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顶纸糊的王冠在风中颤动——约克城南门上钉着一排头颅,王冠就戴在其中一颗头颅之上。直到1460年9月为止,争斗的焦点还是亨利六世该选谁做顾问。但自此以后,约克公爵开始要求得到王位,称自己有着更高贵的血统,是经母系承自爱德华三世,因而自己的先祖罗杰·莫蒂默(Roger Mortimer)才是理查二世的合法继承人,而兰开斯特家族则是篡位者。 1 但这是不得人心的一步棋,很快便无人再提,而今神也已经进行了审判。公爵已死——死于12月30日的韦克菲尔德战役(Battle of Wakef ield)。“约克望着约克呢。”兰开斯特家族的人一面戏谑,一面把他的头颅高高钉在城门上,纸糊的王冠嘲讽着他先时的野心。与他的头颅同样被钉在那里的还有公爵年仅17岁的儿子及年少的内兄。很快,战局便会扭转。
仅仅几周之后,在1461年2月初,贾斯珀和欧文·都铎的兰开斯特军队来到赫里福德郡(Herefordshire)的莫蒂默十字路(Mortimer’s Cross),迎战已故公爵的长子和继承人约克的爱德华。爱德华一头金发,生得俊美,身长6英尺3英寸,年仅19岁的他不像贾斯珀和欧文·都铎那般身经百战。但那个冰冷的清晨异乎寻常——这样的黎明从未有人见过。迎着刺目的曙光,交战的两军望到天上赫然显出三轮日头。这一现象即为幻日(parhelion),是由光线穿过大气中的冰晶折射而形成的。天生的领袖爱德华抓住这一机会,告诉惊恐的士兵们,三重日头代表圣父、圣子和圣灵,阳光是在为他们的事业献上祝福。他的军队士气大振,“他骁勇果敢地迎敌而上,打得他们落荒而逃,并击杀3000人”。 2
关于这场战役细节的记录存留不多,但我们知道贾斯珀逃脱了,而且在路上惊闻父亲欧文·都铎被俘。欧文住得离贾斯珀的彭布罗克城堡不远,而且同亨利六世也一直很亲近,“鉴于他(上一年)的优秀战绩”,国王给了欧文管理北威尔士诸庄园的美差。 3 虽然年事已高,但欧文依然时刻准备为他的继子亨利国王而战——但这是最后一次。爱德华下令处死欧文,一同受死的还有其他8名兰开斯特指挥官。在他被俘的赫里福德郡,一个拥护约克家族的士兵伸手抓住他红色紧身上衣的领口,撕掉衣领将其脖子露出来,而这时欧文仍然以为自己会被赎回去。直到被带到充当垫头木的粗原木跟前时,他才明白自己的命运。他尖刻地打趣说,没想到“枕过凯瑟琳王后大腿的头要枕断头台”了。斧头落下,他因一次舞会上的失足而开始的非凡一生结束了。
欧文的头颅被放在市场十字路口最高一级的台阶上,有个妇人来“为他梳头,又洗去他脸上的血污”,然后在他周围点上蜡烛。 4 无人猜测她是谁。看着她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点燃100支小小的蜡烛,围观的人群认定她疯了。然而,这悲痛欲绝的妇人无疑便是欧文的私生子大卫的母亲——大卫已经快2岁了。虽然已经50多岁,但老迈的欧文似乎仍有能力赢得女人的芳心。 5
对于祖父的一生,4岁的亨利·都铎心中仅剩一个空位。欧文曾是彭布罗克的常客,但5月亨利随母亲和继父来城堡时已经见不到他。亨利出世前,玛格丽特·博福特就是来这里寻求贾斯珀的保护的。但贾斯珀也不在:他还在逃亡。莫蒂默十字路战役已过去三个月,其间约克的爱德华重提父亲称王的要求,指控亨利六世为“伪王”,并于3月4日在伦敦宣称自己为爱德华四世。有二十五天的时间,英格兰两王并存。3月29日,在约克郡的陶顿(Towton)发生的一场决定性战役终结了这一局面。此战令亨利家族和英格兰的许多人都遭受重创。
玛格丽特·博福特的丈夫亨利·斯塔福德爵士和她的继父韦尔斯勋爵(Lord Welles)加入兰开斯特军队,与此同时,亨利六世与他们比邻而居,终日祷告。当时正值棕枝主日(Palm Sunday),本是春天,但异常寒冷,田间和篱笆上的野花都被冻坏,天空显得低沉而阴暗。英格兰有史以来最大的两支军队——总人数很可能超过3万,而当时全国总人口不过300万——正要决一死战。 6 军队各自开旗,喊出“片甲不留”(guerre mortelle)的口号——这是中世纪最无情的武力交锋形式:不向“伪王”的拥护者让哪怕一步。
士兵们穿盔戴甲时起了几阵裹着雪花的风。上午10点,暴风雪已经迎面直击兰开斯特军。约克军徒步前行,走进白色的风暴中。雪令人目盲,又是逆风,兰开斯特弓箭手射出的箭没能命中目标。约克军捡起箭来悉数奉还:铺天盖地射向兰开斯特军的箭每分钟有数千支之多,令其除了迎敌别无选择。两军迎头相击,兰开斯特一方以多敌寡,逼得约克军后退,但是有爱德华四世及其表兄(“高贵的骑士和阳刚之气的典范”沃里克伯爵)理查·内维尔(Richard Neville, Earl of Warwick)在前阵领兵,约克军并未轻易让步。
过了一个又一个小时,兰开斯特军和约克军的交战仍在继续。当成堆尸体的阻碍使人无法厮杀时,双方约定休战片刻,搬开尸体后继续战斗。临近傍晚时,诺福克公爵(Duke of Norfolk)带兵前来增援约克军;到黄昏时,兰开斯特军终于支撑不住。附近河上的桥梁都已被逃亡的人踏坏。有些人落入冰冷刺骨的水中,因身披重甲而溺死。另一些人为了在逃跑时能喘得上气而丢掉头盔,更是成了靶子,被杀红眼的约克军打得脑袋开花。 7 兰开斯特军向北溃逃,在塔德卡斯特小镇(town of Tadcaster)进行最后的反抗。然后一切结束了,只剩一些未能脱逃的人还在陆续被处死。在一块面积至少为(6×4)平方英里的地方尸横遍野,其中也有韦尔斯勋爵——玛格丽特的继父,也是她唯一认得的父亲。
玛格丽特与母亲一道为韦尔斯勋爵服了几周丧,二人悲痛欲绝,但欣慰地得知斯塔福德还活着。与此同时,亨利六世已经与王后、王子一道逃往苏格兰。此时,幸存的兰开斯特拥护者中的多数人认为,明智的做法是承认爱德华国王。贾斯珀不在其列,但他很快也将踏上与同母异父的兄长一样的逃亡之路。不过,彭布罗克城堡留下了卫戍军,有充足的粮草和兵马,经得起长期围困,而玛格丽特·博福特便在此等待爱德华国王的下一步动作。她相当紧张,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自己的儿子,“伪王”亨利的外甥亨利·都铎。
整个夏天,玛格丽特让自己的儿子多多少少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8 欧文的儿子大卫后来曾得到亨利·都铎赏赐的财富,还受封为骑士。因为二人住得很近且年龄相仿,大卫可能还曾是亨利·都铎的玩伴。 9 亨利·都铎也已经到了识字的年龄,而教育幼子是母亲的任务。“教女识字的圣安娜(圣母马利亚的母亲)”是中世纪人们最喜爱的形象之一。玛格丽特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一本祷告书中也有一幅类似的画,画的是圣安娜和圣母马利亚教基督识字。祷告书是当时最受欢迎的读物,仿照修士的“日课”,也即每日祈祷计划,分为8个部分。贵族的祷告书配有精美的插图,对他们有特殊的意义,人们发挥想象力,给书添上五花八门的宗教故事和祷词。玛格丽特生命中的一些大事件,包括后来的战争结果都被她记入这本书中。
威尔士已经能感受到陶顿战役的余震。爱德华国王已经下令夺取贾斯珀·都铎的产业,并把这项任务交给其主要拥护者之一的赫伯特勋爵(Lord Herbert)威廉。 1 0 9月30日,赫伯特勋爵率大军来到彭布罗克城堡门口的双塔下。贾斯珀安排的总管11在得到赦免承诺后投降,赫伯特勋爵兵不血刃便拿下城堡。接着,玛格丽特被简单地告知爱德华对她儿子的计划:她得将儿子交给赫伯特勋爵监护。爱德华国王打算在适当的时候让亨利·都铎加入约克家族的事业,他还曾向赫伯特勋爵暗示,亨利若是忠诚,最终便能继承父亲埃德蒙·都铎的土地和爵位,成为里士满伯爵。得知国王的这一打算,赫伯特勋爵花了千余英镑以确保自己的监护权,还计划将女儿莫德(Maud)许配给亨利。玛格丽特若想再见儿子,就必须甘愿接受这一安排,因此人们没费什么力气便让这位伤心的母亲告别了自己的孩子——当时是1462年2月,亨利·都铎才刚过完5岁生日。
亨利·都铎常常往来于中部地区和彭布罗克城堡两处家族产业之间。 1 2 他已经习惯了到处奔走:坐在马上,由一个仆人扶稳,后面跟着长长的一串人和车。而这次既没有他熟悉的仆从,也没有家人,他要去一个新的目的地:威尔士东南部的拉格伦城堡(Raglan Castle)。他离家太过突然,再见母亲已是许多年后。
从村子往拉格伦城堡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六棱形的砂岩塔楼,接着看到的便是位于矮丘上的整座堡垒。城堡入口的门房是新的,通往一座铺着鹅卵石的宽敞庭院,周围是“100个房间,装满为节日准备的食物”。 1 3 亨利·都铎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后来他回忆道,自己“像个囚犯,不过得到了体面的抚育”。他用餐的巨厅高13米,横梁是用爱尔兰橡木做的,还有安置奏乐乐手的回廊。家中供他祷告的小教堂同样宏伟,长12米,镶着亮黄色的饰砖。城堡外有果园、鱼塘和鹿园,延伸至地平线,化为动人的威尔士荒原和陡峻的群山之巅。
亨利·都铎最初由赫伯特勋爵的妻子照料,与她的幼子幼女同住,但到了7岁,他便进入整个大家庭。赫伯特勋爵家中人丁多达200人,其中可能有一些服侍其妻子的女性,但下等仆人是与其共同生活的,而且睡在一处,因此多数都是单身男性。仆从当中也有许多出身名门:上流子弟年少时在家族朋友或保护者等贵族家中待上一段时间是相当常见的。他们的任务是伺候主人用餐和梳妆,磨炼自己的行为举止并学习主人不负善仆的道理。在这样的家庭中,就连幼小的孩子们也要努力为自己的家族争取好处。 1 4
不同寻常的是,亨利·都铎的全部知识都来自拉格伦,赫伯特勋爵尽自己所能给他最好的教育。他跟着牛津大学的毕业生学习文法,还学习成为骑士所必需的许多实用技艺,包括骑术和箭术,以及如何持木剑战斗。他要等到10岁过后才能接受真枪实弹的训练。重4磅
、最长可达43英寸的长剑是一种需用双手操作的兵器,挥剑不仅需要技巧,也需要相当的力量——常见的战斧也一样。在亨利·都铎的玩伴中有一个比他年长的男孩,名叫亨利·珀西(Henry Percy),他也受赫伯特勋爵监护,父亲是拥护兰开斯特家族的诺森伯兰伯爵(Earl of Northumberland),已在陶顿战役中牺牲。珀西同样须凭借对爱德华四世的忠心赢回爵位。
虽然亨利·都铎见不到母亲,但母亲获准写信给他。她想方设法恢复儿子里士满伯爵的地位,这对她来说既是义务也是愿望。为此,她鼓励他尽心服侍赫伯特勋爵,而她则在宫中尽自己所能巴结新王。玛格丽特不得不适应一种迥异的宫廷文化。亨利六世最喜爱的是宗教性的庄重形象,而爱德华四世热衷的则是骑士美学。玛格丽特还记得自己9岁那年第一次观看嘉德贺仪,当时兰开斯特王后安茹的玛格丽特身着一袭血红色的新袍子出席。嘉德勋位由爱德华三世设立,其灵感源自传说中的亚瑟王(King Arthur)圆桌众骑士。对亨利六世而言,重点在于典礼上的宗教仪式;对爱德华四世而言,重点则在于以宫廷气派展现尚武精神。其他方面也变了:安静、博学、克己的亨利六世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纵情声色、精力充沛的年轻武士。一个外国访客曾说,爱德华四世是个“相当年轻、相当俊美的君主,是世上最俊美的人之一”,但“从来没有人如此沉迷于女色、飨宴、欢饮和田猎”。爱德华四世似乎相当和蔼可亲,“他接待人时极为友好,如果有新来者被他的外表和君王气派吓呆,他甚至会把手放在这人的肩膀上,鼓励他说话”。在他和蔼可亲的外表之下是残暴的本性,但是为了维护和平他必须争取盟友。而爱德华四世有的并不仅仅是魅力,只要他愿意,他还能变成天才宣传家。
约克家族自称高级王族,还为推广这一说法制作了家谱——有手写的、有印制的——在宫廷中流传。 1 5 每份家谱都饰有各种精美的爱德华式徽章,这些符号在仆役制服和旗帜上也处处可见,还被镌刻于王宫的石头上。在一个习惯于以视觉获取信息的时代,就连文盲也能读出其意义。著名的灿日(Sun in Splendour)徽章令人想起莫蒂默十字路的三个太阳,同时也是对理查二世太阳徽章的袭用。它提醒人们,神曾在战场上祝福过爱德华四世,暗含着他才是理查二世真正继承人的意义。有时与灿日并列的还有另一个徽章,即著名的白玫瑰徽章。 1 6 人们认为这是爱德华四世的先祖罗杰·莫蒂默的徽记,此人是理查二世的“真正”继承人,但后来被亨利四世“篡位”。 1 7
年复一年,亨利·都铎年龄渐长,兰开斯特家族也时运日下。亨利六世离开苏格兰,去英格兰北部躲藏,并于1465年被俘。一名德意志商人描述道,他被人带着“穿过齐普塞街(Cheapside)进了伦敦塔,骑着一匹小马,头戴草帽,身上拴着一根绳子——拴在两胁的位置,好让人抓紧”。 1 8 国王应当有国王的样子,如此羞辱亨利六世是有意为之,以便破坏他受膏君主的神圣地位。商人写道:“没人敢向他请安,老老少少既不敢跪也不敢做别的什么事,怕害了他的性命。”然而,正如威廉·莎士比亚笔下的理查二世夸口所言,“任凭海水汹涌狂暴,也洗不落王所受的膏”;只要亨利六世还活着,就仍然可能聚集反对力量。1400年1月,面对动乱,亨利四世宣告理查二世已经“死”于狱中,而且据称是绝食而死。亨利六世的命运也相当类似,其死亡神秘而突然,同样是因为哀恸或受辱。他还活在世上仅仅是因为杀他没有意义,因为其子平安无事:兰开斯特家族的爱德华王子正与母亲安茹的玛格丽特一道待在法兰西东部。然而,男孩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位废王也就时日无多了。
兰开斯特家族已经陷入绝境,在这一背景下,玛格丽特·博福特可以说是幸运的,她的努力讨好得到了意外的助力。爱德华国王做出一个非同寻常的决定:迎娶一个兰开斯特骑士的遗孀。根据一些编年史的记录,他曾在路边树林偶遇美貌的伊丽莎白·伍德维尔(Elizabeth Woodville),而且立即爱上她。虽然有时很难从这一时期的画像上看出人们为何认为某位妇女貌美,但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的情况并不一样:她颧骨高高,嘴唇线条优美。不过,国王与她的真实情事与言情小说有些出入。爱德华在宫中已经认识她,还曾想让她在宫中做自己的情妇。这一打算落空后(据说她拿匕首逼退他),他娶了她,成了第一个娶民女为妻的英王。如此一来,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的亲戚们都盼着和名门攀亲,其中就包括其妹凯瑟琳,她嫁给玛格丽特的外甥,11岁大的白金汉公爵亨利,这大大增加了玛格丽特赢得国王好感的能力。1467年,她终于得以在阔别五年后重见儿子,母子俩在拉格伦团聚,度过整整一周。 1 9
母子重逢时,亨利·都铎已经是个精瘦聪慧的10岁少年,他比一般男孩高,喜欢斜着自己的一双蓝眼睛。看到儿子平平安安,玛格丽特对和平充满感激——虽然这是约克家族的和平。第二年,玛格丽特在位于吉尔福德(Guildford)附近的丈夫的狩猎小屋迎接爱德华国王。为了招待国王,她从伦敦买了一套锡制餐具,摆上各样美味佳肴:半条大康吉鳗、13条七鳃鳗20,还有数百只牡蛎,所有这些全就着5桶麦芽酒被送下肚。爱德华的俳优在会众前载歌载舞,当时玛格丽特应该感到相当称心。身着以天鹅绒和细羊毛制成的新礼服的她坐在国王的一侧,她的丈夫坐在另一侧,国王则坐在象征权力的紫色华盖下方。对玛格丽特和儿子来说,未来似乎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