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仪仗队护送到温切斯特的圣斯威森小修道院(St Swithin’s Priory)时,约克的伊丽莎白身子已经相当沉重。 1 她走上一个低矮的平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椅子上方是一顶用华丽的布料制成的华盖,这种布料被称为“贵族布”。侍臣们排成一列,遵循请安的规矩,一个接一个向她献上葡萄酒和香料,随后仪仗队继续前进,王后与众女官退入内室休息。按照计划,分娩前她会在此静养三四周。但临产期比预计的早。玛格丽特·博福特在自己的祷告书中记录的时间是1486年9月20日“凌晨1点之前”——成婚过后仅仅八个月。 2 所幸产下的是个健康的男婴。亨利七世给孩子取名亚瑟,与那位传说中的英雄同名——这位英雄的墓碑上写着一句预言:“亚瑟安息于此,他曾经为王,且将要为王。” 3
根据兰开斯特家族的先例,玛格丽特·博福特为王子未来的起居和洗礼仪式起草了详细的说明。同兰开斯特王后安茹的玛格丽特一样,从此以后,约克的伊丽莎白要把众子女送到特定的房间、特定的床上:房间四壁的挂毯装饰着金色鸢尾图案,床的上方是一顶绣着金冠的绯红缎子华盖。 4 要容许婆婆过问自己的生活,甚至插手最私密的诸事(玛格丽特正是这么做的),这对伊丽莎白而言并不容易。玛格丽特的指令涵盖育儿事务的方方面面,还涉及儿子和儿媳的私人房间。比如她曾下令,奶娘给伊丽莎白的孩子哺乳时要有一名医师在旁监管,又下令国王的床榻须由警卫每日检查,要“跳上床去,左翻右滚”。 5 而且她总在那里,她瘦小的身影几乎成了无从逃避的存在。在近牛津的伍德斯托克府邸,玛格丽特和国王的居所是相通的,由一间避客室连接在一起,而在伦敦塔中二人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伊丽莎白不论何时出席重要庆典,玛格丽特总是伴其左右,身着“酷似王后的衣衫裙氅,头戴一顶华美的冠饰”,有时则穿着一模一样的“血红色长袍,装点着白色的松鼠腹毛”。 6 这是在公开宣告二人地位相当。
虽然玛格丽特的正式称谓仅仅是“国王的母亲阁下”,但除了缺个名分,她俨然就是王后,并且一如既往地对儿子影响极大。“我十分乐意顺您的心意而行,使您畅快,”亨利七世曾写信给母亲,“我相当明白,就如一切生灵一般,我必须这样做,以回报那伟大而独特的母爱和深情——帮我扶我,您从来心甘情愿。”他难以忘记1483年和1485年她曾两度冒着生命危险为他密谋,正因如此,他授予玛格丽特“单身妇女”的一系列权利。通常,妇女的土地和法律地位会在结婚时归于丈夫,只有在守寡后才能以“单身妇女”的身份成为一家之主。玛格丽特虽为人妇,却能如寡妇一般拥有自己的财产,还能经营生意;如此一来,除了国王,她便不受任何人辖制。亨利七世也仍然重视她对事务的判断。她家中的旧仆常常继续为亨利七世效劳,她也在外交方面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伦敦的冷湾府邸接待各路显贵。
论规模和气派,玛格丽特的府邸仅次于王宫。一个仆人回忆道,圣诞节时,她家大厅中为到访的富绅供应吃喝,从早晨9点一直到晚上7点都不间断,穷人也从不会被拒之门外,“只要他多少算个老实人,就能进入巴特利(Buttery,也就是酒窖),随心畅饮”。“很少有国王能够超越”玛格丽特所享受的服侍。这仆人还记得,有一年圣诞节,他当她的切肉官,带领由25名骑士组成的仪仗队来到她桌前。她坐在华盖之下,与她并排坐着的是她的客人约克的塞西莉(Cecily of York),这位常客是爱德华四世最美的女儿。 7
塞西莉原已许配给理查三世的盟友之一,博斯沃思战役后,婚约被解除。在1487年(一说是1488年),经玛格丽特筹划,这位18岁的少女与表兄理查·韦尔斯(Richard Welles)成婚。玛格丽特仍然忠于自己非王室的亲属,但她将这一关怀延伸到塞西莉和约克的伊丽莎白身上。尽管嫁给一个大她20岁的男人,塞西莉却相当依恋玛格丽特,甚至在1499年寡居后仍然继续去玛格丽特家敬拜。后来,塞西莉于1502年再婚,嫁给一位门第低微的绅士,这触怒了国王,玛格丽特却维护她,给了这对夫妇安身之所,直到国王原谅二人。 8 只有了解这样一位慈爱但有时又相当专横的女家长,我们才能理解玛格丽特·博福特与其儿媳之间千头万绪的有趣的关系。
玛格丽特预备着几间屋子,以便随时迎接约克的伊丽莎白的来访,而且牵挂着儿媳的健康和幸福。在伊丽莎白一次生病康复后,玛格丽特向神道谢,因为“王后和我们可爱的孩子们全都健健康康”。 9 当然,约克的伊丽莎白有时也会觉得婆婆令人恼火,但是西班牙人称伊丽莎白“处于国王的母亲的掌控下”且因此相当怨愤,这至少部分是受历史悠久的婆媳冲突文学的影响而异想天开的结果。约克的伊丽莎白足够聪明,很快便明白应当接受玛格丽特,不仅为着其关爱,也为着其忠诚。数十年来,这两个女人密切合作——不仅共同教育子女,也联合开展诸多慈善项目。1489年11月28日,亨利七世和伊丽莎白的第二个孩子出世,这次是个女孩,随“国王的母亲阁下”,他们给孩子起名为玛格丽特。 1 0
这位慈爱的新晋祖母为公主洗礼仪式的每个细节一一做准备,还送她一个装满金子的镀金银箱子。 1 1 正如玛格丽特·博福特是为王朝奠基的关键人物一样,玛格丽特·都铎日后将成为左右王朝未来的关键人物,但在当时,政治的焦点仍然是她的兄长,作为亨利七世继承者的亚瑟。1489年,这名3岁的男孩已经被册封为威尔士亲王,王室定期为亚瑟的仆从和他本人派送衣料,包括白色天鹅绒、锦缎、貂皮和黑山羊皮。
在玛格丽特·都铎出生18个月后,1491年6月28日,她的弟弟——未来的亨利八世——在格林尼治宫诞生。约克的伊丽莎白是多产的:1492年7月,第二个女儿出世,取名伊丽莎白。这是亨利七世唯一一次允许自己孩子的名字与王后家庭的联系强过自己:这是在安慰他妻子的丧亲之痛——她的母亲刚刚过世。令人惋惜的是,小伊丽莎白3岁便夭折。1496年,又一个女儿出世,名为玛丽,这孩子要幸运一些,而且长得非常好看。未来还将有两个孩子夭折:生于1499年的埃德蒙和生于1503年的凯瑟琳。
在养育这个双色玫瑰家庭的同时,亨利七世也继续努力弥合精英阶层之间旧日的分歧。他的顾问中既有如贾斯珀·都铎这样的老兰开斯特人,也有如威廉·斯坦利爵士这样的爱德华四世的旧仆,后者此时成了王室宫务大臣。就连从前的理查派也获准靠努力逐渐重获恩泽。在博斯沃思战死的诺福克公爵(“杰克”)之子,萨里伯爵托马斯·霍华德(Thomas Howard, Earl of Surrey)当上财务大臣。然而对多数英格兰人而言,亨利七世依然是个谜。1512年编撰的《伦敦大编年史》仍然只是谨慎地写道,国王是“一名从布列塔尼来的富绅,里士满伯爵之子”,在塔中的两位王子死后,“应众人之劝说登基继位”。 1 2
亨利七世没有就其过去做出历史意义上的解释,而是着力宣扬其统治出于神意,即这是神介入此世的结果。在他9岁时,圣尼古拉出现在他的母亲面前,建议她嫁给埃德蒙·都铎的故事开始流传,而亨利六世也曾预言过亨利·都铎要称王,随着对亨利六世崇拜的日益增长,这一预言甚至变得更为意义重大。理查三世把亨利六世的遗骨从彻特西修道院迁到温莎的圣乔治礼拜堂(St George’s Chapel),希望借此为兄长赎弑君之罪,并且控制邪教。有亨利六世的吸引,这一墓地从此成为一大朝圣地,可以与国际知名的坎特伯雷的托马斯·贝克特(Thomas Becket at Conterbury)圣陵匹敌。他正为自己伯父得宣福
而奔走13。然而,真正确立亨利称王之为神意的却是博斯沃思战役,他曾豪迈地写道:“神照着自己的意思将王冠给了我们,且一道给了我们首战的制敌大捷。”
1
4
亨利七世的问题是如果他未来战败,关于自己是被神所拣选的宣言就将遭到重创。他的敌人们只需要发明一套新的叙事方式,只需要扶立起他们自己的“无名才俊”,便能一呼百应。
亨利七世对仍存在的来自约克人的威胁相当紧张,他对待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的态度便是明证。在亚瑟的洗礼仪式上,这位旧王的遗孀曾是一位重要人物,然而五个月后的1487年2月,她继承自亡夫的土地已经转到约克的伊丽莎白名下,她本人则进了修道院,最终于1492年死在那里。 1 5 历史学家们猜测,这要么是缘于她痛失二子,要么是因为玛格丽特·博福特视之为竞争对手,想叫她让开。但波利多尔·弗吉尔相信是亨利七世不想看到她,而且她进修道院与1487年2月出现在爱尔兰的一个男孩有关,这个男孩自称是沃里克伯爵爱德华·金雀花,是英格兰的合法国王。尽管亨利七世已经让人把真的金雀花从塔里带出来,并且到伦敦的街上示过众,但并非人人都能确定真的太子是哪个。 1 6 亨利七世担心这个王位觊觎者会因此被人利用,成为约克家族用以推翻他的一面旗帜。这个想法不无道理。在这一意义上,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留在宫中对亨利七世极为不利:不论她对亚瑟多么忠诚,她这个小外孙是都铎家的人,而她本人却总会让人想起约克家的旧日荣耀。 1 7
王位觊觎者阴谋背后的几个扑朔迷离的人物不久便浮出水面。第一个是爱德华四世的外甥,林肯伯爵约翰·德拉波尔:一直到亨利八世年间,以他为首的三个兄弟仍在给都铎王朝制造麻烦。据信,理查三世已经指定林肯伯爵为其继承人,而其姨母勃艮第公爵夫人玛格丽特(Margaret, Duchess of Burgundy)已经招募了瑞士和德意志的雇佣兵,组成一支军队听其调遣。公爵夫人在勃艮第人称大夫人(Madame la Grande),她是勃艮第勇敢的查理的遗孀。 1 8 今天的法兰西共和国仅有一个省顶着勃艮第的名字,但在1468年公爵夫人结婚时,这一公爵领地是个强大的势力范围,不仅包括今天的勃艮第,还囊括今天的法兰西共和国西北大部、比利时和荷兰。勇敢的查理曾分出自己军队的一部分支援大舅子爱德华四世——1471年他正是领着这支军队推翻了复辟的亨利六世。没有理由认为都铎家族这一“重生”的兰开斯特王朝不会同样被推翻。
1487年4月,林肯伯爵率军起航,从勃艮第来到爱尔兰,加入王位觊觎者的队伍。他的祖父做过这片土地的治安长官,所以在此他不乏友人迎候。与此相反,亨利七世却得罪了爱尔兰最有权势的人物基尔代尔伯爵杰拉尔德·菲茨杰拉德(Gerald Fitzgerald, Earl of Kildare),因为他拒绝确认此人为代理治安长官。林肯伯爵一登陆爱尔兰便受到基尔代尔伯爵的热情欢迎,他立即承认男孩为“真正的”爱德华·金雀花。5月24日,这位王位觊觎者在都柏林加冕,称“爱德华六世”,加冕用的是一枚从圣母马利亚像上取来的金戒指。次月,在基尔代尔伯爵的支持下,以“爱德华六世”为首,林肯伯爵发动了爱尔兰对英格兰的唯一一次进攻。
根据都铎方面的记录,觊觎王位的男孩真名叫兰伯特·西姆内尔(Lambert Simnel),是牛津一个手艺人的儿子,为了扮演“王”这一角色,他被交由当地的神父培养。 1 9 林肯伯爵在牛津附近有产业,人们认为是他为男孩所需的教育付钱。然而在人前,他和其他指挥官不得不把这孩子当作他们的“王”对待。在兰开夏的弗内斯(Furness in Lancashire)登陆后,反叛者们飞速东进,越过奔宁山脉(Pennines),进入文斯利代尔谷(Wensleydale),一路高举爱德华六世的横幅招兵募员,继而南下。这群反叛者的核心成员是一班约克人,此外,队伍中还包括新招募的英格兰人、4000名爱尔兰人和勃艮第的玛格丽特提供的1500名德意志雇佣兵,人称“乡兵”(Landsknecht)。这些乡兵的样子十分骇人,他们衣衫色彩绚丽,是从阵亡的对手身上扒下来的,由于衣服并不总是合身,他们便将其撕烂并捆扎起来;他们的帽子同样装饰着绚丽花哨的羽毛。这样的装束引领了欧洲许多宫廷的服饰潮流——虽没有雇佣军服装上阵亡敌人的斑斑血污,却更增加了人们目睹这些人进攻时的恐惧。
林肯伯爵军队的规模和1485年亨利的入侵军队规模相当。在伦敦,都铎王权的脆弱暴露无遗:当谣言传来称反叛者得胜时,人们纷纷上街为“爱德华六世”庆祝。然而,亨利七世已经为迎敌做好准备。他曾经到英格兰的著名圣地沃尔辛厄姆(Walsingham)向圣母马利亚祷告过,而当他在中部地区等待反叛者到来的消息时,他手下的军力是对方的两倍。其中包括“德比伯爵(Earl of Derby)——其继父托马斯·斯坦利的手下——的大批兵马”。消息终于传来,亨利七世与“我亲爱的妻子和……我亲爱的母亲”道过别,便与贾斯珀·都铎一道,从沃里克郡的凯尼尔沃思城堡(Kenilworth Castle in Warwickshire)出发北上,迎战反叛者。
在诺丁汉郡的东斯托克(East Stoke in Nottinghamshire)村子附近的山坡上,两军会面。“两方都全力激战,”波利多尔·弗吉尔记录道,“作战经验丰富的德意志人打前站,不让英格兰人分毫……尽管爱尔兰人作战极其勇敢,但因为(按照他们国家的传统)没有盔甲护体,所以伤亡惨重,他们的惨死给其余战斗者造成了不小的惊恐。”数以百计的爱尔兰人阵亡,林肯伯爵也被杀,“被反叛者称为爱德华国王”的“男孩”西姆内尔则被俘。 2 0
得知儿子得胜的喜讯,玛格丽特·博福特在自己的祷告书中写下一段庆贺的话。随抄的一则祷词也热切地祈求“全能的神”施恩,保佑“我们的亨利国王能统治这国,且增加荣耀”。 2 1 她明白儿子依然面对着一个重大难题,那就是如何重新唤起约克人的忠心。而亨利七世立即着手这一工作,启动取道约克家族势力中心的北巡,并宣布即将为妻子行加冕礼。加冕礼于11月举行,在此之前还有河上的盛装游行。在王后加冕前举行河上盛装游行,这是史上首次。 2 2 场面相当盛大。高挑美丽的约克的伊丽莎白乘坐一艘装饰着织锦的大驳船,领着载满贵族的数艘驳船出现时,众人都欢呼喝彩。但即便在盛典当中,暴行也呼之欲出。那个星期日,约克的伊丽莎白要从威斯敏斯特王宫步行到威斯敏斯特修道院受冕,众人争抢为她踏足而铺设的细布,甚至大打出手,于是游行变成一场血腥的闹剧。传统上,加冕仪仗队一旦走过,人们便可以瓜分铺地的布料,但这次的见者有份让人们发狂,甚至“有人当着(王后的)面被打死”。 2 3
当晚的宴会要庄重一些,因为庆典有玛格丽特·博福特和国王时时透过窗棂留意。第一轮上了23道菜,第二轮上了29道菜,菜品从雉鸡和鲈鱼到“巧夺天工的肉冻堡”,不一而足。10岁的兰伯特·西姆内尔很快也会进御厨干活,负责在这样的场合翻动烤叉。亨利相信,要消灭西姆内尔的国王光环,羞辱比死亡更为有效。不论此人出身如何,他毕竟受了圣油的膏抹,而这膏抹也产生了功效。西姆内尔最终当上国王的驯鹰官,一直活到下一个世纪。 2 4 然而,无论是成功终结倾覆阴谋,还是约克的伊丽莎白盛大的加冕礼,对稳固亨利七世地位的作用都有限。
据说,林肯伯爵和其他反叛军队的指挥官在东斯托克被埋葬时,在心脏位置都被插上青青的柳枝,以防他们再起来烦扰活人。 2 5 然而,约克的伊丽莎白消失的两个兄弟的心脏位置却没有插柳枝。二人不仅死不见尸,就连其灵魂也仿佛下落不明。为写作本书,我进行的研究并未发现有记录提到过人们曾为死去的两位王子公开祷告或做过弥撒。 2 6 人们会捐资为所爱之人的灵魂做弥撒,但亨利七世大概不想这样,因为如果为二人捐建教堂,这座教堂便很可能成为人们狂热崇拜的中心,而这正是他想要避免的。然而,不为二人做弥撒又会让民众感到非常奇怪。
为逝者祷告是中世纪宗教信仰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1485年12月,为重建自己最喜爱的修道会——苦修克己的格林尼治谨行托钵僧修会(Observant Friars at Greenwich)——亨利七世曾发布一道特许状,在其中他提到为逝者献弥撒是“虔诚与恩慈最重要的工作,因为灵魂能借此得到净化”。 2 7 借着祷告和弥撒帮助所爱之人的灵魂跨过炼狱抵达天堂,不这么做是难以想象的。另一方面,为尚在世的人做安魂弥撒则类似诅咒——这事实上是在祷告要他们死去。显然,没有人为两位王子祷告这一事实引发了一个问题:他们还活着吗?而正如弗吉尔所言,仅仅4年之后,“爱德华国王的一个儿子”仿佛“从死人当中复活了……少年名叫理查”。 2 8 这对亨利之为人为王都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