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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爱日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美国海军两栖指挥舰艾多拉多号(Eldorado)降低航速,缓缓地靠近冲绳岛西海岸。一位美国海军陆战队上校在回忆录中写道:“向正前方望去,军舰炮口的火焰直冲天际,炮弹划过夜空,留下一道道明亮的火弧,在很远之外模糊不清的海岸线上化作片片火光。我方负责掩护登陆的战列舰、巡洋舰、驱逐舰、火箭艇加大了对目标海岸的轰炸力度,炮声和回音就好似人造的雷声,声音虽然不大,但仍然时不时盖过艾多拉多号嗡嗡作响的循环换风机。”

艾多拉多号被设计成了一艘指挥舰,船上配有大量先进的通信设备,剩余的空间只容得下两门5英寸 的防空炮。然而,舰上搭载的两位乘客可大有来头。一位是美国海军中将里奇蒙德·凯利·特纳(Richmond K.[‘Kelly’]Turne)。他刚过60岁生日,是一位说话直来直去的老兵,指挥着庞大的两栖登陆特混舰队,正在向冲绳岛方向靠近,那里是日本47个行政区中位置最靠南的县。整支舰队由1 300艘舰艇组成,下辖18.3万名作战人员。另一位是美国陆军中将小西蒙·玻利瓦尔·巴克纳(Simon Bolivar Buckner, Jr.),负责指挥地面部队。他那年58岁,已经满头白发;他的父亲曾是美国内战时期南方邦联的名将。那天是1945年4月1日,是登陆作战发起日,代号为“爱日” 。在巴克纳看来,这一天同样也是个吉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是复活节,既是父亲的生日,也是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日子。”之后,他补充道:“我已经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但愿战斗结束后,到了回顾往昔的时候,我也能以同样的激情追忆这场战斗。”

巴克纳恨不得马上就投入战斗。他凌晨4:30就离开狭小的舱室,早餐匆匆吃了点儿薄烤饼,在5:30分秒不差地登上舰桥,跟特纳中将一起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渡具知(Hagushi)海滩。登陆前,海军舰艇已经开始轰炸那里。冲绳岛南北长约70英里 ,渡具知海滩距离该岛最南端约23英里,此时正遭受由10艘战列舰、9艘巡洋舰、33艘驱逐舰、177艘炮艇组成的炮火支援力量的轰炸。在之后三个小时内,负责炮火支援的舰艇总共发射了44 825枚口径5英寸以上的炮弹、33 000发火箭弹、22 500枚迫击炮炮弹。这是“有史以来海军舰艇为支援登陆作战所做的最猛烈的炮火准备”。

快到早上6:00。在隆隆的炮声中,太阳照亮海面,冲绳岛迎来了阳光明媚的一天。海上只有几团零星的轻雾,能见度高达10英里。微风吹拂着平静的海面,目标海滩上没有浪花。天气完全符合预期,极其适合登陆作战。巴克纳喜悦地写道:“东升的旭日发出金色的光芒,但照亮的却不是日本的国运。”

早上7:45,航母舰载机趁着炮火准备暂停的间歇对目标海滩进行低空轰炸,投下了大量的炸弹和凝固汽油弹。著名战地记者恩尼·派尔(Ernie Pyle)站在第五陆战团 的指挥舰上,一边远望海滩遭到轰炸的景象,一边奋笔疾书:“海岸上掀起了高达数百米的烟尘,直到目标海滩变得暗无天日。炸弹的爆炸声、机枪扫射的嗒嗒声、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与舰炮的怒吼声交织在一起,似乎湮没了世间的一切。爆炸的冲击波在空气中引起了震动。那种颤振就好像是一只看不见的鼓槌敲打着耳膜,让人疼痛难忍。与此同时,一波又一波的登陆艇在指挥舰的后方摆好阵势,随时准备向海滩发起冲击。”

早上8:20,也就是H时刻 前的十分钟,登陆控制艇降下了三角旗,由两栖坦克组成的第一波登陆力量一字排开,形成了一条绵延不绝的长达8英里的阵线,从距离海滩4 000码 的海面出发,以4节 的航速向海岸进发。负责提供炮火掩护的炮艇在前方为坦克开路,不断用火箭弹、迫击炮、40毫米口径的舰炮轰击海岸,确保在从海岸开始向内陆延伸1 000码的范围内每一个预先确定的、100码见方的目标区域都至少被25枚炮弹击中,从而达到饱和轰击的目的。在艾多拉多号上观战的巴克纳写道:“轰击渐入高潮,火箭炮齐射成了高潮的最强音。场面蔚为壮观。”

两栖坦克出发一分钟后,第一波登陆士兵乘坐两栖履带登陆车,也开始向海岸进发。用恩尼·派尔的话说,履带登陆车就好像“拖拉机轮胎上安装着杯形大卡车”;它可以在水中为登陆车提供推动力,“一旦触碰到水底,便可以像拖拉机那样缓慢前行”。之后,每十分钟都会有一波登陆士兵向海岸进发;按照预定计划,第六波士兵将在第一波士兵抢滩登陆前出发。派尔目送奔赴战场的士兵,顿觉“心情极其沉重”。他写道:“一想到一个小时后,自己也许会战死沙场,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战争有丝毫浪漫之处。”

由4个步兵师组成的先头部队正在向海岸进发,兵力总计1.2万人。士兵的内心忐忑不安,不知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在这4个师中,经验最丰富的是陆战一师。1942年8月,该师出征所罗门群岛,在被日本占领的瓜达尔卡纳尔岛(Guadalcanal)登陆,是第一个经历过战火洗礼的美军步兵作战单位。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极其血腥,海军陆战队足足耗费五个月才终于击溃负隅顽抗的日军。1944年,陆战一师先后转战格洛斯特角(Cape Gloucester)、佩莱利乌岛(Peleliu),经历了更为残酷的战斗。尤其在佩莱利乌岛战役中,日本守军的疯狂抵抗使得陆战一师伤亡近6 500人。

经历了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的许多老兵回国轮休,陆战一师补充了8 000名新兵。尽管如此,仍有许多老兵留在前线,他们回想起佩莱利乌岛海滩上那场暴风骤雨般的炮火攻击仍然心有余悸;不难理解,他们担心惨剧再次上演。其中一位老兵是比尔·卢尼(Bill Looney)中尉,时年29岁,毕业于芝加哥洛约拉大学(Loyola University)这所天主教大学的经济学专业。他曾经作为第五陆战团一营C连的排长参加了最近的两场战役,经历了九死一生。如今,他已经升任连级军官,也就是副连长。两周前,他与C连的全体官兵一起,离开设在拉塞尔群岛(Russell Islands)的大本营,登上能够容纳217名士兵的平底坦克登陆舰。他们预计本次的目标将是台湾岛。然而,他们在西加罗林群岛(Western Caroline Islands)的乌利西环礁(Ulithi)停留了六天,在此目睹了“极度悲惨”的富兰克林号航空母舰“船体倾斜”时“令人恐惧”的样子,该舰在3月19日遭到一架孤军深入的日军飞机的轰炸 。终于,他们在驶向冲绳岛的途中得知,那才是本次作战的真正目标。

4月1日清晨早些时候,C连官兵享受了一顿有牛排和鸡蛋的“丰盛早餐”,之后在甲板上,他们看到一架日本神风特攻队 的飞机在躲过港内“所有其他舰船”的防空炮火后最终被一艘战列舰击落。那艘战列舰就好像要先“看一看那些外行能不能解决敌人”。虚惊一场后,卢尼一行人接到命令,登上履带登陆车,随车一起进入坦克登陆舰拥挤的船舱,在舱内汽油的恶臭和引擎的噪声中晕头转向。最后,登陆舰的前舱门打开了,登陆车鱼贯而出,在海面上激起巨大的水花,车内士兵的耳边回响着舰上扬声器发出的最后祝福:“陆战队的小伙子,祝你们好运!”卢尼本来以为自己乘坐的登陆车会“直接沉底”,但登陆车仍然浮在水面,向海岸缓缓驶去。

卢尼还记得,登陆车内十分拥挤,“每个人都神情紧张,沉默不语,心里忐忑不安,不断地思考着同样的问题:日本人会在岸上迎击我们吗?岸上的那些沙丘该怎么通过?情况会像登陆佩莱利乌岛时一样糟糕吗?我这次还能大难不死吗?”

吉姆·约翰斯顿(Jim Johnston)下士也在不断地思考着相同的问题。他曾是高中优秀毕业生代表 ,1942年从内布拉斯加大学林肯分校(University of Nebraska–Lincoln)退学,成为海军陆战队的一员,原因是他认为参军入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他是第五陆战团二营E连的战士,虽然只有22岁,但已经担任机枪小队 的代理指挥官;他深感自己肩负着确保手下士兵安全完成此战的重任。约翰斯顿写道:“小队曾经的前辈要么战死,要么调离。我谁也指望不上。无论我看向谁,都会发现他们也在眼巴巴地指望着我。”

听取作战指示后,约翰斯顿几乎陷入绝望。E连负责进攻的那段海岸线,大部分都设有高高的海堤;海堤只有一个缺口,宽度仅40码,缺口前方虽然是一片空地,但完全暴露在日军机枪阵地的火力范围内。他写道:“缺口前方的空地便是E连的作战目标。我们必须设法夺取空地的控制权,让坦克及补给物资能够在此登陆。这40码的缺口极具战略意义,敌军必将集中所有的防守火力,用大炮、迫击炮、机枪消灭向这里发起冲击的登陆部队。进攻缺口不就等于是送死吗?”长官们直率得残忍,所有人都觉得E连“肯定是有去无回了”。

抵达冲绳岛西岸珊瑚礁密布的浅水区后,在前方开路的炮艇纷纷向两边闪开,让两栖坦克和履带登陆车通过,接着穿过暗礁区,继续向海滩进发。两栖坦克的75毫米榴弹炮不断开火,轰击所有可能存在日军碉堡及工事的地点。坦克逼近海岸后,负责掩护的海军舰炮调高炮口,开始轰击距离海岸更远的目标,“烟尘笼罩近岸的山脊,遮蔽了日军观察哨的视野”,而数十架舰载机低空掠过海滩,机枪火力全开,猛烈扫射目标海滩。

两栖坦克最先登陆,履带登陆车紧随其后。就在登陆车距海岸仅有数米、即将登陆的那几秒钟,约翰斯顿回想起了佩莱利乌岛战役,阵亡的海军陆战队员有的漂浮在水中,有的倒在岸上。于是他不禁“开始想象后续几波登陆部队看到我们陈尸岸边时会做何感想”。 然而,对于卢尼来说,他既没有听到“敌军炮火”,又没有看到“熊熊燃烧的履带登陆车”,这是一个“极好的兆头”。他们扛着长长的折叠梯,从登陆车中一涌而出,径直奔向沙丘,准备翻越前方高耸的海堤。卢尼写道:“敌军还是没有动静。我们就像是在跑龙套一样。简直太棒了。”

约翰斯顿缓缓接近位于黄色一号海滩上的一座碉堡,随时准备迎接“子弹穿身而过”的时刻,但日军却并“没有开火”。看清碉堡空无一人后,约翰斯顿率领机枪小队继续向内陆前进。不到一小时,滩头阵地就已经“拥有数百米远的纵深,并且每分钟都在继续深入”。E连的官兵“欣喜若狂,喜悦之情难以言表”,好像他们“被赦免了死刑”。然而,对于E连的许多官兵来说,这“只是缓刑而已”。

前方用无线电发回消息,通知指挥部,“第一、第二波登陆部队已经顺利上岸,日军既没有做太多的抵抗,也没有在海滩上埋设地雷”。此时,恩尼·派尔仍然没有离开第五陆战团的指挥舰。他拿起望远镜,看到“坦克横穿登陆场,而第二波登陆的士兵正在直着身子向内陆走去”。零星的轻武器和迫击炮炮弹偶尔在靠近海滩的水面上激起诡异的水花,但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有来自海岸的炮火”。尽管这些迹象尚不能完全确定,但派尔仍然放下了悬着的心。他写道:“不知为何,我放松了下来,而且越来越坚定地认为,我们也许躲过了一场腥风血雨。我开始与水兵谈笑风生。”

在艾多拉多号的甲板上,“很难看清楚目标海滩上的具体情况,”那位海军陆战队上校写道,“但让我们颇感意外的却是,日军似乎没有抵抗;登陆部队发回报告称,士兵完全不需要注意隐蔽,可以‘直着身子’,横穿登陆场狭长的珊瑚沙海滩。”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日军决定不在海滩设防。他又写道:“我军的登陆艇一波又一波抵达海滩,待到士兵下船后,马上又返回母船,开始运送下一批士兵。我军士兵涌上海滩,陆军士兵和海军陆战队员全都混在一起,一窝蜂地冲上位于岛屿中部的山脊,并在高地上停下来,开始一边巩固阵地,一边重新评估局势。在他们身后,海滩上仍然拥挤不堪,聚集了大量的人员、装备,但敌军却一直都没有采取行动阻止我们的登陆行动。无论是在佩莱利乌岛还是在硫黄岛,登陆部队都没有如此轻而易举地占领滩头。”

那天早上,所有的美军官兵都在暗自庆幸。也许,只有巴克纳中将“因冲绳岛守军没有奋力抵抗而有些担忧”。第一集团军海军陆战队的副参谋长奥利弗·P.史密斯(Oliver P.Smith)准将认为,巴克纳感到忧虑完全是因为在阿留申群岛(Aleutians)战役期间,1943年8月攻打基斯卡岛(Kiska)的行动给他留下了糟糕的记忆:“当时负责夺岛的美军登陆后发现,岛上没有一个日本兵 ……登陆行动沦为笑柄。”根据史密斯的说法,巴克纳“不想再有类似基斯卡岛登陆的经历”。

巴克纳当然想与日军决一死战。由于他还没怎么上过战场,再加上冲绳岛战役开始前的数个月间,他不断地听人讲述日军的暴行,经常看到美军士兵遭到残害的照片——他们被日军“当成牲口一样屠宰并吃掉”,这些因素都让巴克纳求战心切。 情报部门的报告估计,冲绳岛上至少有6.5万守军。那么,这一大群日本兵都跑哪儿去了?是夜,巴克纳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们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日军明显认为我们会在岛的其他地方登陆……我认为今天的行动大获成功。我军有将近6万名士兵登岛,明天还会有更多的士兵登陆。”

巴克纳深信,登陆开始后,命令陆战二师同时向冲绳岛东南海岸发起佯攻的作战计划起到了预想的效果,令日军误判局势,把大部分兵力集结到了错误的地点。然而,实际情况与之相去甚远。在冲绳岛南端,距离美军登陆地点12英里的首里城(Shuri Castle),守岛日军的指挥官牛岛满(Mitsuru Ushijima)中将正冷静地站在瞭望台上,拿着双筒望远镜,与手下的高级军官一起观察美军的登陆行动。时年57岁的牛岛是一个“高大魁梧、面色红润”的人,去年8月接替生病的渡边正夫(Watanabe)中将,成为负责守备冲绳岛的第三十二军司令官。他曾经在中国和缅甸战场担任旅团长、师团长,有一定的实战经验;但自1941年起,牛岛就奉调返回日本,之后一直都在行政岗位工作,先是担任陆军士官学院(Non-commissioned Officers Academy)院长,然后升任颇具盛名的日本帝国陆军士官学校(Imperial Japanese Army Academy)的校长。与脾气火爆、喜欢亲自指挥战斗的渡边不同,他更倾向于“让下属全盘负责具体的作战计划”,而自己则运筹帷幄,掌控大局——考虑到他过往的经历,这或许并不奇怪。牛岛的某位下属评价道:“就这一点而论,他延续了日本军队长久以来的传统,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1868年明治维新的伟大领导者之一:西乡隆盛(Takamori Saigo)。”

在瞭望台上,紧跟在牛岛身边那个“身材矮胖、两腿跨立”的军官是他的左膀右臂,第三十二军参谋长长勇(Isamu Chō)中将 。长勇是一名极端民族主义者,在20世纪30年代曾是青年军官团体 的活跃成员,极力要求日本政府实施对外扩张政策。时年50岁的长勇可谓劣迹斑斑,他曾经在1937—1938年参与了南京大屠杀 ,之前还因为发动反文官政府的政变 而吃过几天牢饭。他是一个冷酷无情、侵略好战的战争狂,认为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如果长勇拥有指挥权,冲绳岛的日军就一定会据守滩头阵地,与登陆的美军决一死战。然而,牛岛并没有采纳长勇的建议,而是听取了时年42岁、极具军事天赋的高级参谋八原博通(Hiromichi Yahara)大佐的意见。

八原坚信,攻守双方在兵力和火力上极度不对等,如果日军想要守住冲绳岛,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放弃滩头阵地,集中兵力在岛屿的南端防守。

远在东京的大本营 (IGHQ)制订了最新的守岛计划。他们提出,冲绳岛战役将会在海上、空中取得胜利,而守岛的陆军只需“打扫战场,清理敌军那些侥幸登陆的残兵败将”。八原当然知道这完全是痴人说梦,所以根据实际情况自行制订了作战计划。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八原出生于一户中等家境的农民家庭,位于日本本州岛的西南地区 ,那里人口稀疏。他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校 (War College),后来在军队中不断晋升。他曾经担任联队指挥官,之后在东南亚从事情报工作,再后来又在牛岛担任校长的陆军士官学校任教。然而,与上述经历相比,对冲绳岛战役期间的八原帮助最大的,却是他作为交换军官访问美国的两年经历。其间,八原曾在美国第八步兵师服役六个月。两年以后,他对美国的军事思想有了深刻的了解。

1944年3月刚刚抵达冲绳岛时,八原就认识到,随着美军逐渐逼近日本本土,位于本土以南、距离仅400英里的冲绳岛肯定会成为美军下一步的攻击对象。因此,他提出应当大量增兵,加强冲绳岛的防守力量。八原回忆道:“在我看来至关重要的是,我方必须确定哪些岛屿可能遭到敌军攻击,之后在岛上部署能够对战局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兵力。趁着还有时间,做好充足的战前准备。”最终,八原的建议得到了充分的重视。日军高层向冲绳岛紧急调派了大量作战单位;到1944年夏末,守岛兵力已经扩充到了10.5万;此外,还有由冲绳岛本地居民组成但缺乏训练的2万“防卫队”(即民兵武装)。

此时,八原的作战策略是,“向敌军登陆的地点派兵,发动进攻,并在沿海地区歼灭来犯之敌”。然而,大本营在1944年11月决定调遣第三十二军最精锐的部队——兵力2.5万的第九师团——驻守台湾岛,后又将其派往菲律宾驻扎。于是,八原不得不改变原有作战计划。他认为,失去第九师团后,守岛兵力严重不足,肯定无法阻止美军的大规模登陆行动,所以守军必须集中大部分兵力,扼守冲绳岛南端三分之一的土地,“在司令部所在地首里城以北的地区层层设防,构筑坚固的防御工事”。守军可以将地道及洞穴作为掩护,无论敌军有多少炸弹和炮弹,都能安然无恙。用八原的话来说就是:“美国有强大的工业能力,可以锻造战场上的钢铁洪流,那守岛将士和冲绳岛居民就要不畏辛劳,用泥土和着汗水,构筑起牢不可摧的防御工事。”

尽管修订后的作战计划以“消耗战”为主,与日本陆军寻求“决战”的军事理念相左,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但牛岛仍然批准了计划,命令守岛士兵和当地居民在之后的五个月不分昼夜地挖掘工事,在冲绳岛南部的狭长地带修建了一整套防御体系,将司令部所在地首里山以北“曲折的山脊、陡峭的岩壁”变成了“碉堡密布、火力点不计其数的杀戮场”。所有的防御工事“被山体内部开凿出的、由洞穴和地道组成的交通网络连为一体”,使守军可以安全抵达遭受敌军攻击的地点。

4月1日,防御工事已经大功告成,牛岛和手下的军官“满怀信心”,眺望渡具知海滩上“敌军手忙脚乱的登陆部署”。一些人开起了玩笑,还有几个人抽起了烟。所有人都“精神亢奋,像即将与强敌一较高下的武士那样,难以按捺内心的兴奋”。

八原目睹了美军轰炸滩头时“扬起的烟尘和碎石”遮天蔽日的景象,对美军轰炸的规模大为惊奇。穿过重重烟雾,映入他眼帘的是准备执行轰炸任务的美军飞机,好似“上百粒巨大的豆子”。轰炸终于结束后,“千余辆登陆车冲上海滩”,车上的美军士兵一涌而出。八原后来这样写道:“那景象仿佛发生了海啸,大海狂吼着向岸边扑来。”

一想到美军指挥官及其身边的参谋人员当时的心情,八原就暗自好笑。他写道:“登陆行动易如反掌,想来敌军指挥官一定会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找到了日军防守的缺口。但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美军奋不顾身向几乎不设防的海岸线发起冲锋的样子真是太好笑了,就好像丢了拐棍的瞎子——他们为了越过前方的壕沟,只好手脚并用,边摸边爬。”

然而,八原同时也感受到了“一股令人痛苦的强烈不安”。大本营原本的作战计划是让航空兵挑大梁,“拒敌于冲绳岛之外”,甚至还“公开宣称,消灭敌军的最佳时机就是趁着他们还没有下船时用飞机轰炸,根本就不给他们登陆的机会”。之前的一周,日军的飞机不断升空作战,“利用夜色的掩护,借着月光和黎明前的微光轰炸敌军舰队”。八原不禁问道,既然航空兵不惜冒险夜间作战,他们为何不趁着“敌军登陆舰艇把(渡具知)海滩围得水泄不通、完全暴露在空袭威胁下的当口,克服一切困难,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出动所有的作战力量发起进攻呢?”

负责冲绳岛防空作战的海军中将宇垣缠(Matome Ugaki)在日记中写道:“3月31日,航空兵的确对美军第五舰队发起了全面进攻。”然而,由于遭到美军防空炮火的轰击和战斗机的拦截,到第二天,只有极少数神风特攻队的飞机突破了防线。其中一架击中了西弗吉尼亚号(West Virginia)战列舰的船楼,机上携带的炸弹更是穿透到下甲板的位置。幸亏这枚炸弹是个哑弹,否则该舰绝不可能仅有4人阵亡、23人负伤。此外,还有3架自杀式飞机同样也命中了目标,分别撞上了运送陆战二师士兵、在冲绳岛东南海岸佯装登陆的欣斯代尔号(Hinsdale)运输舰及2艘坦克登陆舰。

来自得克萨斯州圣马科斯市的21岁少尉奥萨·格里沙姆(Otha L.Grisham),在七二四号坦克登陆舰的军官起居室吃早餐时,听到了飞机的引擎声和防空炮的炮声。舰员让他“待在原地别动”,“别碍手碍脚的”,所以他继续低头吃饭。格里沙姆后来回忆道:“突然间,登陆舰遭到了猛烈的撞击,船体结构嘎嘎作响,但并没有发生爆炸。日军自杀式飞机的残骸撞上了左舷中部。我们全都冲到舱外,发现过道上有日军飞机引擎的碎片,碎片周围还散落着飞行员的碎尸。要不是我们的高炮手击落了飞机,登陆舰肯定会受到严重的损伤。”

另外两艘军舰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格里沙姆向后方望去,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八八四号坦克登陆舰和欣斯代尔号运输舰。这两艘军舰运送的士兵跟七二四号坦克登陆舰属于相同的海军陆战队作战单位。所以,格里沙姆和战友们“要求登陆舰降低航速(还有人要求直接停船),搭救落水的同伴”,但舰长拒绝了,因此他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幸存者跳入海中,躲避烈焰的炙烤。救援人员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完成救援,那两架自杀式飞机共造成41人死亡,伤亡人数反倒高于渡具知海滩上的正式登陆行动。格里沙姆后来评论道:“到底是谁胡说八道,宣称预备队要比登陆部队‘更安全’?”

攻占冲绳岛的两栖登陆作战代号“冰山行动”,不仅是太平洋战场上规模最大的两栖作战,更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海陆空协同作战。诚然,无论是1943年西西里岛战役的D日(18万人登陆),还是1944年诺曼底登陆的D日(10万人登陆),登陆士兵都要多于冲绳岛战役的登陆日(6万人登陆)。 但由于“冰山行动”的参战海军在舰艇数量和舰队航行距离上都更胜一筹,所以我们仍有理由认为,与西西里岛战役、诺曼底登陆相比,冲绳岛战役规模更大。一位冲绳岛战役的亲历者惊叹不已,写下了下面这段话:

这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远洋舰队,包括太平洋舰队的所有舰艇,共计运送7个师的兵力。舰艇总数达到了1 457艘,兵力更是多达50万。光看这些数字,我们就知道有多了不起:所有的船只、人员都必须从美国出发,横跨数千英里的大洋,在预定时间同时抵达预定地点。后勤保障真是了不起。参与战斗的7个师全都来自不同的驻地,都必须乘船抵达目的地。那景象真是无比壮观。各类战舰同样也不得不提:航空母舰、战列舰、巡洋舰、上百艘驱逐舰。此外,已经有大约40艘潜艇执行了任务,把水下工作人员 运送到冲绳岛,让他们拆除(海滩上的)障碍物。我敢肯定,公众没有意识到冲绳岛行动的规模到底有多大。从某些方面讲,其规模甚至超过了诺曼底登陆。

无论怎样,冲绳岛战役后勤保障的成就都令人赞叹不已。从西雅图到菲律宾群岛的莱特岛,有11个远近不一的港口是登陆舰队的出发地,总计430艘运输舰和登陆船在这11个港口停靠,船上运输了至少18.3万名士兵和74.7万吨的军需物资,这还仅仅是攻击梯队的规模。美国海军距离冲绳岛最近的太平洋基地设在乌利西环礁,补给船以每小时10海里 的航速航行,也要用上整整5天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更有甚者,大多数补给船都必须从美国西海岸出发,要航行6 250海里,用上26天时间才能抵达冲绳岛。

包括海军、陆军和航空部队 在内共有54万盟军士兵参加了冲绳岛战役,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美国士兵。参战的美军除了陆军士兵,还有隶属于海军上将雷蒙德·A.斯普鲁恩斯(Raymond A.Spruance)统领的美国第五舰队的海军士兵。第五舰队下辖20余艘快速航空母舰、10艘战列舰,共有1 200架作战飞机,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作战舰队。此外,由英国及英联邦国家的海军力量组成的第五十七特混编队,也就是英国太平洋舰队,下辖2艘战列舰、4艘舰队航母 、5艘巡洋舰(其中1艘属于新西兰海军)、11艘驱逐舰(其中2艘属于澳大利亚海军),共有22架作战飞机;虽然规模不大,但作用却不可忽视,同样也是第五舰队的重要组成部分。第五十七特混编队是英国皇家海军在二战期间组建的最强大的海上攻击力量。

冲绳岛战役持续了83天。这是血雨腥风的83天,战斗之惨烈渐渐地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即使跟德军与苏军在东线战场上的殊死搏杀相比也毫不逊色。这是一段血腥残酷、令人心碎的历史。唯有考虑到人性的光辉,这段历史才稍稍变得勉强让人可以承受。要想最为透彻地讲述这段历史,就必须采取多视角的方法——从那些在自杀式飞机狭小机舱内驾机赴死的日军飞行员的角度,从那些在遭到袭击的战舰上令人窒息的炮塔内坚守岗位的水兵的角度,从那些在糖糕丘(Sugar Loaf Hill)上污水没半的散兵坑内躲避敌军炮火、身旁全是污秽和战争残骸的士兵的角度——去描述当时的情形。在下文的叙述中,主要人物有时是将军、总统——讲述他们如何居高临下把控大局,有时是普通士兵及其家人,以及夹在交战双方中间处境极其悲惨的冲绳岛平民——讲述他们作为普通人如何经受战争的磨难。当然,在此之前,我们必须从头说起,把日历翻回到1944年7月26日,美国总统在夏威夷岛珍珠港与太平洋地区高级指挥官会面,看看他们如何敲定击败日本的最佳战略方案。 l2t0iWckC1y+eFWYbiAG2yZmZL10fitdZHKD1kPeOwHIcAF+HNz5qyHDxP7FtmR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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