有价值的是土耳其，如果土耳其能够站到我们一边，将会又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可用。土耳其愿意加入我们一同参战，但它又感到害怕，这并非没有道理。可能承诺有大量的英国部队支援且供应土耳其人所缺乏的技术材料，将会对他们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我们将与您共同探讨任何形式的有用的援助，唯一的目的就是用最大的力量来打击共同的敌人。

我完全赞同对俄罗斯舰队的补偿首先由德国承担。胜利无疑将会使我们控制德国和意大利重要的海军舰船，并且在我们看来，这些舰船最适合弥补俄罗斯舰队的损失。

对丘吉尔信函的反应如今已是司空见惯。9月18日，艾登让迈斯基看了这封信，迈斯基抱怨说，丘吉尔对英国远征军一事没有明确答复，并提醒说，这会让莫斯科产生不好的印象。外交大臣艾登想为苏联人做更多的事，于是向丘吉尔求情，但丘吉尔坚定地说：“一切取决于运输能力。我们不反对研究任何计划，但我们绝不鼓励妄想。任何大规模的军队都不可能从英国被派遣到俄罗斯作战。”此时，丘吉尔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克劳德·奥金莱克将军即将在利比亚发动的进攻上，他期望在地中海有一个决定性的突破。 ⁶⁹

埃夫里尔·哈里曼和马克斯·比弗布鲁克两个团队在伦敦的供货商谈，一直进行得非常艰难甚至冲突不断，当然也包括两个团队的领导人。加拿大裔的英国报业大亨马克斯·比弗布鲁克虚张声势、恃强凌弱，在讨论对苏援助之前，他就威逼美国人，强调美国对英国兑现现有的承诺。但是哈里曼更胜他一筹。哈里曼的女儿说，丘吉尔是“一位绅士”，而比弗布鲁克是“一个无赖，幸运的是我父亲可以讲两种语言”。比弗布鲁克告诉内阁国防委员会，9月5日丘吉尔对斯大林作出的英国和美国的援助保证已经“超出了美国的计划”，因为产量的估算现在已经缩减了。他补充说：“从1941年10月到1942年6月每月400架飞机和500辆坦克的承诺，是美国和我们自己作出的保证，是我们可以通过牺牲利益来实现的。而这种牺牲将几乎全部由我们承担。” ⁷⁰ 参谋长们警告说，这种牺牲将对英国的计划和战略，特别是针对德国的轰炸攻势和建立新的装甲师，产生可怕的影响。而支持对苏联援助的人，尤其是比弗布鲁克、艾登和工党领袖克莱门特·艾德礼，则强调必须避免俄罗斯崩溃。丘吉尔试图平衡这些争论，他构想出比弗布鲁克前往莫斯科的使命，指示他避免提供有关生产计划的确切数据，而且不要承诺1942年中期之前提供更大的援助，那时英美两国的生产才真正开始，除非美国确实成为参战国。在珍珠港事件之前，英国的战略空虚无力，这一点从丘吉尔指令中的一段话可以明显看出：

俄罗斯人肯定会问，你们打算如何赢得这场战争？对此我们的回答是：“通过顽强战斗，直到纳粹土崩瓦解，如同上次德国皇帝土崩瓦解一样。”为了这一目的，我们无论在任何条件下、在任何地方遇见敌人，都将与他们作战。我们将通过宣传瓦解他们，用封锁压制他们，最重要的是，持续不断地、毫不留情地轰炸他们的家园，并且不断增加轰炸力度。上一次，我们无法确定如何以及何时赢得战争，但是我们没有懈怠，也决不屈服，历经艰辛，最终取得胜利。 ⁷¹

或者，就像他私下里常说的那样，只是KBO（keep buggering on）——永不懈怠。 FZCSTeLZZh9zfR9WwoMR4AtQPQauoPOZbU7s2xGjz6KI7lTkm58c1LWnDLgAlvx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