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泰晤士河畔,一台台巨大的木制起重机在为抵达的船只卸货;伦敦的大街小巷上,各个阶层的人们熙来攘往。 1 有人将英格兰的首府描述为一座长着锐目银舌,几乎压不住暴行的城市。 2 博斯沃思战役发生的两天后,理查三世的死讯传到伦敦。市长担心这会刺激民众恣意妄为,各算旧账,于是立即实施宵禁,并发布公告称对违令者或犯其他罪行者一律即刻拘留。官方也开始制订一系列欢迎英格兰新君主正式入城的计划。
经过二十五年的动荡,伦敦人已经习惯了准备欢迎仪式来迎接最近一次争斗的得胜者,不论这人是谁。然而,从来没有哪个得胜者如此不为人知。一位定期造访英格兰的但泽(Danzig)商人得知,此君人称“里士满国王”,而且跟亨利六世(原文为Harry Ⅵ,疑误。——编者注)有点什么关系。 3 另一些人知道他姓都铎,原因仅仅是理查三世曾说这人是“叫欧文·都铎的那个私生子”的孙子。然而,不为人知也不无益处。亨利·都铎自称兰开斯特家族之后,这一说法不大站得住脚,而他进攻英格兰又得到神憎鬼厌的法兰西人的帮助:这些事要是被人知道难免尴尬。少年的冒险生涯已告一段落,他即将着手稳固江山,要处理这项艰难事务,他并不希望暴露这类细节。
亨利·都铎的母亲给他捎来与他正式入城相宜的天鹅绒和丝绸。9月初率军抵达伦敦北部的肖迪奇(Shoreditch)时,他衣着相当华美,恰如两年前入城时的爱德华五世。 4 同当年一样,也有数百名伦敦的官员代表在恭候,他们华美的礼服有的是猩红色,有的是黄褐色与“桑葚色”——一种明艳的紫红色。城里的西班牙商人报告称,艰辛的流亡生涯已经在亨利·都铎的脸上刻下印记,28岁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尽管如此,人们仍然认为他“容貌和体格都相当讨人喜欢”。 5 亨利·都铎听着念诗声——是拉丁文的诗,在庆贺他回归——回到13岁那年一别至今的城市。念诗的是个法兰西人,很可能是特意为这一任务挑选的:亨利·都铎仍然不喜欢“惊喜”。接着,等候的官员们向亨利·都铎献上一袋金子,是从地方税收中获取的。他向他们道过谢,继续率军前行,号声响起,战利品也被一件件示众。来到雄伟的中世纪圣保罗教堂,他走上圣坛,献上自己的三面战旗:圣乔治十字旗、骇人红龙旗,还有棕母牛旗。他为自己的得胜感谢神和圣母,而人们则唱起祝谢的圣歌《赞美颂》(Te Deum):
诸天和天使,并天上一切掌权的
都大声赞美主。
基路伯和撒拉弗
时常高歌称颂主:
圣哉,圣哉,圣哉,
万军之耶和华神。
耶和华的荣耀威严
充满天地。
亨利·都铎下榻在伦敦主教家中,自儿子5岁后仅与他共度几周的母亲终于与儿子团圆了。 6 但他们不会在首府待太久。理查三世惨死后,一种不安的情绪弥漫开来,正当此时又流行起一种新的致命疾病,这更加剧了人们的惶恐。疾病在亨利·都铎入城短短两周后便暴发,而且很可能是其军队带入的。此病后来人称“汗热病”(sweating sickness)。和1918年席卷世界的西班牙流感一样,这种“汗热病”在一天之内便可以令一个健康的成年人丧命。染病者会出现寒战、头晕、头痛、肩颈部及四肢剧烈疼痛等症状。之后便开始发热出汗、头痛、谵妄,并伴有脉搏加速和极度口渴。最后病人发生心悸和心痛,并耗竭而死。亨利·都铎入城不过一个月,市长便被汗热病夺去性命,而一周之后,继任市长也一命呜呼。 7
玛格丽特母子离开伦敦,赶往沃金的庄园,这是亨利·都铎流亡前二人最后一次相聚的地方。亨利·都铎喜欢那里的花园和果园,但那年9月没什么时间供他沉思和放松。他需要采取切实措施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面对一个自己所知甚少的王国,他需要母亲的指点。亨利·都铎的第一步行动包括把伦敦的冷湾(Coldharbour)府邸赐给玛格丽特。她要在此照料已被处死的克拉伦斯公爵10岁的儿子沃里克伯爵爱德华·金雀花。早在离开米德兰兹来到伦敦之前,亨利·都铎便做出安排,确保金雀花家族最后的男丁被妥妥地关在伦敦塔里。小小的爱德华·金雀花一定曾担忧自己性命难保。不仅他的父亲死于伦敦塔中(众所周知,是在一大缸马姆齐甜酒里溺死的),两位王子也曾在此失踪——这事至今仍是个谜,而很明显,亨利·都铎并不急于解开它。
亨利·都铎可能担心,对两位王子的失踪展开调查会令人们注意到他的前盟友白金汉公爵或别的某个拥护自己的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和理查三世一样,他有充分的理由阻止人们对两位王子的迷信崇拜。这位都铎国王想要鼓励人们崇拜亨利六世,而让约克王室的两个圣徒与之竞争绝非明智之举。任何对两位王子的关注都难免令人们想到,约克人还在强烈要求得到王位——爱德华·金雀花和爱德华四世的几个女儿便是这种声音的代表。无人再提及两位王子的失踪,唯一的例外是这年深秋议会对理查三世语焉不详的指控——他被判犯下“叛国罪、杀人罪,还有造成幼童伤亡之罪”。 8
亨利·都铎下令将爱德华·金雀花从伦敦塔转移至玛格丽特·博福特处照管,他希望男孩最终能像自己的姐姐一样与某个亲近的盟友或亲属成婚。亨利·都铎未来的新妇、约克的伊丽莎白也将由玛格丽特·博福特照管。为了以与之身份相配的豪华处所安顿二人,玛格丽特几乎立刻开始翻修冷湾府邸,并且备好上佳的几间房来接待公主。然而亨利·都铎并不急于兑现自己向约克人许下的迎娶她的承诺。他担心自己被人视为王婿,故而计划单独行加冕礼,以此表明他本来就是国王,而这正是在法兰西时兰开斯特的盟友曾给他的建议。对于婚事的延迟,他有着无懈可击的借口:因为公主是自己的近亲,娶她需要教宗的特许。这件事需要花费几个月时间,加冕典礼则计划于10月举行。
玛格丽特决意要让儿子加冕礼的排场不输甚至超过理查三世。突发神秘疫病不是个好兆头,亨利·都铎需要消除国民的疑虑,表明自己是神选中的君王。因此,关于汗热病的任何猜测一律被禁止。庆典所选的象征物均是能反映合宜的侠义价值的,而一众象征物中最重要的便是红玫瑰。
如果亨利·都铎仅仅是想让自己与叔父亨利六世的联系显得更密切,他大可以选择更为兰开斯特家族所钟爱的某个图案:亨利六世用过的纹样有斑豹、羚羊和鸵鸟毛。虽然红玫瑰很少被使用,却为亨利·都铎所偏爱,因为它是个强大的宗教象征,代表着基督的受难——他因世人的罪被钉在十字架上,纹章上玫瑰的5片花瓣对应着基督受刑时身上的5处伤口。 9 24年后,亨利·都铎在临终时留下遗命,要人们为其灵魂唱诵数千场弥撒,并要求其中的四分之一要为基督这5处伤口而唱。 1 0
加冕礼的诸项准备顺利推进。国王委托制造了7码印着龙和红玫瑰的猩红色天鹅绒及4码用来装点马匹的红玫瑰纹包边的金缕白布,此外还定制了数百朵绣着卡德瓦拉德纹章的细蕾丝和纯金线编的玫瑰。男仆的外衣将采用白色和绿色:这是都铎的家族色,象征着纯洁和新生。 1 1
10月28日,伦敦塔被正式移交给亨利·都铎,加冕礼终于开始。翌日,他被游行队伍簇拥着,在大群伦敦人的眼前去往威斯敏斯特修道院。一众传令官、警卫官、号手、扈从、市长、市府参事和贵族身着华美的制服走在国王前面,7岁的白金汉公爵爱德华·斯塔福德(Edward Staf ford)也在其中——他的父亲曾在1483年造过理查三世的反。男孩的母亲凯瑟琳·伍德维尔可能一直没有忘记自己两个外甥——塔中两位王子——的命运,她深恐儿子落到理查三世手里,于是一度把他藏起来:给他剃头,又把他乔装成女孩。被国王出价1000英镑悬赏项上人头的爱德华一度逃离威尔士,侧身骑着马
,跟在一个仆人身后穿越大半个国家,去赫里福德投奔一位家族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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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他再度像个男孩一样跨骑在马上,一身绯红色的天鹅绒衣裳,马鞍也与衣衫相配。翌年,亨利·都铎把小白金汉公爵交由自己的母亲照管,与受她照管的其他人一样,男孩未来可能构成的威胁也得到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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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顶华盖伴着国王前行,华盖用28盎司
的金子和丝绸包边,由4名徒步行进的骑士托举。他没有戴帽子,浅棕色的头发长及双肩,一条华美的绶带斜过胸前,身披一袭紫色天鹅绒长袍,后背饰有白鼬毛皮。他的身后是新近册封为贝德福德公爵(Duke of Bedford)的贾斯珀·都铎,他将与小白金汉公爵的母亲凯瑟琳·伍德维尔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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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在马上与贾斯珀并行的是另一位重要人物——萨福克公爵约翰·德拉波尔(John de la Pole, Duke of Suf folk),他的妻子伊丽莎白·金雀花是爱德华四世和理查三世的妹妹。据说,理查三世曾指定德拉波尔的长子林肯伯爵(Earl of Lincoln)作为继承人,但亨利·都铎那时正在邀请德拉波尔家族加入支持自己的行列,拥护他这位真命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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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0日星期日,亨利·都铎在威斯敏斯特修道院加冕并受膏,教堂的四壁挂着人称猩红布的细羊毛布。玛格丽特·博福特手握的重权被人们忽视了。不论她有多大的权力,都只能在国王背后行使,尽管如此,这一权力仍然相当真实。这是胜利的一刻:这一刻属于儿子,同样属于她。而当“她的国王儿子在无上的欢欣和荣耀中戴上冠冕时,她喜极而泣”。 1 6 然而,她并不仅仅是因喜悦而流泪。同儿子一样,她也在为未来担忧。
11月,亨利·都铎从议会那里获得了实现其统治所必需的认可。议会恭敬地确认称,“英格兰和法兰西的王冠由我们无上高贵的君主亨利七世国王及其膝下后嗣继承”。但不同于其前任的是,亨利·都铎为何有权登上王位没有得到描述或解释——他的登基被当作接受神的意志,他在博斯沃思的得胜便是神意的明证:现在,他需要证明自己的虔敬。
一年之前,理查三世曾宣告过其“主要意图与热切愿望……实现教牧者之德行和清洁生活”。 1 7 亨利七世继续了理查三世的事业。首批颁布的法令之一便是针对神职人员的性行为问题。他还希望能以一桩忠诚而多子女的婚姻公开宣传自己的正派。亨利七世已经在母亲家中私下与约克的伊丽莎白见过数面,这个19岁的少女有着名不虚传的美貌:身量高挑,金发碧眼,五官精致端正。 1 8 事实上,她性格也很好,为人处世相当得体,并且十分聪明。亨利七世很幸运:征战时如此,在婚恋中也一样。
约克的伊丽莎白也借此得以了解自己未来的夫君,她意识到亨利七世会是个上佳的伴侣。他在布列塔尼的生活一度相当丰富:豪赌、喜乐舞、擅诗文。他常爱微笑,面部表情丰富得超乎寻常,但往昔的动荡岁月使得他对身边的一切都有极强的控制欲。按照传统,英格兰国王会由贴身服务的贵族成员保护其人身安全,亨利七世却代之以一名法兰西警卫——一个体格魁梧的侍从,制服上绣着红玫瑰。多疑如他,如何取得其信任,打破其防备,赢得其爱情?这是约克的伊丽莎白面临的挑战。
国王的婚礼于1486年1月18日举行。在场的人当中有欧文·都铎之子大卫·欧文——亨利七世没有忘记他的忠心。他当上国王的切肉官,用餐时伺候在国王左右,而且在之后四十年间参与所有重要的家族活动。后来他一度任萨塞克斯(Sussex)的治安长官,在平时和战时忠君如一的他因而受赐不菲的产业,受封为方旗骑士(knight banneret),又得以与萨塞克斯郡考德雷(Cowdray)的女继承人成婚。 1 9 他也沿袭其父的作风,不仅留下一大家子人,还有好几个私生子,有证据表明,其中有些还是他年事已高时所生。 2 0
伊丽莎白和亨利七世确信自己的儿女不会有私生子的污点。爱德华四世的子女曾经被理查三世贴上的非正统标签已经被废除,博福特家族的冈特的约翰的血统也被宣告为正统,从而不再像先前一样被排除在王位继承者之外。伊丽莎白和亨利七世未来儿女的权利得到保障,与此同时,二人的婚姻也得到教宗的特别称赞,被视作约克和兰开斯特两个家族和解的基础。 2 1 已知的首份单面大报(报纸的前身)便是为了宣传教宗对亨利七世统治的祝福而大量印刷的。可惜所谓亨利七世实现的这一和平尚未真正稳固,理查三世派便在约克郡北部发动起义,虽然起义显得有些虎头蛇尾,但亨利七世担心未来还会有更多的起义。
沃里克伯爵爱德华·金雀花这年11岁,这位约克家族的潜在继承人、亨利七世的潜在竞争对手又被送回伦敦塔——他会在那里一直待下去。为了赢得北方的拥护,亨利七世还采取一系列更积极的措施:4月,他来到旧时是理查三世势力中心区域的首府约克,要争取这座城市的支持。和解是到访的主题。城门口装点着红白玫瑰的图案,以迎接亨利七世的驾到。 2 2 王室铸币厂还发行一版钱币,首次印上所谓的“都铎玫瑰”——更准确的名字是“双色玫瑰”,亨利七世的红玫瑰花瓣环绕着约克的伊丽莎白的白玫瑰花瓣。 2 3 最重要的是,这一联合即将迎来最初的结晶:伊丽莎白怀孕了。 2 4
同年夏末,亨利国王将妻子安置到温切斯特(Winchester)——人们相信这座城市从前是卡美洛(Camelot)的首府。托马斯·马洛里爵士的《亚瑟王之死》一书首次由卡克斯顿出版后,人们对亚瑟王传奇的热情又一次被激发;而在亨利七世看来,马洛里的故事讲的正是他这个出身低微却得到王位的“无名才俊”。在马洛里的书中,国家“岌岌可危已久,因为手下有兵的贵族个个整军经武,许多都想称王”。但在亚瑟王奇迹般地将剑成功从石头中拔出后,一众凶暴的英格兰贵族不得不承认他,“不日即行加冕礼,在典礼上他发誓……从此以后,终其一生,做真正的王,为公义而立”。 2 5 一张据说曾属于亚瑟王的圆桌板被挂在温切斯特大会堂的墙上。亨利七世希望自己的继承人——都铎王朝的第一位王子——在这座城市中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