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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德阁大人是个名副其实的“大人”。他一切都大,嗓门大、个子大、块头大,脾气也大。由先帝在位时算起,纳谋鲁取与他相识已颇有些年头,因此看他如今的样子颇感怪异。而今柯德阁的“大”已被压缩。他压低了嗓门,走路时小心翼翼,以免自己的大块头妨碍了旁人,与人说话时也要躬身凑近对方,无时无刻不在刻意避免突兀、碍眼。

之所以让人感到怪异,是由于柯德阁一度位高权重,亦是弄权高手。他原来执掌营造,手握无数官银,用于修造北御蒙古、南防宋军的战备工事。然而出乎所有人,尤其是他本人所料,几年前他竟突然翻了船。其时他正为一笔费用与人小有龃龉。事情本不值一提,他争的无非是个原则,谁知竟阴沟里翻船,莫名其妙地着了道,就此出局。

于是柯德阁如今成了勘察处的头目。一个弼马温般的职务,放在旧日,这是他给同僚儿子安排的差事,对于他则是个赤裸裸的羞辱。

柯德阁虽然一副脑满肠肥的酒囊饭袋模样,骨子里却是个狠角色。他知道当今唯一能够令自己东山再起的法宝,就是时间。政局如潮,有涨有落。等到潮水落下,那些目光短浅的猢狲便会搁浅在沙滩上,而他则会将他们逐个踩碎。

他在静候时机,毕恭毕敬地夹着尾巴,安静老实,做个无可挑剔的下属。

因此对纳谋鲁取而言,与柯德阁打交道难免要冒着无意中得罪他的风险——柯德阁记性很好。不过尽管如此,纳谋鲁取还是暗自希望柯德阁永远待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因为柯德阁的勘察能力确实出类拔萃。

纳谋鲁取站在阴冷的验尸房门前,嘴里冒着白气。宫中的尸体入葬前都要送到此处勘验。

“柯德阁大人。”纳谋鲁取招呼道。柯德阁正站在灯火通明的验尸房一角,闻声转身,见纳谋鲁取站在门口,便毕恭毕敬地迎上前来。

“察事厅统领纳谋鲁大人,天色已晚,大人还神采奕奕。”

“大人过奖。不知案发房间和尸体的勘察是否已经完毕?”

“现已完成部分。”

“有何结论?”

“敢问大人是否已被钦点为专责有司侦办?”

“圣裁虽尚未发出,但大人明白情势如何。”

柯德阁坐在长凳上沉思半晌,拿定了主意。

“那么,下官将向大人汇报勘验结论一事上报内卫司统领索罗及皇城司统领韩宗成,且将向二位大人汇报同样结论。”

“这个自然无妨。”

“大人明鉴,下官不过例行公事而已。”

“便请大人赐教。”

柯德阁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一张台案,上面摆着些碎布与工具,纳谋鲁取跟了过去。

“房中物证很少。该房虽有婢女定期清扫,但毕竟乃衔接内外宫之咽喉,因此非但不乏常见物证,反因其庞杂而难以甄别。譬如毛发,多为内宫常驻人员所遗。唯有六枚断发尚无出处,且仅凭其长度、色泽,恐怕难以断定凶嫌。”

六枚断发精细地排列在纸上。纳谋鲁取小心翼翼地捏起其中一枚。

“毛发主人是男是女可否断定?”

“无法断定。”

“这些毛发现于何处?房内还是尸身?”

“房内。尸体上并无异样毛发。”

“房门有何发现?”

“经详细勘验,结论符合初判,即两门均已从室外落锁,且未遭撬拨。”

“尸身有何发现?”

“尸身上有两处证物,颇为惊心。”

柯德阁小心翼翼地从两张木质条案间走过,来到停放女尸的冰冷条案前。女子全身赤裸,纳谋鲁取再度感叹其美丽。

柯德阁擎起女子一只手请纳谋鲁取观察。

“指甲缝中存有污垢。嫔妃每日沐浴,因此污垢必是其外出时所沾染。我等正在将这污垢与宫中各处泥土比对,或可发现死者生前行经何处。”

“大约多久能有结论?”

“颇难预料。如若顺利,明日便有结果;如若我等采样有误,则永无结果。全碰运气。”

“样品共采几处?”

“我等将宫内分为三区:城门乃泥土沙粒主要入口,庖厨以油烟灰烬为多,而马厩左近则多有马粪碎屑。三区虽并非泾渭分明,不过据三类污垢组成多寡,却可大致分辨位置。我等已有诸多记录。”

“死者生前可曾与人交媾?”

柯德阁住口不言,望着纳谋鲁取定定地看了半晌,便开始检查女子下体。柯德阁现下慢了下来,如履薄冰。

“死者生前或曾与人交媾,或于被害前二时内体内尚存有精液。”

“交欢还是强暴?”

柯德阁再度犹豫起来。

“如若确有交媾,并无迹象证明死者非自愿。”

“何以见得?”

“死者与人交媾后颇有一段时间方才亡故,如非自愿,则其体表瘀伤均应呈现,而死者唯一外伤乃格挡撩刺所致。倘属强暴,则双肩、手腕处必受制于人,而此二处及下体左近均未见瘀伤,下体亦无强暴所致撕裂之伤。”

“圣上宠幸?”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以君子之心度之,当有此论。”

透过呼出的白气,纳谋鲁取望着石案上四肢大开的年轻女子。连他的貂裘都无法抵御寒冷,她一丝不挂的白生生的躯体却躺在冰冷的石头上。

“这些发现是否均已记录在案?”

“下官在卷宗中已述及证物演绎之种种可能。”

“何时上报?”

“如有证据未决,依律当以三日为限履行复查之责,而此案正属此例。三日内大人若有发现,证实或证伪我等演绎之情形,则实乃下官之幸。”

“我明白了。大人还有何等证物?”

“下官已和盘托出。”

夜幕降临,最后一缕阳光也被凛冽的寒风和漫天的扬尘吞没,皇城缓缓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警惕的寂静中。

纳谋鲁取沿着通往宫外大街的拱顶长廊来到禁城大门,门外一顶软轿早已恭候多时。他坐进轿子,轿夫迈开无声的步伐,进入国都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如每次殿试前一般,大街小巷中流动着反常的紧张气氛,而今晚尤甚。城里这么多兵都来作甚?将来情势又将如何?为何偏偏在大考前出现?纳谋鲁取坐在轿中静静地穿过城区,仿佛已听到人们或喃喃自语,或窃窃私语,不断重复着这些问题。

轿中的纳谋鲁取视线高过街上大多数行人。他看到灯火下的街道上,行人的脑袋此起彼伏,如一群甲虫般整齐向前。他同样也看到了自己身后的尾巴。纳谋鲁取大半生都在追猎中度过。他时常猎杀,也有被追猎之时,这造就了他对人流的敏锐洞察,以及对行为而不是面孔的出色记忆。

前面炊饼店外,有个牧人似乎在买炊饼,然而他却并未还价。纳谋鲁取的软轿随人流走了一程,然后转入一条窄巷,巷口一堆马粪还冒着热气。轿夫脚下啪嗒作响,他们都提了袍脚,以免沾上巷子中间流淌的污水。

透过后面的轿帘,纳谋鲁取看见一个赶车汉子吆喝着牲口将大车从崎岖不平的石墁道路上赶过去。汉子满脸劳顿,汗流浃背,但纳谋鲁取知道这条巷子并非去往任何所在的捷径——这正是他让轿夫取道此处的用意。

有人盯梢。他寻思着来人是否受命于宫中某人,很有可能,因为侦办这桩案子是个有利可图的差事,倘若在其中做些手脚便有油水可捞。然而以纳谋鲁取多年经验看来,这些人多半另有来路,因为这些尾巴的共同特点是恐惧,故他们必定来自宫外。他们正在探头探脑,暗中窥伺,想弄清宫内究竟有何变故。

转过街角,软轿落在巷子中一扇低矮的门前,门楣上全无标志。纳谋鲁取下了轿子,下人开锁放他进去。纳谋鲁取进门后下人又反锁了大门。到家了。

纳谋鲁取有三个住处,除宫里的办事书房内有个套间可以下榻,还有一间按规例分配的寝室,此外便是这座外城中的私密小宅了。三个住处,只有到了此处他才有主人的感觉。下人不多,却都很懂眼色,从不打扰他。

明月高悬,几乎是满月,因此纳谋鲁取能够毫不费力地擎着茶壶沿着狭窄的楼梯拾级而上,来到他自己修建的屋顶平台。平台坐落在大树的枝丫间,枝丫延伸开去,笼罩了整个院子。在这里,他可以专心地品着热茶,透过摇曳的热气和变幻的树影遥望这座城市。

当然他也可以推敲案情,不是琢磨凶手,而是旁人。

他们各自有何目的?

韩宗成意欲参与案件侦办,却仅限于袖手旁观,这只能说明此案埋着一处机关。而一旦自己发现这个秘密,此事又被韩宗成得悉,他会如何呢?如饿虎下山般猛扑下来将此案的侦办权攫取于掌中,还是见势不妙逃之夭夭?纳谋鲁取估计多半是前者。他感觉韩宗成似乎参与了某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后来事情又出了岔子。而此案的侦办或许会揭开此事。而今韩宗成进退有据,既可以彻底撇清与此案的关系,又可以随时伸出魔爪将案件侦办扼杀于无形——作为一个已经叛变了自己民族的南人,他没有一刻是安全的。

索罗虽不想蹚这摊浑水,但有话要讲。纳谋鲁取断定索罗与案子并无干系,但知道些内情。因此他才抽身而退,让纳谋鲁取去顺藤摸瓜,可这瓜又是什么呢?纳谋鲁取几乎可以断定,索罗希望自己发现的这瓜正是韩宗成想要隐藏的秘密。韩宗成权倾一方且老谋深算,索罗不敢与其正面为敌,因此才想方设法将自己所知道的内情透露给纳谋鲁取。但他又不会一下子全盘托出,而是谨慎地旁敲侧击,一点点地渗透给纳谋鲁取。关于内门那道门锁他多半不曾说谎——他知道在这种案子中说谎是会被反噬的。

纳谋鲁取经历的无数风雨令他在评判一个人的人品时果决而笃定。牙梨哈是个坏人,不过却意欲借此案扬名立万。他为人精明,在这场官场厮杀中必定会听从家人指导,躲在家族荫庇下隔岸观火。

柯德阁只想明哲保身,此案并非他东山再起之机,他一直苦苦等待的时机还没到。他看到了案中杀机四伏的旋涡,因此不动声色,将自己化身为勘察处毫无立场的代表。

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死去的年轻女子又有何欲求?纳谋鲁取轻呷一口茶水。每当面对一个相貌出众的女人时,纳谋鲁取总会被激起性欲。净身时他已近成年,早已熟知欲火焚身的感觉。净身后,纳谋鲁取多次以他人的性欲为饵,并发现劝服效验颇佳。因此他将性欲的效验分门别类地记在心中,但他的感受始终来源于净身前的经验。

而此刻纳谋鲁取的体验,正与其记忆中刚刚泄精后的感受一般无二。这感觉喑哑,迟钝,却真实地存在于他的身体中。

但他也知道,就在那无尽空虚之后,一股无可阻挡的强大力量正在缓慢积蓄,几个时辰内便会再度占据并支配他的全部身心,令他如风暴中的旅人般不辨东西。而今这股力量已随净身而去,但奇怪的是纳谋鲁取感觉它从未远离,始终在他内心深处的黑暗中蠕动着。

这种经验教给纳谋鲁取一个重要道理:冥冥中有种力量将男人推向女人,而性欲则是身体用来驱策男人的一件工具。但即便这个工具已不复存在,依然有其他工具可用。而这些工具的动力多半来自女人的美色。

倘若以这个道理和死者生前曾与人交欢作为证据,结论似乎显而易见。然而纳谋鲁取却隐约感觉另有隐情,因为这女子的动机就如迷离白雾中扰动的气旋,总在他眼前飘荡,不可捉摸。

作为一个经年的细作,纳谋鲁取曾于南宋宫廷经营一支暗探队伍达十年之久。他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正由于他真正信任的只有自己的头脑。撤回金国后,他在禁城察事厅悄悄谋得一席之位,终于能够在身周营造一个安稳环境,结束了随时准备应对意外的日子。而今日一切似乎正将他轻轻推向混乱难料的旧日生活,就如老人总能预知山雨一般,他能感觉到这种变化。

纳谋鲁取静坐良久,饮着茶,那万家灯火明灭变幻,仿佛无数只闪动的窥视之眼。

子正时分,纳谋鲁取步入议政大殿,殿中空无一人,只有壁上烛火摇曳,毕剥作响。

皇帝也不在,只有太后稳坐在珠帘之后,纹丝不动,任由烛光在她脸上投射出形状怪异的阴影。

叩首礼毕,纳谋鲁取低头匍匐在地板上。

“有何消息?”太后问道。

自太后入主正宫直至坐上摄政宝座,纳谋鲁取一共被单独召见过五次。每次见面后她必定以这个问题开场,这大概便是她至今还活着的原因。

这是个携强权而来的问题,是由上而下的质询和逼问。她问“有何消息”,纳谋鲁取便必须搜肠刮肚和盘托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能留有包袱,因为这包袱很可能会被别人抢先抖开。而太后一旦知道他有所保留,就难免会浮想联翩——纳谋鲁取这厮有所隐瞒,是何居心?是有所图谋,还是所隐瞒之事正是关窍所在?或者隐瞒之事本无关紧要,只是这厮的疑兵之计?无论太后如何猜测,必会得出同一结论——纳谋鲁取不可靠。那么迟早会有一天,当太后感觉威胁迫近时,她便会将可靠的人团结在身边,然后一起弄死那些不可靠的。

因此,纳谋鲁取便将一切和盘托出。他讲了自己对韩宗成的怀疑,讲了索罗意欲透露内情及二人的对话,讲了侍卫的供词,也讲了柯德阁的发现。

太后默默地听完。纳谋鲁取住口后太后仍未作声,等着看他是否还有补充。

“哀家现命你专责侦办此案。”

“奴才谢圣母皇太后隆恩。”

“不过却有个规矩。”

“奴才谨遵圣谕。”

“你要向皇城司统领韩宗成和内卫司统领索罗二人呈报侦办情况。”

“奴才遵旨。”

“但首先须呈报哀家。”

“奴才荣幸之至。”

“哀家并不在你呈报之列。”

“奴才明白。”

“但哀家要替圣上参详。圣上的意志乃金科玉律,哀家参议侦办亦是奉了圣意。”

“奴才明白。”

“你可退下了。”

“圣母皇太后容禀,奴才尚有一事相求。”

“何事?”

“奴才蒙皇太后赐此要职,自当庶竭驽钝、肝脑涂地为报。”

“甚好。”

“奴才意欲搜查这议政大殿。”

“搜查何物?”

“证物。”

珠帘后突然静了下来。良久,太后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此刻便搜。”

“奴才请太后恩准平身。”

“你可平身。”

“奴才请太后恩准转身。”

“行搜查之责时,你可转身过去。”

纳谋鲁取起身环顾议政大殿。他转身望去,背对太后的感觉颇为奇异。他确信这是自己此生可以如此放肆的唯一机会,因此偷偷拖延了片刻来品味这种感觉。

议政大殿不大。如宫中其他建筑一般,大殿的地面也由青石铺成。盘龙的红漆大柱撑着高挑的天花板,皇帝的龙椅则安放于半人高的石台上。石台正面和左右两侧各有一级短短的石阶连接地面。太后的摄政宝座便在龙椅后面。

大殿的设计构造本就不便藏匿物品,因此未及丑初,纳谋鲁取便发现了他要找寻的证物。那物事用一块布裹着,小心地塞进了一条盘龙的口中,因此只有视线高的人方可看到。揭开裹布,便现出一柄利刃。精致的黄金吞口上点缀着银丝镶嵌的红蓝宝石,显然是皇家藏品。

而且,刀身还凝结着斑斑血迹。

纳谋鲁取双手捧刀,碎步疾行至大殿正中,俯身跪倒在地,将刀置于面前的地板上。

“禀圣母皇太后,奴才已找到一件证物,或与此案有关。”

“证物是何物事?”

“禀太后,证物乃是一柄钢刀。”

“你将那证物放在哀家近前。”

纳谋鲁取捧着钢刀膝行向前。离珠帘二尺的地板上,烛火投射出一小块扭动着的光斑。纳谋鲁取将钢刀置于光斑中,膝行退下。一只纤长的手穿过珠帘,拾起钢刀,便又缩回烛光下流光溢彩的珠帘之后。良久无声,纳谋鲁取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静候。最后太后终于开腔了。

“你可退下了。继续侦办此案。”

巨烛灯花跳闪,太后起身离去。一直专注于此次面圣的纳谋鲁取伏在地上,终于可以收回心绪,重新开始推敲案情。

为何要以杀人之罪构陷一个皇帝? 4ii9ZOSQY0tC132nnbxp32PP1GSulBHyFN/IhUKcMnQpe7MaGp8FCEK9XWXe3q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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