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大学时代的同伴,极为聪明和成熟,笃信宗教,一次他去苏格兰的小岛野营。半夜,他和他的女朋友在帐篷里被恶魔撒旦的声音所惊醒。无可怀疑,声音只能是出自恶魔。我的朋友无法忘记这一恐怖的经历,这是导致他后来从事神职的因素之一。年轻时的我对于他的故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牛津时,我就把这一故事讲述给一帮动物学家听,当时我们正在玫瑰与花冠酒店里休息。其中有两位正好是经验丰富的鸟类学家,他们放声大笑。“那是普通鹱(Manx Shearwater)!”他们齐声大叫。其中一位还补充道,在世界不同地方和不同语言中,人们已把该物种的鸣叫声与恶魔般的叫声相联系,它在当地的绰号就是“恶魔鸟”。
许多人相信上帝,因为他们相信曾经亲眼看见过他的幻象—或者见过天使,或者是蓝衣的童贞圣母。或是他在他们的脑袋里对他们说话。这种来自个人体验的论据极易令那些自以为曾有此体验的人所信服。但是它却难以说服那些具有心理学知识的人。
你说你曾直接体验过上帝?好,有人曾体验过一种粉红色的幻象,但这不可能令你留下深刻印象。彼得·萨克利夫(Peter Sutcliffe),约克郡的碎尸狂,显然听到耶稣的声音,要他去杀死妇女,于是,他被关入了精神病院。布什说,上帝告诉他去入侵伊拉克(可怜的上帝却不赐给他一种启示,那儿并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精神病院里的病人都认为自己是拿破仑或卓别林,或者整个世界正在实施阴谋来对付他们,或者他们能够把自己的思想植入他人头脑。对此,我们只是觉得好玩,但绝不会严肃地对待他们内心透露出的信念,这只不过是因为大多数人都不认同这种想法,而宗教体验的不同恰在于有多人认同这一信念。当萨姆·哈里斯(Sam Harris)在其《信仰的终结》( The End of Faith )中这样写时,绝不是出于过度愤世嫉俗:
我们把不同的名义赋予不同信仰的人们,这些信仰都未曾得到理性的辩护。当这些信仰的拥有者极为普遍时,我们称其为“宗教徒”;否则,我们就有可能称其为“发疯”、“精神病”或是“幻觉”……所谓的心智健全就存在于众多人当中。然而,仅是出自历史的偶然,在我们的社会中,相信宇宙的创造者能够聆听你的想法的人被认为是正常人,而相信上帝通过滴落在你卧室窗户上的、类似于摩尔斯密码的雨滴与你交流的人被界定为精神病。因而,宗教信徒不是普通地疯了,他们的核心信仰则绝对是疯了。
我将在第10章再回到错觉的讨论上。人类大脑运行的是一流的模拟软件。我们的眼睛并不向大脑呈现一种完全忠实的外部世界的图像,或是实时传递一段精确的电影。我们的大脑构造一个不断更新的模型:通过视神经不断发送的脉冲而更新,同时又加以重构。视觉方面的错觉就生动地提醒了我们这一点。 错觉的一种主要类型,奈克方块(Necker Cube)就是一例,它的形成是因为大脑收到的感觉素材与两种实在模型相兼容。于是,大脑不知该选其中的哪一种,结果就是我们体验到的一系列翻转,从一种内在模型转向另外一种。我们向正在察觉的图像看去,几乎是真切地在翻转,变成其他图像。
大脑中的这一模拟软件尤其擅长构建面孔和声音。我曾在我的窗台上放了一个爱因斯坦的塑胶面具。从前面看,它似乎像是一张立体凸出的脸,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当从后边看时—那里本是凹面—它看上去依然像是一张凸出的脸,我们的感知能力实在奇特。当观察者沿着它转动时,这张脸似乎也会跟着转动—这种感觉是强烈且足以令人信服的,据说蒙娜丽莎的眼睛就会随着你而动。面具的凹面看上去确实仿佛正在移动。先前从未看见过这种错觉的人们对此会大惊小怪。甚至更奇异的是,如果面具被固定在一个缓慢旋转的转盘上,当你在固定的一面注视它时,它似乎以恰当的方向转动,但是当凹面进入视线时,方向就会相反。结果就是,当你注视着它从一面转到另一面时,正在接近的一面似乎要“吞掉”离去的一面。那是一种足以使人眩晕的幻觉,值得我们不怕麻烦地去观看。有时,当你靠近凹面时,会极其惊讶,根本看不到它“确实”就是凹陷的。当你确实看到时,再次会有一个突然的翻转,这一过程是可逆的。
这是怎么回事?面具的制造并没有什么把戏。任何具有凹面的面具都能做到这一点。秘密在于观看者的大脑。内在的模拟软件接收到信息,表明存在一张脸,其实那也许只不过是在近似恰当的部位分布着一对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巴。收到这些大致线索后,大脑开始加工。脸部模拟软件进入启动状态,它构造出一张完全立体的脸部模型,即便外部实在呈现给眼睛的只是一个凹的面具。产生错误方向的旋转幻觉是因为(那是相当强烈的感觉,但如果你通过仔细的思考就会使它稳定下来),当一个面具的凹面旋转,同时又要把它感知为是一个立体面具时,要使得视觉信息具有意义,产生逆转幻觉就是唯一的方式。 这就像是当你在飞机场上看一个旋转雷达天线时所产生的幻觉。除非大脑翻转到雷达天线正确的模型,否则就会看见错误的模型以错误的方向旋转,而且是以一种稀奇古怪的歪斜方式。
我说这些是要证明大脑模拟软件具有极为强大的力量。它能够构筑最逼真的“视觉”和“天赐”。对于这种精细的软件来说,模拟一个幽灵、一个天使或是童贞圣母马利亚也许只是小菜一碟的把戏而已。这种机制对于听觉同样有效。当我们听见一个声响时,它绝不是完全忠实地被传达到听神经随后又传至大脑,好像是一个高保真音响一样。如同视觉的形成,大脑依据不断更新的由听神经传来的信息,构筑一个声音模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听到的喇叭声是一种单一的音符,而不是它本该有的由铜管乐器敲击而来的乱哄哄的复合音。一支竖笛吹出的是同样类似“木质的”音符,一支双簧管听起来类似“笛声”,因为这些和声达到了不同的和谐的平衡。如果你谨慎熟练地使用电子合成琴来逐个产生分离的和声,大脑仅在短暂的瞬间把它们听成是单音调的复合,但很快大脑模拟软件就会“弄懂它”,于是,我们听到的仅是纯粹的喇叭声、双簧管声或是无论什么乐器发出的声音。口语中的元音和辅音在大脑中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被构造,所以是另外一种层次上更高阶次的音和词。
在我的孩童时代,曾听到过幽灵:那是一种男性的声音在喃喃自语,就像是在朗诵或是祷告。我几乎能够,但不完全地听出其中的语词,它似乎带有一种庄严的音色。大人曾告诉我关于神职人员隐藏于古老房子里的故事,我有些害怕。不过我还是起床摸向发声之处。靠近时,它变得更响了,随后突然它“转向”我的脑袋里。现在我已靠得足够近,得以分辨它究竟是什么。原来那是通过锁眼钻进来的风声,而我的大脑模拟软件却习惯地把它构造成一个男性的说话声,就像是在庄严地诉说着什么。如果我是一个较为敏感的孩子,就有可能“听见”的不只是难以理解的说话声,而是特定的词甚至句子。如果我天性敏感又在宗教气氛中成长,我不知道风诉说的会是什么。
还有一次事件,发生于相同的年龄,当时我在海边的一个小村庄里,透过一间普通屋子的一扇窗户看见一张巨大的圆脸,带着难以形容的恶毒神情,盯着这边看。我颤抖地靠近它,这才看清它的真面目:原来是窗帘不小心落下从而形成了一张模糊的类似人脸的影像。那张脸本身极其邪恶的样子,早已在我儿时恐惧的大脑中构造。2001年9月11日,虔诚的人们认为,在世贸大厦双子塔升起的烟尘中,他们看见了撒旦的面庞:以一张在互联网上发表并广为传播的照片为根据的迷信。
构造模型是人类大脑的拿手好戏。当我们睡着时,那就是做梦;当我们清醒时,那就是想象;当它格外清晰生动时,那就是幻觉了。正如第10章将要指出的,拥有“想象中的朋友”的儿童有时会清楚地看见它们,就如同真的一样。如果我们容易受骗,我们就难以辨清这些幻觉或是白日梦的真相,并且还会声称已经看见或是听见了一个幽灵,或是天使或是上帝,尤其是对于儿童、女性或天主教徒来说,更易认为是目睹或听见了—童贞圣母马利亚。这样的幻觉或显灵,当然不是相信幽灵、天使或是上帝、童贞圣母真实存在的可靠理由。
乍看起来,许多人同时出现幻觉,难以否认其存在,例如据报道,1917年在葡萄牙的法蒂玛(Fatima),7万名朝圣者看见了太阳“裂开于天空,向众人猛压下来”。 很难解释7万个人怎么会有同样的幻觉。但是,要承认它确有其事更难,因为在世界的其余地方,法蒂玛之外,则无人看见这一景象,不只是看见,而且还须感受到太阳系的巨大毁灭,包括足够强的加速力把每一个人抛向空中。不由想起休谟对于奇迹的精彩点评:“没有一种证词足以建立一个奇迹,除非该证词具有这样的特点,它的荒谬虚假比它试图建立的事实更为不可思议。”
7万人同时被迷惑蒙骗,或者同时串通起来集体行骗,似乎是不可能的。情况也许就是历史记录发生了错误,于是就有7万人声称看见了太阳的变幻。也有可能这些人同时看见了海市蜃楼(他们被劝诱凝视太阳,但对于他们的眼力来说,这不可能做到)。不过那些明显的不可能倒要比这一说法更有可能:地球突然间因受力而偏离轨道,太阳系被破坏,而法蒂玛之外的人们都未注意到这一点。在我看来,葡萄牙可没有那么孤立。 关于上帝或其他宗教现象的个人“体验”,这就是全部所需要说的了。如果你有这样的体验,也许你会发现自己坚定地相信这是真实的。但不要指望别人会拿你的话当真,尤其是,如果我们对大脑及其强有力的运作方式略有所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