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婕妤正指着自己的下体。
这并非故意,只是她倒下时恰巧形成了这个姿势。然而据最终的结案总结,死者所指之处或许并非其下体,而是其中蕴含的物事。毕竟这是世间万物生发之气的必由之路,从而也成为这桩离奇复杂的案件的关窍所在。
尸体是一个擦地宫女于巳时发现的。其时雪还未停。粉末状的雪渣斑斑点点地洒落在青石地面上,松一阵紧一阵地飘落在皇宫高墙外环绕的街衢上。好在前厅还算暖和,宫女又给自己找了块有阳光的地方。她跪在地上,正仔细清理青石地板缝隙中的红色尘土,突然看到一只苍蝇。这东西深宫内并不常见,因为有一队人,旁的一律不做,专事打苍蝇。然而现下这苍蝇却出现了。宫女颇有先见之明地想到,倘若被旁人看到,必会怪罪到自己头上,于是便起身去打苍蝇,也就看见了尸体。
宫女立刻尖叫起来,不仅因惊吓和本能的恐惧,亦是出于担忧,害怕扯上干系。
附近的侍卫立刻打开两侧落锁的房门冲进前厅,确认了情势,转身便奔回岗位汇报给了班头。班头闻讯立刻朝营房飞奔而去,片刻之后营房便发出警讯。是谋逆作乱,南人刺客行刺,还是南宋岳家军派来的细作所为?禁城立刻进入戒备状态。
警讯由信使送至御前侍卫营房,侍卫们沿着昏暗的雕花长廊一路疾奔,从武备库中取出尘封的重型武器。禁城封锁,固若金汤——高大的侍卫站在紧锁的城门外守卫关卡,余者则手持出鞘的近战利刃,守在城内的工事中。重型武器也都架设停当,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束鞍紧镫的快马已在骑手的驱策下驰出宫门,奔上禁城外的道路,轻雪覆盖的坚硬石路上立刻撒下一串串清晰的深色蹄印。骑手们分别从皇城的不同出口冲到人流如织的大路上。街道拥挤,他们却毫不迟疑。铁蹄硬生生地在人流中刨出一条通道。厚重的柚木城门大开,铁骑绝尘而去。
尽管圣上为这座城市起了一个颇为体面的名字,城外风光却乏善可陈。平坦干涸的大地上覆盖着灰暗贫瘠的农田,零星的几棵杨树也都布满了风沙蚀刻的伤痕。
骑手们的目的地均在百里之外,须狂奔一个时辰。骏马到达壁垒森严的驻军关卡前,余势不减,在原地嘶鸣打转,铁蹄掀起的尘土和积雪与其身上的热气搅作一团。骑手们凭密令上加封的御印进入营地,将密令面呈驻军长官。各处驻军营地长官收到的密令内容一字不差:“即刻部署,疑有逆动。”
最后一项部署迅捷而隐秘:宫内一些毫不惹眼的人找借口离岗。太监、先生,甚至还有一个正在为即将举行的殿试擦洗地面的杂役,都不动声色地溜出宫门进入外城,在凛冽的晨风中混入街上的人流之中,在热马奶和肉包子散发出的白汽掩护下,踩着坑洼不平的砖路,钻进一条条幽暗窄巷,又穿过外城城门,最后风尘仆仆地来到那些接到圣谕的驻军营地附近。然后,他们便通过虚掩的小门、暂时离岗的哨位与农田中的小道,纷纷溜进各自的目标营地。
营地的无人角落中,这些人趁着士兵部署的混乱间隙,接到了圣上的口谕密令,内容却与营地长官接到的手谕截然不同:“倘若部队进军皇城,立即诛杀主将并另立将官,确保部队效忠圣上。”
能够在卫戍营地执掌将印者自然不傻,无不争先恐后地展示自己的赤胆忠心。事后,数位主将中仅有一位被刺客诛杀,然而误杀忠臣的刺客却并未因此受到惩处。刺客所为被认定为尽忠职守,同时还有杀鸡骇猴之效,令其他将官明白皇帝虽远在宫内,龙爪却一直扼在自己的喉咙上,随时可以将自己掐死。
如此,不到一个时辰,一场巨大的风暴便从这间狭小的前厅卷起,不断蔓延开来。倘若此刻转头回溯,穿过剑拔弩张的兵团,越过雪泥覆盖的驿路,掠过皲裂荒凉的大地,通过厚重的赭红城门,钻过街上拥挤的人流,进入巨大的禁城大门,再沿着萦绕着喁喁细语的走廊回到这场轩然大波的起点,便会在这间斗室中看到禁城察事厅统领、大太监纳谋鲁取正站在尸体旁俯身查看。
纳谋鲁取是金人,已经年近半百,他身材高大,却年近半百,瘦得异乎寻常;两腮深陷,经年的寒风在脸上烙下了两块通红的印记。此时,他苦着脸,嚼着槟榔,早被槟榔汁染成深棕色的牙齿间浸淫着猩红色的唾液,仿若鲜血。
纳谋鲁取心中琢磨的,不仅有这死去的婕妤,还有她的死所引发的这场风暴。
他暗忖:“气运失衡,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