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楚国与周王室谈不上多么幸福的“蜜月关系”没持续多久,在岐阳之盟之后不过几十年,周康王的儿子周昭王就开始大举进攻楚国了。
20世纪70年代,人们在陕西扶风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青铜器窖藏,那里出土了100余件青铜器。其中最有名的,是一件墙盘。墙盘的铭文记载:“宏鲁昭王,广笞楚荆,唯贯南行。”
铭文所说的史实是昭王十六年 ,周昭王率领着旌旗猎猎的大队车马,南下攻打楚国。
为什么要征讨楚国呢?周昭王的借口是楚国没有按规定进献贡品。
按西周的礼制,诸侯除了按时朝觐,还须定期进贡。因为岐阳之盟中楚地的茅草被证明特别适合缩酒,所以周王室从此规定,楚国要负责给周王室进贡“苞茅”,以便祭祀。然而熊绎去世之后,楚国给周王朝进贡就不再那么积极了。
蛮夷之国居然敢不按时进贡,这岂不是叛逆之举吗?《诗经》中周代诗作提到荆楚之时,口气充满了不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愚蠢可笑的楚人啊,你们竟然敢与强大的中原大邦为仇!这个事一直被中原诸侯们牢记,以至于后来齐桓公率领中原诸国南下攻楚的理由之一,仍然是“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供),无以缩酒”(《左传·僖公四年》)。
当然,这其实只是个借口。周王朝虽然号称是一个严格践行王道的王朝,但细考历史,它对周边方国,除了索取贡物外,也经常进行征服战争,以掠夺人口和财富。所以周王朝与周边各部一直存在着深刻的矛盾。垂涎楚地的铜矿,才是周昭王征楚的根本原因。
在西周的青铜器上,有时可以看到两个字:“孚(俘)金”。“俘”是指俘获,“金”在那时是指“铜”。这两个字翻译过来,就是“掠铜”。
铜在今天是一种非常普通的金属。周代贵族们何至于去抢这种东西,而且还郑重其事地刻在盘与鼎上呢?
原来,在先秦时代,铜不仅仅是一种金属,更是决定一个国家命运的重要战略物资。它在人类早期文明史上的作用,甚至大于今天的钢铁和石油。
《左传·僖公十八年》记载了一个有趣的外交事件:那一年(前642年),郑文公前来朝见楚成王,对楚国表示臣服。楚成王十分高兴,赠送一批铜锭给郑文公。铜锭刚刚送出,楚成王就后悔了。他又厚着脸皮派人找来郑文公,与他郑重约定,这批铜锭“无以铸兵”,也就是只能用来铸礼器,而不能用来铸兵器。这就好比今天一国出口一批重要战略物资给另一国,又要求另一国声明,这批物资保证不用于军事用途。好在郑文公很守信用,真的用这些铜铸了三口钟。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上古时代,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宗教祭祀和战争。在这两件事中,铜都必不可少。
作为人类掌握的第一种金属,在冶炼业不发达的先秦,铜的产量如此稀少,人们只能把它用到最宝贵的地方。君主经常用它来赏赐立有大功的臣下,让他们用于祭祀。3000年前铸造的从簋(guǐ)内底上,铸有这样的铭文:“从,易(赐)金于公,用乍(作)宝彝。”(图3-1)说明这件青铜器的主人叫“从”,他的主公赏赐给他一些“金”,他用这些“金”铸造了这件青铜礼器。铜的另一个用途是铸造兵器。在以战争为主旋律的先秦,哪个国家的青铜武器多,哪个国家就会在竞争中占据先机。
图3-1 从簋及铭文
因此,商周时代许多声势浩大的战争,都是因铜而起。曾伯簠(fǔ)上的铭文说:“克狄淮夷,抑燮(xiè)繁汤,金道锡行,具既俾方。”也就是说,他们征伐淮河流域的少数民族,就是为了保证铜和锡的运输通道。
商周与青铜有关的战争,兵锋所指,大都是南方的江淮一带。因为受喜马拉雅山和燕山两个造山运动的影响,中国地质史上,南方火成岩活动特别强烈,因而形成了长江沿岸特别丰富的铜矿带。在中原文明的发祥地黄河流域,铜矿资源远比长江流域稀缺。何毓灵在《殷墟“外来文化因素”研究》中说,殷墟考古证明,商代晚期铜原料的主要供应区域就是沿长江铜矿带。
周昭王借口楚国履职不力,集中全天下之力,多次出兵,打击楚国。表面原因是楚国忘了进贡,事实上根本的动力则是,周昭王试图将江汉流域几座重要的铜矿山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
周师南下的消息传来,楚国上下震动。以天下攻一国,而且是楚国这样的弱小之国,胜负似乎不难判断。
不过,楚人骨子里的好战本能使他们第一反应不是逃避,而是迎战。战争的结果出人意料。周昭王本来把这次南征当成了一次轻松的游猎,没想到居然出师不利。
昭王一到楚地,就遇到了特殊的征兆。史书记载,昭王“伐楚,涉汉,遇大兕(sì)”(《竹书纪年》)。周昭王领军渡过汉水,深入荆楚一带,渡汉水时遇见一只“大兕”(兕,古代犀牛一类的动物。《左传·宣公二年》说:“犀兕尚多。”)。这只兕如此之大,人们从没见过,不知道是吉是凶,难免人心惶惶。结果第一次周楚战争的结果是周昭王兵败而返。
周昭王承认自己轻敌,并不服气。不久之后,周昭王十九年,他派祭公辛伯再次率领大军攻楚,这次军队的人数要远多于上一次,然而败得更惨,“天大曀(翳),雉兔皆震,丧六师于汉”(《竹书纪年》)。这次渡汉水时,阴风骤起,将士惊恐,军队大部丧失。上一次周人将失败归因于大兕凶兆,这一次,他们又将失败归咎于天时不利。实际上,我们不难推测,实际的败因应是周王朝军队遭到楚军强有力的阻击。
第三次,周昭王末年,周昭王以举国之力再次亲征。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强大的周王朝拿不下这个小小的楚国。然而这一次的结果在三次战争中最为悲惨。具体的战争过程史书没有记载,但结局是“昭王末年,夜清,五色光贯紫微,其年,王南巡不返”(《竹书纪年》)。周昭王全军覆没,本人也身死其中,周人讳言此事,只好模糊地说“南巡不返”。关于周昭王的具体死因,《史记正义》引《帝王世纪》说:“昭王德衰,南征,济于汉,船人恶之,以胶船进王。王御船至中流,胶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没于水中而崩。”也就是说,周昭王在过汉水的时候,当地的楚人送给他一只用胶粘起来的看起来很华丽的大船。昭王很高兴,兴冲冲坐了上去,结果驶至中流,胶液融化,船只解体,周昭王及其部众溺水而死。(参见魏昌:《楚国史》)
这段记载如此富于故事性,我们很难把它当成信史。但不论如何,周楚战争旷日持久,反复进行了三次,周朝军队的三次进攻,都损失惨重,在最后一次战争中周昭王落水而死,这是毫无疑问的史实。楚人在战争过程中表现出的战斗力实在令周王朝震惊。
这个小小的荒蛮部族为什么竟然能让强大的周王朝再三失利,甚至让其君主丧命呢?
楚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上天赐给了他们多么优越的地理环境。长江中游平原“饭稻羹鱼”,气候温暖。虽然遍地森林,但是不难开发。楚地山中多漆树,泽中多野兽,盛产丝麻,水中多珠,地理条件得天独厚。在立国以前,楚人已经在这里进行了几百年的开发,把这片土地建设成了富饶的鱼米之乡。从熊绎开始,楚国又全力经营自己的国土,“筚路蓝缕”,积蓄了相当的物质力量。与此同时,长期生活在剽悍好战少数民族中间,楚人血液中的尚武基因远远高于中原人。
因此,经过漫长的蛰伏期,楚人已经成长起来了。他们的骨骼已经粗壮,他们身上已经长出了块块肌肉,他们下意识地一伸手,就让周王朝摔了一个跟头。
虽然三战皆败,虽然天子殒命,但周王朝毕竟拥有全天下的资源,楚人再强悍,也只是一地的雄强。周昭王死后,周人仍不肯罢休,在周穆王的指挥下,战争仍然在继续。史载周穆王三十七年,穆王大起九师伐荆楚。
这一次,周王朝的准备比以前更加充分,军队规模也远超前代。楚人毕竟国小民寡,物质资源和战争后勤无法与周人相比,承受不起旷日持久的大规模战争。因此,经历了光荣抵抗之后,楚人只好被迫迁到更南的地方,把铜矿地带让给了周人。
参加昭王和穆王数次南征的将军们留下来的一些青铜器上,刻有证明这些战争与铜矿资源有关的铭文:“鼒(zī)从王伐荆,孚(俘),用作饙(fēn)簋”(鼒簋铭文,图3-2),“过伯从王伐反荆,孚(俘)金,用作宗室宝尊彝”(过伯簋铭文,图3-3),“驭从王南征,伐楚荆。有得,用作父戊宝尊彝”(驭簋铭文)……这些文字清楚地表明,这些传之子孙的宝物是用周王南征过程中抢到的铜铸成的。
图3-2 鼒簋铭文
图3-3 过伯簋铭文拓片
接下来,周王朝陆续在汉水以东、以北和江淮间,分封了不少姬姓或姻亲诸侯国,比如随国(很多学者认为,随国即以曾侯乙墓而闻名于今的曾国,一国二名)。他们的任务之一是加强对荆楚的控制——“以蕃屏周”,另一个任务是为周王朝看守铜矿山,保证南方铜矿带与周王畿之间的通道畅通。他们被称为“汉阳诸姬”,分布在汉水东北,形成一道屏障,紧紧地束缚住楚国,阻遏着楚国的北上与东进。(参见魏昌:《楚国史》)周人经略南土,就是为了保证铜矿资源北运的道路通畅。周昭王南征,虽然兵败了,但是也取得了一些成果,那就是把自己的一些族人分封在汉水一带,让他们控制通往铜矿带上的交通。
楚人虽然最终失败了,但是周昭王攻楚时败亡,仍然是中国先秦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后来汉代人回顾历史说:“自周室以来,千有余岁,独有文武成康。”(《盐铁论·论儒》)到了周昭王时,已经“王道微缺”(《史记·周本纪》)。被楚人击败,标志着周王朝已经过了极盛期,走到了下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