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这一天,”玛格丽特·博福特写道,“我生了你,仁慈的好王子,你是国王,是我唯一的爱子。”
当时是1501年,距离她在彭布罗克城堡生下亨利·都铎已经过去44年,而他最信赖的一些顾问正因年迈而相继离世,他的叔父贾斯珀也在其列。玛格丽特·博福特有关节炎,常常疼痛,亨利七世不过比母亲年轻13岁,但艰难的人生令他未老先衰,他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他向他的“母亲,亲爱的夫人”诉苦道:“我的视力已经远不似从前般完美,我也清楚它还会一天天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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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注意到他的牙齿“所剩无几,又烂又黑”,他的喉咙还总是发炎。5月,亨利七世在埃塞克斯(Essex)的王室狩猎小屋里病倒,廷臣们开始讨论后继的问题。
亨利七世的长子亚瑟已经14岁,他勤奋,沉默寡言,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作为威尔士亲王的他已经以拉德洛城堡为大本营组建了一个精挑细选的委员会,并建立起自己的家。他的弟弟,10岁的约克公爵亨利仍在享受母亲和祖母的百般宠爱,是一个更活泼、随和的孩子。著名学者德西迪里厄斯·伊拉斯谟(Desiderius Erasmus)在一年前来赴晚宴时,公爵还拿他打趣过,在桌子底下递给他一张字条,要求他和诗——诗是年轻的廷臣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先前献的。这位大学者一时陷入焦虑,但他也在这个男孩身上看到“某种尊贵,伴着无出其右的礼貌”。这两个儿子足以令亨利七世感到骄傲,他“对他们关爱有加,挂心二人的教育,渴望他们大展宏图,时时确保他们不缺少应有的正直和敬畏”。 2 尽管如此,加来的一名官员却报告称,国王卧病,人们讨论后继问题时,从没有人提起过他两个年少的儿子。
一段动荡的时期刚刚结束,下一任国王最好是个成年人,“许多形形色色的大人物”提出两位候选人:白金汉公爵爱德华·斯塔福德和萨福克公爵埃德蒙·德拉波尔(Edmund de la Pole),前者的父亲1483年曾经造过理查三世的反。在亨利七世的加冕礼上,还是个小男孩的白金汉公爵曾经骑着配了绯红的天鹅绒鞍的马走在游行队伍中。此时他已经23岁,身材魁梧,体格健壮,加来的人们都说他“是个贵族,将来还会登上王位”。 3 他将长久地留在后世的记忆中:诗人们称他为“美丽的天鹅”——天鹅是他博恩(Bohun)先祖的纹章图案;而这位王子还是冈特的约翰的兄弟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的后代。 4 另一位候选人萨福克公爵埃德蒙·德拉波尔是已故的林肯伯爵的弟弟,1487年拥护兰伯特·西姆内尔这个觊觎者并率领爱尔兰人攻打亨利七世的就是林肯伯爵。自那以后,萨福克公爵相当努力地证明自己的忠心,但亨利七世仍然不会信赖他。
在外人看来,亨利七世的自制表现出其“内心极为平和”,但是在这样的外表之下,他那颗多疑的心一刻也不曾歇过。利用白金汉公爵的年幼,亨利七世已经一点点侵吞了他巨大的产业,自那之后又革掉他的要职。被认为具有更大威胁性的萨福克公爵甚至受到更多的约束:蒙羞负债,头衔和收入被尽数剥夺。1501年8月,萨福克公爵终于失去耐心,他离开英格兰,开始自称“白玫瑰”。幸运的是,亨利七世此时已经恢复健康。同样令他大感安慰的是,亚瑟和阿拉贡的凯瑟琳计划多年的婚事终于要成真。
国王向英格兰所有算得上富绅的人下令,要他们做好准备迎接这位西班牙公主的到来。10月2日,玛格丽特·博福特在她的祷告书中记下了这个大日子:结束一段艰难的海上航行后,“我的公主小姐登陆了”——地点在普利茅斯港。英格兰人迎来一位杏眼褐发的漂亮的15岁少女。公主的曾祖母是冈特的约翰之女,兰开斯特的凯瑟琳,她的名字就是随曾祖母起的。尽管她说不了一句英语,但公众对这场婚事的热情丝毫不减。一个西班牙侍从在家信中兴奋地写道:“就算是救世主也不会受到更热情的迎接。” 5
凯瑟琳离开充满阳光、炎热的西班牙来到时,英格兰已经进入寒秋。尽管如此,新家在许多方面依然令她赞赏不已。这片土地出产上好的牛肉、羔羊肉和鹿肉,水中多鱼,多水鸟,还有许多小天鹅,这方水土养育了一个高挑白皙的漂亮种族。一位意大利访客曾评价说,英格兰人相当“虔敬”,而且他们的心在哪里,他们就把钱放在哪里
:“一座座华丽的教堂彰显了他们的财富”,保养得很好的建筑,粉刷过的墙壁,精美绝伦的彩色玻璃窗,工艺精湛的橡木木雕。木雕通常包括一座壮丽的路得屏风(rood screen)。屏风在腰部以下是实心的,以上是多道通透的拱,顶端横过一道梁,支撑着“路得”(rood),上面是三个人的形象:十字架上的耶稣、他的母亲圣母马利亚和他的朋友圣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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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中部的空间一分为二,东部是神父主持弥撒的区域,西部则供会众肃立。
和现今不同,当时的神父是用拉丁语念弥撒的,而且背对会众,在路得屏风另一侧的会众则或是祷告,或是私下阅读。许多人每天都来望弥撒,上述的意大利访客称妇女们“手持长长的念珠”,用拉丁语念诵信经(Creed)、主祷文(Our Father)和万福马利亚(Hail Mary),也诵读英语的祷告文(或是听朋友读),“声音很低,于信徒是合宜的”。见此,凯瑟琳相当愉快,毕竟她有一个保卫基督教的西班牙的母亲。
教会固然构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然而英格兰人同样相当热衷于思考。中世纪晚期的教会虽然在教宗治理下保持着统一,但其思想并非千篇一律。当时可以确认的“学派”多达9个,辩论还可能相当激烈。辩论常常是在餐桌上发生的,因为英格兰人热衷于款待客人。妇女在这方面享有的自由令欧洲人大为惊讶:她们可以往来会友而无须男性陪同,身体接触的程度也相当之高。伊拉斯谟称其为“吻的世界”:女主人迎接客人时会与之嘴对嘴亲吻,而少女们都认为被某位男性揽着跳舞再正常不过。有如此的友善和热情环绕,凯瑟琳这个生性浪漫的少女自然更迫切地想要见到她的夫君。抵达汉普郡(Hampshire)后,人们让她放心,说这愿望很快便能实现。然而首先,她得见见他的父亲。
亨利七世来时是一个下午,凯瑟琳正在歇息。她的女伴们拼命解释说她正在午休,但专横惯了的亨利七世决意要确保她完全符合他对儿媳的期望。凯瑟琳表现得相当从容,怀着“极大的欢喜”迎接他。在亨利七世看来,她是位完美的公主:美丽、从容又优雅。一小时之后,凯瑟琳被引见给亚瑟。刚满15岁的他既一本正经又十分谦逊,中等个头,但有些清瘦,和他父亲少年时很像。他以纯正的拉丁语向她问好,她也以恭维话回应。他写信给她父母,称见到她“甜美的面庞”时,他“感到此生从未如此开心”。 7 二人随后道别,要到婚礼那天才会再见。
凯瑟琳抵达伦敦那天是11月12日星期五,她开始为正式进入首府做准备。她认为城墙相当“堂皇”。而令这些外国访客印象尤为深刻的则是宏伟的伦敦塔,以及“横跨泰晤士河的一座又方便又优美的桥,桥身有许多重大理石拱门,桥上有许多石头砌的店铺,还有公寓,甚至还有一座体量可观的教堂”。 8
都铎家族的妇女们聚在一间位置较高的房间里,“视野并不很开阔地”观看仪仗队入城。玛格丽特·博福特12岁便嫁作人妇,在婚姻中从未自主过,此时凭借国王母亲的身份,她发了守身的誓,坚持要与丈夫友好分居,其夫在这件事上的话语权之缺乏可能是独一无二的。 9 此刻她希望能专注于自己的慈善和教育事业,而且准备翻译法语的宗教著作——后来一些王室妇女还曾接力继续完成这项事业。 1 0 约克的伊丽莎白与她并排站着。王后在这些年间发了福,但也开心了一些。结婚之初,她的丈夫一度对二人的相对地位极度敏感,但现在这种明显的紧张关系消失了:亨利七世对她的爱已经相当深,而在对丈夫的影响上,她也开始能与婆婆相匹敌。 1 1 王后的两个女儿也在观礼:假小子玛格丽特差不多12岁,一身金装;而漂亮的玛丽已经5岁,一头金发,身穿绯红的天鹅绒衣服,这种颜色是王室所钟爱的。
伦敦人排演了多场露天表演来颂扬亨利七世的兰开斯特血脉:冈特的约翰是亚瑟和凯瑟琳共同的先祖。10岁的约克公爵亨利陪同自己的新嫂子走来,人群发出欢呼,迎接他们。就其年龄而言,约克公爵亨利相当高大,他不拘礼节,与父亲和兄长的拘谨形象形成鲜明对比。那周晚些时候,他还甩掉自己的礼服,只穿便衣恣意舞蹈,充满活力和生机。玛格丽特·博福特对他相当宠爱,甚至曾请求国王批准她北方的佃户发誓终身为“我的约克公爵,你可爱英俊的儿子”效力。 1 2 但15岁的阿拉贡的凯瑟琳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她骑着骡子,一身“华服”,长长的头发上别着“一顶红衣主教帽款式的、有一条漂亮辫子的小帽子” 1 3 。一名亲见者评论称,有着“魅力出众的年轻姑娘身上一切美丽特质”的她,“让众人的心激动不已”。 1 4
凯瑟琳同未来的婆婆并族中其他女性一道在贝纳德城堡(Baynard’s Castle)度过了婚礼的前夜。 1 5 城堡已经被改建成一座游宫,两侧是两座巨大的八边形高塔,堡顶是法式塔楼。在“友善的交谈、舞蹈和娱乐”中,凯瑟琳与穿着法兰西最新潮服装的英格兰女士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 1 6 翌日,圣保罗教堂挤满围观婚礼的人。大教堂悬挂着圣物(装在一个个镶着贵金属和宝石的精致盒子里)的墙壁又额外装饰了壁毯和金匾。 1 7 平台上铺着红布,钉着镀金的钉子,有齐头高,如此一来,新郎新娘便可高居于拥挤的众人之上以供观瞻。欧文·都铎的私生子大卫·欧文爵士也在众人当中,他也曾亲睹亨利七世和约克的伊丽莎白的婚礼。 1 8 在高高的步道上,凯瑟琳和亚瑟牵着手,转到这边,又转到那边,把自己展示给众人看:凯瑟琳身着白色缎子衣服,面纱以珍珠、金线和宝石绲了宽边,亚瑟也穿着缀满珠宝的白衣。 1 9
凯瑟琳和亚瑟最初的新婚生活在当时没有留下记录。后来人们称,新婚次日清晨,亚瑟要了麦芽酒,说“在西班牙的包围中”过了一宵后要解解渴。凯瑟琳只记得他们被种种款待耗尽了力气。之后一周,更多的庆典接踵而来,最后以一场欢宴宣告结束,举办宴会的里士满宫是在希恩(Sheen)的王室庄园遗址上重建的,后来成了亨利七世最喜爱的府邸。此时重建工程仍在进行中,第一期刚刚完工。宫中有带喷泉的庭院,在灯火通明的回廊,可以俯瞰饰有各种王室纹章兽的结纹园(knot garden),还有供王室家庭使用的全新私密空间。亨利七世已经计划好,要把楼上的空间一分为二,一半私用,一半用于正式事务。前者如今被称为枢密室(Privy Chamber),配有不多的一班人员,获准进入的人也只有寥寥几个,亨利七世在此处找到了自己渴求的清静。 2 0
过完圣诞节,这对新人离开王廷,启程去威尔士公国。夫妻二人在拉德洛城堡住下后,舞台空出来,预备举行下一场王室婚礼——一场“代理婚礼”,结婚的双方是亚瑟的妹妹玛格丽特·都铎和苏格兰的詹姆斯四世。亨利七世希望嫁出自己的长女能够终结两个邻邦之间长达数个世纪之久的仇怨。1502年1月24日,两国签订和约,随后在里士满的约克的伊丽莎白宫举行仪式,约有90人到场,但新郎还在苏格兰,由其代理人代替。玛格丽特·都铎12岁,同她祖母嫁给埃德蒙时的年纪一样。玛格丽特·博福特没有忘记自己过早结婚的经历,她下定决心:孙女在发育成熟之前不可与丈夫同房。亨利七世向西班牙使节坦言,自己的母亲与王后联合起来,坚持要让少女在英格兰留一段时间,她们担心如果太早送她去北部,“苏格兰国王可能会等不及(要圆房),对她造成伤害,危及她的健康”。 2 1 又过了十八个月,玛格丽特·都铎才被送往苏格兰的詹姆斯四世处。但婚礼结束后她便被视作苏格兰人的王后,男人们离开后,母女俩便作为两位王后,以平等的身份进餐。
接连数日又有更多的庆典,在庆婚的骑马比武活动中,宫中的后起之秀纷纷登场。其中一人是查尔斯·布兰登(Charles Brandon),他的父亲是博斯沃思战场上在亨利·都铎身侧被刺死的旗手,他本人还是个出众的运动员。另一人是白金汉公爵,他在婚礼上的服饰据说花了1500英镑,比所有露天表演的费用加在一起还多。比武结束时,他把三支长枪掼进地里,以展现自己的力量。这出表演令人印象深刻,他的王室血脉对亨利七世子女们构成的威胁正在消解。婚礼宣告这些孩子正在步入成年——至少人们是这样期望的,但悲剧将在这年春天发生。
亚瑟在2月忏悔节(Shrovetide)开始感到身体不适,当时有人说他的疾病“恶化并越来越重地压在他的身上”,到复活节时,疾病已经“压垮了这位纯净友善的王子”。他死在4月2日,距他的婚礼过去还不到五个月。得知这一噩耗时,亨利七世和约克的伊丽莎白正在格林尼治王宫。这座美丽的合院宫殿是砖砌的,临河的一面以一扇扇巨大的飘窗连接起来,由王后设计,光线充足,但自此以后,它将永远令二人想起那最黑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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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顾问求国王的告解神父把这消息报给他。这位谦逊的方济各会修士比绝大多数人都更了解国王的内心,明白他能上哪里寻找慰藉。星期二早晨,穿着方济各会简朴的本色羊毛修士服,这位神父来到国王房间的门前。他下令让所有人离开。人们走后,他用拉丁语对国王说:“我们既从神手里得福,不也当受祸吗?”
接着,他才“报告陛下,陛下最亲爱的儿子已经离世,回归到神那里了”。
为保护自己的家庭,亨利七世斗争了如此之久,现在却失去了长子——他最爱的孩子。1485年举着红龙战旗登陆弥尔湾时,他曾渴望成为王子,后来又一度指望亚瑟能成就这渴望。几乎发狂的他叫人传自己的妻子来,“说这悲痛他要同自己的王后共同承担”。约克的伊丽莎白立即赶来。忠诚的妻子提醒他,“我们的母亲大人”只有他一个儿子,“而大有恩典的神一直守护他,帮助他走到今天的位置。而且神依然给他留下一个漂亮的王子、两个漂亮的公主”。她还向他保证,他们尚算年轻,还可以养育更多的儿女。直到退回自己的房间,约克的伊丽莎白才容许自己表现悲痛。
王后已经习惯隐藏自己的感受,她的兄弟们失踪时、她的母亲在远离王宫的地方死去时,她都能忍住哀痛,但此刻她被自己的情感击溃。一名亲见者记录道,“失去爱子的打击令她那自然的母性的心灵极度悲痛”,甚至国王反倒被叫来安慰她。怀着“真挚忠诚的爱”,他尽其所能地要她放心,并说“他会为他(尚存)的儿子感谢神,并希望她也这样做”。 2 3 但约克的伊丽莎白做的是努力再给丈夫生一个男孩。十个月后,在自己的两位王弟消失其间的伦敦塔中,王后提前分娩。她产下一个女孩,给她起名叫凯瑟琳——可能是为了安慰亚瑟的遗孀,也可能是为了纪念瓦卢瓦的凯瑟琳。国王叫来最好的医生照料母女二人,但王后的伤口感染了。过完自己37岁生日的九天后她就亡故了,女儿也在一周后离开人世。
妻子亡故后,亨利七世闭门谢客,当时有人写道:“她的离世带给国王陛下的打击至重,哀痛至深。” 2 4 十八年来,约克的伊丽莎白总是伴其左右,在他长期的流亡生涯结束之后,二人共同挨过许多艰难困苦。她母亲所嫁的爱德华四世是个难以相处又爱拈花惹草的男人,从母亲那里,她学会了如何保持尊严和耐心。她完美地扮演妻子和王后的角色,赢得丈夫那颗封闭多年的心。
这一时期留下一本法语写就的宗教书籍,据说曾属于亨利七世,书中有一幅插图,描绘的是他穿着王袍,背后有两个女孩正在奏乐——她们坐在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旁,紧邻火焰有一张铺着黑布的矮几。一个男孩——可能是二人的哥哥——伏在黑布上,头埋在双臂中,似乎在哭泣。有人猜测他们便是幸存的都铎家的孩子们。 2 5 妻子死后,亨利七世的身心再未康复,而他的王朝也突然显出前所未有的脆弱。亚瑟和母亲的死让人想起理查三世的继承人和妻子——在1484年和1485年,二人也是相继过世。这仿佛是报应。 2 6
亨利七世曾经以为,借着处死珀金·沃贝克和沃里克伯爵爱德华·金雀花,自己的江山已稳,结果这不过是幻觉。都铎家族新的继承人约克公爵亨利才11岁,甚至比爱德华五世1483年消失时还要年轻。王朝未来如何,全看亨利七世能否继续控制自己的几个最强大的臣民,以及是否能活着见到他这仅存的儿子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