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现下要钦点此案之有司侦办。”皇帝道。
皇帝很年轻,年方十七,身登大宝刚满四年。皇帝坐姿颇为特别,令人一望便知必定有个厉害老子。他狂傲的外表下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心虚。
坐在他身后的是他母亲,中间隔了一道珠帘。纳谋鲁取与太后并不熟稔,甚至连她的故事也所知甚少,但他知道这位太后不仅在先帝驾崩后的权力角逐中毫发无损地脱颖而出,还拉来一票人马将自己扶上儿子背后的摄政交椅。幸运、机智、狠辣,三点缺一不可。
太后隔着珠帘对儿子耳语几句。这珠帘既是母子间的分界线,又是二人联结的纽带,将权力的所有者和操控者联结成一个共同体。
“禁城察事厅统领上前答话。”皇帝再次开口。
大殿宽敞而昏暗,一排粗如孩童手臂的巨烛沿墙而立。朝臣们分两列匍匐,仿佛地面隆起无数丘陵。丘陵中间是一条狭长的沟壑。纳谋鲁取便从这条沟壑中膝行到皇帝脚下,然后在冰冷彻骨的石板地面上叩首七次。
“吾皇威武,德比尧舜,奴才纳谋鲁取愿为吾皇效犬马之劳。”
珠帘后又传来一阵耳语。
“朕要你举荐此案有司侦办。”皇帝稚嫩的声音传来。
纳谋鲁取当然不敢犯上直视,不过却可以听到幼帝的声音,其中毫无恐惧之迹。皇帝固无须忌惮法律惩处,但毕竟少不更事,倘若真的杀了人,难免会对自己的处境感到陌生而手足无措。凶器是刀,凶手必曾与死者近身搏命,故难免心旌摇荡。然而皇帝的声音却不曾出现这般迹象,因此现下便到了决断时刻:无论何人侦办此案,生存都将成为其首要目标,而非真相。作为察事厅统领,他将是首当其冲的替罪羊,因此将侦办权抢在自己手中方为上策——至少可以控制局势,免得成为此案的牺牲品。
“奴才恳请吾皇恩准第四部下属禁城察事厅主持侦办此案。”
珠帘窸窣,夹杂着太后的柔婉耳语,却杳不可闻。
“你有何理由。”皇帝道。
“奴才诚惶诚恐,恭呈以下事实请吾皇圣裁:此案发于禁宫之内,依先皇恩例,侦办此等凶案为我司分内之责,此其一;此案乃凶案,而一切凶案均应由专司机构侦办,以免借案干政,此其二;死者乃皇亲帝胄,此其三;死者虽为南人,先皇却有恩示,宫内人命损伤无论族系均比照我族侦办,此其四。因此,奴才恳请吾皇恩准我第四部下属禁城察事厅主持侦办此案。”
纳谋鲁取感觉自己的这番话恰到好处。过于振振有词会令韩宗成和索罗疑心自己得悉了他人所不知的密情,过于言不由衷,则圣上未必肯将此案交给自己侦办。
“朕自当斟酌,你可退下。”
沿着朝臣间的“沟壑”,纳谋鲁取膝行退回原位,暗忖旁边的韩宗成和索罗会对自己那番话作何想法。只有这种案子他才有机会先于这二人开口,其他事情只能往后站。现在二人想必已经盯上了自己,不过即便自己不占先,也一定会被盯上。两害相权,他还是乐意去占这个先机的。
皇帝稚嫩的嗓音再次响起:“内卫司统领索罗何在?”
纳谋鲁取匍匐在地板上,偷眼望着索罗朝前爬去,看他作何举动。
“吾皇英明,堪比尧舜。奴才我,内卫司统领,案子侦办有话要说。”索罗的金国话本来不错,但对面圣时的繁文缛节仍力有不逮。
“朕在听。”皇帝道。
“我们是内卫司,吾皇安全是我们管。出事了我们要搞明白。死人的地方离吾皇很近,所以案子乃是吾皇安全的事情。”
纳谋鲁取听着索罗的话,看他下一步迈向何方。
“所以我们内卫司的意思,吾皇必须让内卫司侦办这个案子。”
这就是了,索罗终于迈出了这一步——口误。面圣时竟未使用“唯愿吾皇”“恭请圣裁”等谦辞,却用了“必须”这等命令式白话,圣上断然不会容忍此等冒犯,仅凭其失礼之举便足以驳回此等请求。明日,索罗自然会呈上一篇谢罪长文,为自己的不当措辞而惶恐痛悔,恳请圣上念他来自异域,宽恕其无礼之罪。如此,圣上自然不会计较其无心口误——毕竟他是个番人,而此案的侦办权则早已花落别家。这样一来,他便跳出了这摊浑水。
纳谋鲁取继续想下去。他知道索罗对杀人并不陌生,自己杀过人,也见过旁人杀人,明白杀人的感觉。因此,索罗自然也能如纳谋鲁取一般从皇帝的言行中做出同样判断。然而,他仍然决定从案件中彻底抽身。
“内卫统领索罗,”皇帝道,“你的奏请朕听到了,你可退下。皇城司统领韩宗成上前答话。”
韩宗成爬过灰色的青石地板。这把年纪趴在冰冷的石板上显然颇为痛苦。韩宗成叩首三次,由于其出身南人,便用了更为卑微的五体投地姿势。
珠帘窸窣,耳语呫嗫。
“韩爱卿一向忠心耿耿,朕愿闻你对此案侦办的高见。”
“吾皇正大光明,怀夏商圣君之德,拥孔孟诸子之智。经微臣细查此案证据,现已查实确有枉法之事,且已确定所为者何人。”
纳谋鲁取瞥见索罗趴在地板上大吃一惊,连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抬了一下。
“枉法者何人?”
“吾皇圣明,枉法者正是罪臣。大金国皇城司本职乃广集军机秘要,无论巨细遐迩,恭呈吾皇览阅。然我司却疏于职守,未能提前探知此等要情。皇城司虽有千人之众,大小事务却皆由罪臣主持。因此,罪臣渎职枉法,百死莫赎。而此案之侦办,必将抽丝剥茧,将罪臣之失察之处层层昭示。因此,罪臣自当回避此案侦办,不然以戴罪之身自证其罪,又焉能秉公执法、全力以赴?古之圣贤如周公、吕祖当此境地,亦难免文过饰非,轻其罪而脱其咎。臣非圣贤,不敢挟一己之私当此要任,遗祸社稷。罪臣伏惟吾皇英明圣断,恩准罪臣及所隶部司回避此案侦办。罪臣当以戴罪之身,专心致志,从速公正主持殿试。”
纳谋鲁取盯着地板陷入沉思,看来韩宗成也做了同样的选择,所以侦办权算是定下来了。
然而此刻变故突生,韩宗成居然又开口了。
“鉴于此,罪臣恳请圣上恩准罪臣监督办理此案。有司侦办需每日将侦办纪要详呈罪臣所隶部司,以便罪臣以此为鉴,拨乱反正,亡羊补牢。”
纳谋鲁取大吃一惊。因为此话虽不无道理,却不合情理——倘若他只图脱身,则其前述理由已足以达成目的,然而如今他兜了个圈子竟又转了回来。
“朕已知悉,你可退下。”
韩宗成再度叩首,膝行退回索罗身边。韩宗成、纳谋鲁取和索罗三人伏在地上,静候皇帝发话。
“朕当仔细斟酌,少顷自有裁断示下。”
皇帝起身隐入帐后。
三人伏地静候,耳中听到圣上的随身书记文员起身鱼贯而出,下摆擦过地板,沙沙作响。纳谋鲁取和索罗依礼法等候韩宗成起身,索罗随后,纳谋鲁取最后才用瘦长的四肢嘎吱作响地撑起身体。
“无论圣裁如何,本官都将有幸与有司侦办通力协作,揭开我部失察之漏洞所在。”韩宗成说完又对纳谋鲁取道,“呈报以便捷为宜,你我当交换派驻得力文书专司此事,方便我部便宜行事。”
“谨遵大人指教。”
“索罗大人,告辞。”韩宗成转身离去。
“告辞告辞。”
韩宗成走出大殿。索罗依礼法静候片刻,也转身离去。最后只剩下纳谋鲁取独自走出大殿。
纳谋鲁取揣摩着韩宗成的想法。他目的何在?这番话又如何能令他得偿所愿?他本已脱身事外,却又要求纳谋鲁取随时向他汇报侦办内情,想必是意欲操控侦办的某些环节。韩宗成有这种想法不足为奇。他在宫中行走多年,所牵涉的恩怨情仇错综复杂,无论侦办哪桩案子,都难免会触动他的痛脚。
纳谋鲁取一面沉思,一面沿着大殿边廊缓缓而行。边廊昏暗,纳谋鲁取看到转角处的索罗时,两人几乎撞在一处。
“纳谋鲁大人。”
“索罗大人。”
“可能我们要一起工作,好事情。”
“说的是,”纳谋鲁取道,“此案扑朔迷离,委实需要各部通力协作。”
“也许,我想你可能不需要。”
“不会,我还要请各位施以援手。”
“嗯,也许吧。”
“倘若圣上指派大人为有司侦办,卑职定当倾全司之力帮助大人。”
“嗯。但可能还是你更合适,哈哈。”
“大人过奖。”
“嗯。”
“此案侦办从何入手,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这案子太复杂,涉及太多。”
“卑职明白。”
“但也许我能帮你。我们可以面聊?”
“何处?”
“你来我的书房。”
“卑职一定前往。”
“你一个人来。”
“可以。”
索罗用他那对蓝幽幽的眼睛再次盯在纳谋鲁取脸上,搜索着背叛的迹象。半晌,索罗脸上绽开笑容。
“我回家。累了,政务太多。”
“大人请便。”
索罗转身离去,迈着沉重而又安静的步伐消失在长廊尽头。
纳谋鲁取默默伫立在黑暗中。安全感正如退潮时的潮水般离他远去。侦办不力会被刽子手以精巧手法处决自不必说,更复杂的问题是对于这宗凶嫌疑为当今圣上的命案,究竟如何才算侦办不力?纳谋鲁取自问这桩案子是否正变得更为扑朔迷离,旋即又断定不会,毕竟自己还在,凶手也还在,总会有一条道路将自己引领到凶手面前,而其他的至多不过是路上的几块绊脚石而已。
他迈开修长的双腿沿着长廊快步走远,丝绸朝服在青石地板上摩擦出轻微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