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是被圣经里的证据所说服,从而相信上帝。一种经常见到的论点,据认为源自刘易斯, 是这样说的,既然耶稣认为自己是神之子,他必定要么是对的,要么是神经错乱,要么是撒谎成性:“疯狂的、恶劣的或就是上帝”(Mad, Bad or God)。或者用更为朴实的韵文来说,“大傻瓜、说谎者或上帝”(Lunatic, Liar or Lord)。历史证据极少表明耶稣具有神的身份。但即便证据确凿,这种三难困境也是滑稽可笑难以服人。第四种可能,几乎是太过明显而无须提及,便是耶稣是被真实地误解了。许多人也是。无论如何,正如我曾说过的,绝无确凿的历史证据表明,他曾经认为自己就是神。
文字记载的东西,对于不习惯去追问如下问题的人们来说是有说服力的:“谁记载了它,在什么时候?”“作者怎么知道所写内容?”“在当时,作者所表达的意思与我们今天的理解是一致的么?”“作者是毫无偏见的观察者,还是带有自己的写作意图?”自从19世纪以来,神学家们通过学术考证已经得出了这一无可辩驳的结论:福音书,并不是真实历史的可靠记录,其中的内容都是耶稣死后很久才写下来的,其成书也远远晚于保罗的使徒书,而在《使徒行传》中几乎只字未提所谓耶稣生平的事实。然后,所有这些内容被复制再复制,其传播途径类似“传话游戏”的方式(见第5章),在此过程中,抄写员还易出错,毕竟他们都有自己特定的宗教背景。
用以说明这种宗教背景的一个极好例子就是耶稣在伯利恒的诞生传说,整个故事感人至极,据说他是希律王对无辜者实施大屠杀后的幸存者。在耶稣死后许多年,才有福音书的写作,其时已无人知道耶稣的诞生地。但是《旧约全书》中有一个预言(弥迦书5:2)已经预示了耶稣的出场,据说期盼已久的弥赛亚会诞生于伯利恒。根据这一预言,《约翰福音》明确指出,他的追随者感到惊讶,因为他不是出生于伯利恒:“其他人说,这是耶稣基督。但有些人说,基督难道是来自加利利?圣经里不是说道,基督源于大卫的子孙,诞生于伯利恒,大卫部族所在地?”
《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处置,它们都决定耶稣“必须”出生于伯利恒。但是,两者通过不同的途径来把他弄到那里。在《马太福音》中,约瑟和马利亚一直都在伯利恒,在耶稣出生之后许久才来到拿撒勒,此前他们在埃及避难,逃脱了希律王的大屠杀。相反,根据《路加福音》的描述,早在耶稣出生之前,马利亚和约瑟就住在拿撒勒。所以,为了预言得以实现,如何才能在关键时刻让他们在伯利恒出场?《路加福音》说,当时正是居里扭(Cyrenius或Quirinius)任叙利亚的总督,恺撒·奥古斯都(Caesar Augustus)为征税而颁布人口普查的命令,每一个人都必须回到“他自己的城”。约瑟是“大卫部族的后裔”,因此他必须回到“大卫的城,那里叫伯利恒”。这似乎像是一个不错的解决方式。除非它是完全违背历史地胡说八道,正如威尔逊(A. N. Wilson)在《耶稣》(Jesus)和罗宾·莱恩·福克斯(Robin Lane Fox)在《未经认可的版本》( The Unauthorized Version )中已经指出的那样。大卫,如果存在的话,生活在马利亚和约瑟之前约1000年。为什么罗马帝国要求约瑟去一个遥远的祖先早在1000年前生活过的城市?那就好像要求我详细说明,比方说,由于人口普查的需要,Ashby-de-la Zouch正是我的家乡所在地,我的祖先恰好可追溯至某个封建诸侯(de Dakeyne),他跟随征服者威廉去到那里并定居了下来。
此外,《路加福音》中所提及的年代不够牢靠,历史学家已对此独立进行了验证。在居里扭统治的时代,确实有过一次人口普查,但那是一次地方性普查,不是由恺撒·奥古斯都颁布命令、范围涉及整个罗马帝国的普查,而且它发生得太晚,在公元6年,在希律王死后很久。福克斯得出结论,《路加福音》中的故事在历史上是不可能的,并且缺乏内在的连贯性;但是他又对《路加福音》的处境及其希望实现弥迦书的预言的渴望表示同情。
2004年12月号的《自由调查》( Free Inquiry )上,汤姆·弗林,这家杂志的优秀编辑,收集整理了一系列文章,证明广受欢迎的圣诞节故事,也是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弗林本人在《马可福音》和《路加福音》之间列出了许多冲突的说法,只有这两位福音传道者涉及了耶稣诞生的事件。 罗伯特·吉路里(Robert Gillooly)则表明,所有关于耶稣传说的核心内容,包括东方出现的星、童贞女怀孕、国王对婴儿的崇拜、奇迹、死刑、复活和升天等,都是借来的—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来自当时已经存在于地中海和近东地区的其他宗教。弗林指出,《马太福音》希望实现弥赛亚预言(大卫的后裔诞生于伯利恒)的渴望,是为了迎合犹太读者;然而,这却与《路加福音》要迎合基督教徒(非犹太人)的意图相冲突,由此采取的措施就是搬来带有希腊风格的异教之风(童贞女生育、国王对婴儿的崇拜,等等)。其间的冲突引人注目,但却向来被信徒所忽略。
明智的基督教徒不需要乔治·格什温(George Gershwin)来教导他们,“那是你们深信不疑的故事,在圣经中读到,并不一定是那样”。但是却有许多不够明智的基督教徒,他们以绝对化的方式来思考,认为必须如此,这些人非常严肃地把圣经看作是对历史事件的忠实记录,因此也就看作是支持他们宗教信仰的证据。难道这些人从不打开他们相信是绝对真理的书本?为什么他们没有注意到那些引人注目的矛盾呢?一个逐字逐句的阅读者难道不会关注这一事实,《马太福音》中,约瑟的祖先源于大卫王,其间经历了28代,而《路加福音》中却经历了41代?更糟的是,这两册福音书中的名字几乎没有重合的!更何况,如果确实是童贞女感孕而生耶稣,约瑟的祖先就是无关紧要的,因此,耶稣的降临也就不能用于实现《旧约全书》中的预言:弥赛亚应当是大卫的子孙。
美国圣经学者巴特·埃尔曼(Bart Ehrman)在副标题为《谁以及为何改变了新约及其背后的故事》( The Story Behind Who Changed the New Testament and Why )的一本书中,揭开了笼罩于《新约全书》的巨大迷雾。 [1] 在导言中,埃尔门教授生动地述说了他个人的心路历程,他从一个信仰圣经的基要主义者转变为深思熟虑的怀疑论者,其间的推动力正是来自圣经中大量不可信的记叙。意味深长的是,当他于美国大学的等级体制中步步攀升,从底层的“穆迪圣经学院”(Moody Bible Institute),经由惠顿学院〔Wheaton College,等级稍高些,而且还是比利·格雷厄姆(Billy Graham)的母校〕,最终来到处于世界顶层的普林斯顿时,他所经历的每一步都在警告他,当面对危险的进步主义时,要坚持自己基要主义的信仰恐怕不那么容易。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他的读者,就是受益人。其他有力破除迷信约束的圣经批评读物,是前已提及的罗宾·莱恩·福克斯的《未经认可的版本》,以及雅克·伯利纳布劳(Jacques Berlinerblau)的《世俗的圣经:为什么非信仰者必须严肃地对待宗教》( The Secular Bible:Why Nonbelievers Must Take Religion Seriously )。
成为正典圣经的四部福音书是在至少有一打之多的文本中经过挑选得到的,这种挑选或多或少带有任意性,原来的文本还包括《多马福音》《彼得福音》《尼哥底母福音》《菲利普福音》《巴塞络缪福音》和《抹大拉马利亚福音》。 托马斯·杰斐逊在给侄子的信中提到的正是上述这些另外的福音:
当说到《新约全书》时,我忘记提醒,你应当读基督教所有的历史文献,以及教会班子为我们钦定的所谓伪福音书,既然那些作品也是以福音传道者的名义。因为那些伪福音传道者假装如同其他传道者那样富有灵感,你就得自行判断他们的主张,而不是通过教会人员。
那些被教会人员略去未进入正典的福音书,也许就因为它们所讲述的故事,要比四部正典福音书更为离奇不可信。例如,《多马福音》记载了儿时的耶稣好多奇闻逸事,比如他以一种淘气精灵般的姿态滥用他的神力,恶作剧地把他的玩伴们变成山羊,或者把泥浆变成麻雀,或者通过神奇地使一块木头变长,在木工活上助他的父亲一臂之力。 [2] 可以预料,没有人会相信诸如《多马福音》书中的这类拙劣的奇迹传说。但是,同样也没有更多或更少的理由可用来相信四部进入正典的福音书。所有这些福音书都包含了与亚瑟王及其圆桌骑士同样可疑的传说故事。
在这四部正典福音书中,大部分相同的内容源于共同的出处,它们要么是《马可福音》,要么就是一部遗失的作品,而《马可福音》就是这部遗失作品的最早残本。无人知道,四位福音传道者是谁,但他们都几乎不可能亲自遇见过耶稣。他们所写下的大多数内容绝不是出于对历史的忠实记录,而只是对于《旧约全书》的改头换面而已,因为福音书的作者虔诚地相信,耶稣的生平必须要实践《旧约全书》中的预言。甚至还有这样的可能,耶稣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当然这是一个严肃的历史议题,尚未受到广泛支持。伦敦大学的韦尔斯(G. A. Wells)教授就撰写了若干本这样的书,其中包括《耶稣存在吗?》( Did Jesus Exist? )
尽管耶稣可能存在过,但著名的圣经学者通常都不认为《新约全书》(显然还有《旧约全书》)是历史上真实事件的可靠记录。我则进一步认为,圣经不能被看作是任何神灵存在的证据。在托马斯·杰斐逊写给他的前任约翰·亚当斯的信件中,有这样富有远见的话语,“这一天终将会来到,那就是把耶稣的神秘降临—至高的存在作为他的父亲,孕育于一个童贞女的子宫里—看作是与密涅瓦诞生于朱比特大脑里一样的寓言”。
丹·布朗(Dan Broun)的小说《达·芬奇密码》( The Da Vinci Coole )以及由它而来的电影,在教会圈子里掀起了巨大的争议。基督教徒被鼓动联合起来抵制电影并在放映的电影院门口放哨。这部作品确实从头到尾是编造的产物:发明出来的虚构故事。就此而言,它恰恰与福音书无异。在《达·芬奇密码》和福音书之间的唯一区别在于,福音书是古代的虚构,而《达·芬奇密码》则是现代的虚构。
[1] 我给出这一副标题,因为那正是我确信的内容。我所引用的这本书,由Continuum London出版,正标题是《它是谁的话?》( Whose Word Is It ? )在这一版中,我发现无法判定,它是否与在美国由Harper San Francisco出版的书是同一本,我没有见过后者,它的正标题是《被错误引用的耶稣》( Misquoting Jesus )。我假定它们是同一本书,但出版商为何要这样做?
[2] 威尔逊(A. N. Wilson)在耶稣的传记中,对于耶稣是一个木匠这一说法提出了怀疑。希腊词tekton确实指木匠,但它是从亚拉姆语的naggar翻译而来,后者可能是指木匠或有学识的人。这是若干个在圣经中出现的误译之一,最著名的误译是《以赛亚书》中把希伯来的年轻女子(almah)误译成希腊语中的童贞女(parthenos)。一种容易犯的错误(设想英语单词“maid”和“maiden”,它们就容易混淆),就是由于某个翻译者的疏忽,结果错误被一再传抄,以致造成整个荒谬的传说,耶稣的母亲是一个童贞女!(沃拉克Ibn Warraq, ‘Virgins? What virgins?’, Free Inquiry 26: 1, 2006, 45~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