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谋鲁取明白,房间中这些人面对的问题其实都一样——时间。眼下必须立即解决的问题并非谁是凶手,而是谁不是。纳谋鲁取打量着这间自己从未涉足过的前厅。这是一块禁地,平日仅后宫官员和嫔妃可涉足。房间狭长,宽度不过两庹,长度却四倍于宽度。本是走廊大小的地方硬是盖上了一间房。石墁的地板上铺了地毯,墙上挂着画,窄长的气窗上糊着窗纸。房间一端摆着一张镶着螺钿的红木桌子,桌下便是那个死去的婕妤。尸体四周挤满了人,宫中的仵作、勘察连同长官约二十人,摩肩接踵。纳谋鲁取走到擦地宫女发现尸体时的位置站定,望向尸体,看不到。他又缓缓躬身,视线与宫女双眼高度齐平时,尸体出现了。宫女没撒谎。
纳谋鲁取见皇城司统领离开随从朝自己走来。他叫韩宗成,是个叛变到金国的南人。韩宗成脸上皱纹如斧凿刀刻,双眼眯成细线观望着整个房间,令人看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当然,能做到统领这样的高位,尤其是一个南人,自不会将心思挂在脸上。老狐狸早有准备,已然穿上了朝服,显然是算准了还有后戏。
纳谋鲁取依朝中礼法站直身体,双手交叠于身前,挺胸抬头,表明金尊南卑的种族次序,尽管韩宗成官阶更高。
“是个南人。”韩宗成嗓音略带沙哑。
纳谋鲁取点了点头。
“可有干系?”
“总不会没有。”纳谋鲁取道。
韩宗成无语。纳谋鲁取便静候他开腔。
“三日之后便要殿试。”韩宗成道。
“说的是。”
“你以为凶手是何人?”
“下官还不清楚。”纳谋鲁取道。
“可有凶嫌?”
“下官与大人一般,才到此处。”
“看情形是否为刺客行刺?”
“下官以为不似。”
“何以见得?”
“这……”,纳谋鲁取思考片刻,道,“场面太小。刺客闯入,却只伤了个婕妤便罢手,不合情理。”
“你的经验之谈?”
“下官经验之谈。”
韩宗成默立半晌,又问道:“柯德阁与牙梨哈有何想法?”
“他们与大人不谋而合。”
“我有何想法?”
纳谋鲁取摊开手掌,咬着嘴里的槟榔道:“大人明知故问了。”
“你又作何想法?”韩宗成追问。
“下官并无确证,却不敢苟同。”
“怎见得?”
纳谋鲁取又思忖片刻,道:“一般道理,只是感觉不似而已。”
“如何不似?”
“日上三竿时分,死者本应在做何事?此时死者早该离去,却偏偏不曾离去,何故?各处疑点重重,颇不合理。”
“多谢察事厅统领赐教。本官再与勘察处柯德阁、刑讯官牙梨哈商议。”韩宗成说着,转身走向自己的随从。纳谋鲁取转身来到房间对侧尸体近前,慢慢单膝跪下,开始查验尸体。他那异于常人的修长四肢,令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尸体腹部有处很深的刺伤,小臂内侧还有一道很长的割伤。伤处血色深红,流出的血玷污了青石地板上的地毯。死者身穿的厚实的红绸衣裳,是杭州织造厂的作品。除血渍外衣服上并无其他污渍,想必置办不久。头面的品阶是婕妤,虽不算高,但至少可以每月承恩一次,且按律可延续龙种,也算得大金国三百万女人中位列前二百的拔尖人物了。
纳谋鲁取仔细检查了死者头颈,寻找扼杀痕迹,却未见明显异常。他断定死者是南人,因其形貌似南人而非金人。金人黑色的弯眉和高耸的鼻梁与汉人姑娘扁平柔和的面部特征差异明显。死者年约十九。
怪异之处在于,她长得非常漂亮。
尽管听来不可思议,因为百姓多以为皇帝后宫佳丽都有羞花闭月之容,事实却远非如此。皇帝选妃程序不仅复杂,而且充满仪式,更须遵循一套实证理论。
入选皇妃者须满足两个条件,首先便是聪明。当时人们已发现智力来自先天传承,甚至还曾有人专门研究这种现象。尽管最后仍不甚了了,这一事实却已得到公认。
其次便是幸运。三夫人与九嫔必须出身于为数不多的特定家族。在帝国错综复杂的权力角逐中,她注定只是博弈中的一枚筹码。
因此,死者的出众姿色绝非寻常。
“谁杀的她?”
纳谋鲁取循声抬头,见内卫司统领索罗正居高临下地瞪着自己,一双深陷在眼窝中的异族蓝眼闪烁着狐疑的光芒。纳谋鲁取站直身体,膝盖在长腿的杠杆作用下嘎嘎作响。索罗抓挠着浓密乌黑的虬髯怒目而视,用他那听不出语调的古怪口音和颠三倒四的句法盘问。
“还不清楚。”纳谋鲁取应道。
“外人还是内人?”
“大人想问下官想法?”
“你要有事实,就告诉我;要没有,给我你的想法。”
“下官以为是外人所为,与朝政无关。”
“为什么?”
“感觉如此而已。”
“你觉得不是他干的?”
“不是。”
索罗两只深井般的眼睛盯着纳谋鲁取,眼中满是质疑。
“案子你会办,对吧?”
“下官还不清楚,一个时辰后圣上与太后自有圣裁。”
“太后管?”
“太后派人侦办。”
“那大概就派你,对吧?”
“大人知道常例如何。”
“如果,派了你,你咋办?”
“有人死去未必便是谋杀。”
索罗按照一贯作风不予回应,只是瞪着一双怒目在纳谋鲁取脸上搜寻谎言的痕迹,半晌才转身朝自己的侍卫走去。
所有这些机锋的原因,亦即他们所寻求的,是某种确定性。这次命案虽然使他们面临艰难的选择,但也是一次良机。鉴于死者的身份和现场的位置,无论谁赢得案件的侦办权都可以理所当然地扩大权力,征用其他部司的人力物力。而官场中权力一旦易手,往往便会固化,很难再物归原主。侦办权对于长于此道的老手如同一柄长剑,然而剑柄却极易打滑。
首席勘察官柯德阁正带领手下蹲在门口,以一种极其低调的方式默默地查验着门锁,寻找撬拨痕迹。纳谋鲁取轻轻挥手,不失礼数地请他过来。
纳谋鲁取恭敬地站着,等待这位身大体沉的巨人笨拙地挪过来。他官阶虽然高过柯德阁,但两人一样,都是金人。
“刑案?”纳谋鲁取问道。
柯德阁探身过来,道:“大人,尸身上有两处外伤。腹部一处,手臂一处,后者似为抵挡所致。依下官所见,死者中刀的情形……”柯德阁后退一步,演示了一个腰部撩刺的动作,“死者多半是见这一刀刺来,便闪向一侧,手臂向下格挡……”柯德阁挥动粗壮的手臂,毫无章法地向下格挡,“这便是手臂上的割伤。”
“何时断气?”
“大人容禀,死亡时间一向难以确定,但下官以为至少已有六个时辰。”
“何以见得?”
“鲜血大半凝结且色转深红,大致需要这么长时间。”
纳谋鲁取慢慢地嚼着槟榔,品味着柯德阁的话。柯德阁的话证实他与索罗、韩宗成的担忧不谋而合,不过他还是决定谨慎为上。
纳谋鲁取问道:“依你之见,死者从何处入室?”
柯德阁早有防备,因为这正是他想要回避的问题。
“大人明鉴,依宫中规例,无论何时,这两道门中至少有一道必须落锁。”
“此话何意?”
“案发时两门均已落锁。”
“擦地宫女是被锁在里面的?”
“不是。”
“那她又如何进去?”
“有人开启外门放她进来。”
“然后?”
“内门却一直紧锁。故此宫女到来之时,两道门都是锁着的。”
“侍卫可曾见有异常?”
“下官职责所限,未敢询问侍卫。”
纳谋鲁取明白,柯德阁只能言尽于此。
“请问尸体勘验呈报何时可以备妥?”
“此间事务一毕,下官立即着手。大人可于今晚垂询,无论何时,卑职自当恭候。”
“有劳大人。”
“不敢,下官告退。”
柯德阁说完,慢慢转过身,几乎是蹑手蹑脚地挪回尸体旁。
纳谋鲁取小心地绕过尸体,出门走入通向外宫的长廊。柯德阁和他的手下正趴在地板上,研究外门周围的木屑,却故意避开了对面的内门。
廊道很长,中间还有一处转弯。青石地板上铺着粗毡地毯,砖墙上则装饰着竹片和绸布。除前厅外,长廊另有六个出入口,其中四个分别通往附属的食品储藏室、香料检验室、皇家更衣室、带后厨的餐厅,余下两个则通向户外,一个花园和一个夹在内外宫之间的小露台。作为一道御敌防线,长廊建得狭窄而坚固。通往前厅的木制外门十分厚重,上面有一把巨大而沉重的挂锁。
长廊一角,刑讯处执事牙梨哈正大马金刀地蹲在那名最先发出警讯的侍卫面前。侍卫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崭新的袍子、油光的发辫,牙梨哈一如既往地光彩照人。形象不仅体面,简直完美,以至于纳谋鲁取怀疑他在故意用自己的光鲜暗中贬损他人。此时,牙梨哈一脸夸张而尖酸的惊讶表情。
“后生,”牙梨哈对战战兢兢的侍卫道,“别给爷编了,以为爷听不出来?”
“没……我没编……真没编。”
“还编。你一编爷就知道,你这种货爷见多了。”
“真的不曾有人过去。”
“后生,爷是个厚道人。你给爷听好,你就是个杂碎。乡下崽子进了城,忘了自己姓甚了!仗着给皇上当差到处睡姑娘,对吗?给你说句实话,你个杂碎现下不从实招来,爷让你后悔从娘肚子里爬出来。你抬头看看爷,是不是诈唬你嘞?你个杂碎早晚是个招,爷说的是‘现下’,你现下不招,误了侦办,让爷面皮难堪,爷保证把十八般大刑好生伺候到你身上,不断气不给你消停,然后把你那糟蹋城里姑娘的玩意儿割下来捎给你娘,告诉她你个崽子是啥下场。”
“可是……可是,爷,俺真的不曾胡说,确实不曾有人过去。”
“行啊,后生嘴硬,等着大刑伺候吧。”
见纳谋鲁取走近,牙梨哈跳起身来,大摇大摆地迎上去。他长得并不英俊,只是在他显赫的家族财富和地位的照耀下,显得英俊而已。
“背运后生,赶上昨晚当值。”牙梨哈道。
“说的是实话?”纳谋鲁取问道。
“八成。”
“当值一共几人?”
“两道门一边一个。”
“对面内门侍卫呢?”
“不在我手里。”
“死了?”
“在内卫司,索罗按着不放。”
纳谋鲁取打量着这个侍卫。倘若牙梨哈的大刑无法让他改变口供,且韩宗成和索罗也得到了同样的口供,那他们势必会得出同样的结论。纳谋鲁取想不出有何情况能阻止韩宗成和索罗讯问这个侍卫。
杀气弥漫在这场迫在眉睫的朝会前,而杀机所在,正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凶嫌。
索罗与韩宗成都看到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死者身份、尸体位置——行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两人自然疑心当今圣上手刃了自己的妃子。无论出于何故,圣上杀人自然都合理合法。有些细枝末节眼下看来虽有些离奇——落锁的房门、内门侍卫所在位置及案发时间,不过两人估计总能给出合理解释。
倘若果真如此,有司侦办时自然凶多吉少。尽管一国之君凌驾于法律之上,真相却难免伤及圣颜,尤其是而今这桩案子已经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备动员。有司侦办虽不是绝无机会从这摊浑水中全身而退甚至建功立勋,但绝非易事,且一旦失手,下场不堪设想。
没时间了。纳谋鲁取见索罗和韩宗成正准备开溜,二人的随从也心怀鬼胎地悄悄跟在主子身后,便知道自己也该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