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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立国之初时局动荡那十来年间,老寇干的是杀人的营生——刺客。而今他早已金盆洗手,在禁城秘书监的文馆打理文书档案,将机要记录不断堆积在庞大的档案库中。纳谋鲁取印象中的老寇沉默寡言,稳当谨慎,听得多说得少。

杀人并不容易,有人干得来,有人干不来。老寇,这个干得来的人,如今打理文馆已经有十年之久。他对这不起眼的藏身角落满意之至。他藏得十分彻底,只有夜阑人静时才会默默穿行于书架之间,平凡而不惹眼。唯一能让人想起他旧日生涯的是那条扭曲变形的左臂,一直僵硬地弯着,仿佛牵着一匹隐形的马。

不过纳谋鲁取知道,由于老寇在这个遍布灰尘的地下王国经年累月地坐在桌后,耐心且用心地倾听来访者的诉求,并为其查询所需信息,他已在不经意间慢慢建起一个庞大而细致的库房,其中装满了国都中每个人求索的秘密。

果然,老寇一如平日般不分昼夜,正就着桌上劣质蜡烛的光芒,聚精会神地伏案读着卷轴。

“纳谋鲁大人,”老寇道,上唇的胡须软塌塌地耷拉在嘴上,显得严厉而又睿智,“仍在奔忙杀人?”

“只杀坏人。”

“那是自然。”

“一向还好?”纳谋鲁取问道。

“我这些勾当瞒不过你,无非是挖些旁人隐瞒之事。”

“又挖了什么趣事?”

“多的是。”

“我来找些东西。”

“那个死鬼姑娘?”

“正是。”

“有眉目了?”

“多的是。”

“今冬不好过。”老寇搔了搔胡须。

“八成,冷得久。”

“一向如此。案子谁办?”

“我。”

“哦,好事。”

“对何人是好事?”

“哈哈,想来总不是你。”老寇干笑两声。

“我要那姑娘的记录。”

“类目?”

“都要。”

“那须花些工夫找来。先看哪个?”

“你有哪个?”

老寇站在那里,揪着胡须,心中盘算着。

“暗探呈报,人事卷宗,还有些别的鸡零狗碎。”

“暗探呈报先给我看,你再去找旁的。”

老寇缓慢地步入黑暗中,再回来的时候桌上蜡烛已经燃去了一指。他小心地将一抱卷轴放在纳谋鲁取面前,又拖着脚步去找旁的档案。

纳谋鲁取感觉心中微微一紧,又到时间了。他伸手去摸怀中口袋,却摸了个空。他没料到今日会如此漫长,槟榔没带够,吃光了。倒霉。

不过估计还能撑几个时辰,现在火还未烧到眉毛,只是一个轻轻的敲打,提醒他又该上供了。于是纳谋鲁取便就着摇曳的烛光,在这皇城的深夜中开始阅卷。

天色已经发白,纳谋鲁取仍在认真细致地翻阅着卷宗。这任务颇为艰巨:家族婚史、土地契约、暗探呈报、测试结果、数百份走访记录……终于,就在天亮前最为寒冷的夜晚,他卷起了最后一个遍布尘土的卷轴,手已有些发抖,脑袋也隐隐作痛。

此刻他脑海中已勾勒出一幅那女子的画像,尽管潦草且不完整,却描绘出了她的真实面目和人生愿望,以及围绕在她身边、意图利用她的那些人阴暗模糊的目的。

倘若去芜存菁,他面前这堆乱七八糟的卷宗,精髓便只有五份。

卷宗一 呈报汇总【内务安防】

机要来源及补遗见附录

民女姓刁名菊,系南人族裔,其家在皇城治下有土地田产千亩,系当地缙绅,与汴梁粮商广有联络,粜售其田亩出产,遂成豪强。其于我朝治下独占当地粮市,祸乱年间曾三历危殆,然始终效忠圣上。

刁氏一族,共有五男执掌要务:皇城捕快班头一人,皇城征粮官一人,南境盐商一人,左旗骑兵营长官一人,本县衙门幕客一人。

然则刁氏一族在皇城大内并无根基,深以为苦,六年间经营不辍,谋求晋身皇城,光耀门第。详情以补遗另录。

联姻之于刁氏一门,既固其基业,亦晋身皇城。此女可每年归宁一次。

建言:该女出身家族寄望于联姻于皇族光耀门第。未见其与南朝勾结迹象。招纳此女将利于帝国管控皇城左近粮谷产区。

建言照准

详细笔录及出处见附录

皇城司统领韩宗成印

卷宗二 父系、母系考据呈报【延嗣处】

刁氏一族子嗣绵延,刁菊其父刁安,其母李秀梅,六年间育有四子,无一夭亡。刁菊之叔伯皆婚配且育有子嗣。其母系独女,有兄弟五人。鉴于其宗族子嗣绵延,刁菊或可纳为二等嫔妃,每月亲近龙泽,以六年为期,当可产下至少一男。

【附:笔录全本】

建言照准

卷宗三 【人事记录一】

大金国宫闱局提点大太监沈古格鲁录

提点纪要:嫔妃刁菊于后宫人缘甚好,擅其所好,天性聪慧。

其家人曾例证其少年老成【附录壹贰陆号】,面试者亦无不称其聪慧过人【附录廿九至卅壹号】。

臣以为此女脾性殊有可赞之处,当着意瞩目。盖此女不但于宫内人情交往所见入微,更倾慕吾皇之英明仁德。俟其入宫,势必于后宫之和睦安宁有所作为。因其才智过人,近侍太监当用心培育,以使其才德兼备,助益后宫之安详。综上,臣以为此女甚佳,有丝竹之艺以娱人,有兰蕙之心以明理,有齐家之志以事君,实属吾皇嫔妃上乘之选。

第二部下属宫闱局呈

卷宗四 【人事记录二】

目今四海升平,社稷安宁,为帝统永续,宫闱当以和睦为宜。刁菊之态度、脾性,当可与六宫嫔妃从容相处,其才艺机智亦足以愉悦圣上。

才艺:刁菊自幼习练歌舞杂艺,均有可观之处,尝献艺于当地缙绅。

女红:试官命其演示织工、舞蹈并口占辞赋。其织工平平,而舞技尚可。因其辞赋尤佳,而圣上素喜风雅,此女志趣恰与吾皇相投也。

脾性:此女极为聪慧,言之有物且工辞令,已近游戏文字。臣等三月间数度面见,无不折服于其悟觉明敏及见地之深。

容仪:此女容仪明丽过人,然圣上以圣贤之心视之,当如常也。

卷宗五 【附:笔录卅号】

述者刁菊母亲

【提问从略】

姑娘十三岁那年,城里客人来我家吃饭。客人是过来看收成的,和我们一样都是懂眼的,所以我就把家里的上好家什拿来招待。客人过来,看见我家田庄都说好,又赞我家的吃食和桌上的家什雅致。看我家这样的田庄里能拿出如此精致的家什,他们都不敢信呢。

【书记按:客人乃汴梁粮商】

吃过半晌,我家下人看见客人家三少将我家一对银箸藏在袍袖里,想是要顺手牵羊。这些城里人,一个个装成识书懂礼的模样,却来偷主人家的家什!这些人我们见得多了!我们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他们是客人,来到我们家里却偷拿我们的家什!可是城里人计较颜面,不敢教他们回去到人前抬不起头,我们也不便当面挑破说他家三少是贼。我家老爷将我叫到外面商议,寻思想个法子让他家三少把银箸放回来。那是十足雪花银的!我们先合计把他请到一旁问他,可他若是抵死不认,我们也无法。告诉他家主母也是一样。我家老爷都想请个剪绺的来把银箸偷回来,不然我们的颜面何存!可是若为此事勾搭上贼人,又恐生出别的事端。正没计较,姑娘过来,硬要我们给她说个端详。这姑娘从小就喜好打听大人的事情。我们本不愿说给她听,却拗不过她,只得说给她听。姑娘想了半晌,说有个法子。我们便问她,她说出来,老天爷,可真是个妙计!我们心里一下子便有了着落,马上让下人去镇上请人,这边厢一切如常,继续招待客人吃饭喝酒。眼看这些人吃好了,我家老爷站起身来,他可得意,姑娘给他想了这个妙计!他先说了些客套话,说有朋自远方来,说两家世代修好。转过头,我家老爷又说要请客人看个把戏取乐。然后你道怎样?他招手请了个变戏法的出来。你道他要这变戏法的来做什么?你猜也猜不到。

【书记按:答话从略】

这变戏法的上来,先是弄了些寻常把戏。最后的压轴戏,他将我家老爷的银箸拿起来,舞弄一番便不见了。然后这变戏法的便自问自答,说我这银箸哪里去了?不见了!这边说着话,他就走到客人家三少面前,一伸手就将那双银箸从三少的袖笼里拽了出来!这下算是物归原主!旁人却都当是戏法!这就是我家姑娘的妙计,端的是聪明!我家姑娘还用尖酸话揶揄他家三少,说“我家的家什,变到你家,现下又回来了”。这姑娘真是个鬼机灵。圣上若是见了她,不知道会有多么喜欢呢。

【笔录完】

这类呈报中有一种密文,不能直接写下批评之意,因为皇妃是会看到的,不过撰写者可以采用一种纳谋鲁取所熟悉的、机要中常见的官场暗语来表达意见。

一番筛选之后,这些冗长的报告其实只剩下寥寥数语:危险、机智、热衷权势、工于心计;家族势力固然值得借重,入宫后却须小心提防。

纳谋鲁取伸了个懒腰,浑身关节都在酸痛,思绪则不由自主地游走。他益发难受起来。槟榔的瘾头颇为独特。鸦片瘾头大,纳谋鲁取一直敬而远之,担心染上后会迷了心智,难以戒断。戒掉槟榔则只需要七八天的煎熬。这种果实坚韧多筋,嚼食时满口充盈着浸透果筋的汁水,不消一盏茶工夫喉头便会肿胀起来,随后肿胀消退,而一股活力便会像洪水般充盈全身。纳谋鲁取也正是靠着这种果子熬过一个个不眠之夜。

而眼下他却断了粮,虽然还能熬住,毕竟也是犯了瘾,脑袋不停歇地疼起来。他望向老寇,见他依然聚精会神地读着卷宗,一双发黄的眼珠子紧盯在满是灰尘的黄纸上。一旁的蜡烛烧得只剩下屁股,火光跳动,将老寇的胡须在桌子上投射出难以名状的阴影。

纳谋鲁取考虑要不要去歇息,回到他的小宅关上门进入睡眠。惨淡的烛光中,他看看身边沉默不语的老寇和摊在自己面前那姑娘的人生记录,最终拿定主意,不歇了。

此刻的纳谋鲁取困倦难当。他知道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现在这个时辰,破晓前的苦寒时刻,正是讯问的绝佳时间。从美梦中被惊扰醒来的人会被一种厄运在即的不祥预感笼罩。这种恐惧会像恶鬼一样钻入他的心灵,肆意抓挠。

不仅如此,人若是在他本应休息的时候强打精神,他的心门就会不自觉地打开,让白天的思绪逸散开来,势不可当地顺着一条条空荡荡的回廊奔流而出。这时他不会半梦半醒地犯迷糊,反而会心如明镜地看到自己身处的现实。这种感觉仿佛洪钟大吕般振聋发聩,让真相渗入他的意识。

纳谋鲁取静静地离开了文馆。他顺着迷宫般的黑暗回廊在禁城中走着,终于来到了这个帝国乃至整个人世间看守最严密、最不为人知,也最难以涉足的地方。

后宫。 YmG9lpItdxAm/WRefXxMJkp/EfYcQOGy/gdHk1UYe2ZdegRYy0OylcvBQiJ5aJ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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