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贝冢进行了一个半世纪的研究之后,我们现在知道:在过去 1 万年里,很多沿海社会都有采集软体动物的习惯。通过对南非尖峰遗址的发掘和对西班牙史前遗址的研究,我们还了解到贝类动物在冰期晚期是一种机会性食物。然而,几乎可以肯定的是,随着冰期的结束,全球海平面上升,人们食用大量贝类逐渐成为很普遍的现象。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不知道原因,但这有可能是因为海平面上升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其他低洼海岸线地区形成的广阔的近岸浅滩所致。
人类食用的贝类动物几乎都可以分为两类,即双壳类和腹足类。除此之外,人类还吃类似石蟞和角贝这样的贝类,它们的外壳有时会被当作价值不菲的装饰品。腹足类软体动物较为常见,比如鲍鱼、青贝、海螺、蛾螺和蜗牛;双壳类软体动物则包括生长于江河入海口和海洋当中的贻贝、蛤、鸟蛤和牡蛎。人们最常捕捞的海洋软体动物占据了近海栖息地,比如潮间带;还有一些软体动物则栖息在岩石底部、泥沼或沙地中。
对人类这种食肉动物来说,软体动物就是密封在厚重贝壳中的一小块肉,而贝壳本身是不可食用的。由于贝类动物难以携带,觅食者往往在贝类采集地附近搭建营地。如果不搭建营地的话,他们就会在岸上加工贝类,然后把贝肉带回内陆。除了不便携带,还有几个理由可以说明软体动物并非理想食物。首先,提取贝肉可能要耗费大量精力;其次,贝肉的热值通常较低;最后,除了像海螺等少数大型贝类之外,一般贝类的肉并不多。
当然,食用软体动物也有自身优势:第一,贝类加工的劳动强度可能比人们想象得低,因为通过大批量煮沸或烘烤的方式能够节约很多时间;第二,与葵花籽和山核桃相比,牡蛎的蛋白质含量特别高;尤为重要的是,人们可以按照一定规律找到大量附着于河床或海床上的软体动物,尤其是在江河入海口。贝类动物一年四季都能采集到,每当其他食物短缺时,它们就是缓解饥饿的好办法。古往今来,在大多数社会中,贝类的采集一直都是妇女和儿童的工作。贝肉能够为人们持续提供蛋白质,有助于保持身体健康,尤其是在妇女的孕期和人类的幼儿时期。与可以吃的植物一样,软体动物也是静态的食物来源。对于那些极度依赖猎物或鱼类维持生计的人来说,软体动物还是一种可预测的水中食物。
在撰写古代史的人看来,与狩猎大型动物或捕捞洄游鲑鱼相比,贝类采集是一种乏味的活动。或许这就是我们对传统的贝类资源开发方式知之甚少的原因。幸运的是,我们遇到了一个特例。学术界展开了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研究,其课题就是澳大利亚北部吉丁加利土著(Gidjingali Aborigines)的觅食行为。这项研究揭开了史前贝类采集活动的神秘面纱,使世人意识到贝类采集活动对人类历史的形成有着重要作用,而非人们长期以来所认为的无足轻重。对于吉丁加利和澳大利亚其他土著群体来说,软体动物已经大大超出求生食物的范畴。
吉丁加利人生活在澳大利亚北部的一片辽阔的地域上,那里既有海岸线,也有沙丘和红树林沼泽地。他们的聚居地中心位于布莱斯河(Blyth River)的滨海平原,土著人称之为“安迦亚瓦那”(Angatja Wana),也就是“大河”的意思。布莱斯河的宽阔入海口叫作“布科湾”(Boucaut Bay),那里有一片位于两个海岬之间的绵延 60 公里的沙滩。广袤的沙洲和泥滩暴露在水位极低的潮水当中,从海滩往海里延伸至少有 3 公里远。由古老河道、沼泽地和沙丘组成的海岸线不断变化,人们很难在此处寻找食物。吉丁加利人觅食时一般寻找食物供应比较稳定且相对安静的地方。这个策略很管用,因为附近区域发掘出来的贝冢证明人类在此采集贝类动物的历史至少有 6 000 年之久。
20 世纪 70 年代初,澳大利亚人类学家贝蒂·米汉(Betty Meehan)研究了吉丁加利人的觅食方式。当时,在澳大利亚大约有 400 名吉丁加利土著,他们生活在 4 个组织松散的部落中。米汉大部分时间都与安迦亚瓦那河口的安巴拉部落(Anbarra)一起生活。由于食物供应充足,安巴拉部落很少搬家,但他们的机动性很强,每天步行范围达 20 公里。当地的人口密度约为每平方公里 0.5 人;如果只计算沿海地带人口密度的话,那就是每平方公里 6 个人。对于澳大利亚土著部落来说,这个数字已经相当高了。
澳大利亚是个季风气候国家,干湿季节区别明显,降雨通常集中在每年 11 月至第二年 3 月之间,接着就是一直持续到 9 月的旱季。这里只要刮起东北风,就预示着雨季即将到来。吉丁加利人对当地的天气及其细微变化了如指掌,他们为至少五种季风起了名字,并且知道月亮和潮汐的详细周期。而吉丁加利人之所以如此了解潮水,是因为他们要根据潮汐的变化操纵独木舟搬运货物、捕鱼和寻觅贝类动物。
安巴拉部落的聚居地也并非一成不变。和丹麦以贝类动物为生的部落一样,他们在不断地移动住所和炉灶,把各种残骸不规则地堆积在一起。人们有时候会在比较大的垃圾堆上放火,以清除周围的杂草或阻止苍蝇成群聚集。有些食物残渣是新鲜的,有些则并不那么新鲜。被弃时间较长的贝壳和其他废弃物被不断扔到垃圾堆里,安巴拉人称这是“死贝壳堆”。那里也有比较小的贝冢,其中一些是人们吃贝肉的地方,地面有清理过的痕迹,而且周围有几个炉灶。他们还在一堆堆的贝壳边上堆放其他废弃物。绝大多数时候,人们在软体动物所栖息的河床或海床附近烹制贝肉。他们在小心翼翼堆放起来的贝壳堆上生火,把贝壳烤热,然后把新采集来的贝类放在被烤热的贝壳上,用新鲜树枝和树皮盖住它们,只需等两三分钟,新鲜贝壳就被烫得张开了口。
在吉丁加利人兼收并蓄的饮食中,贝类动物是最常见的食物。现代吉丁加利人有时候把自己居住的海岸线描绘成一个超级市场,他们采集贝类的主要区域包括带沙滩和泥滩的开阔海滩。在靠近海滨区域的边缘,贝类品种会发生变化。为了在这里采集贝类,人们不仅要掌握潮涨潮落的知识,还要了解月亮的盈亏时间,因为它决定了潮汐的周期。每逢赤道潮(如今也被称为“国王潮汐” )到来时,软体动物栖息的海床便暴露无遗。此时是一年中的关键期,因为只有在最低潮时,人们才能采集到个头最大的腹足纲软体动物。
对潮汐的了解只是基本技能,他们还必须观察复杂的环境因素,比如移动的沙洲、当地水流模式的变化以及恶劣天气所带来的影响等。这些因素可能会摧毁绵延数公里并经历漫长时间才形成的贝类栖息带。皱纹蛤( Tapes hiantina )通常生活在沙里几厘米深处,是当地渔民赶海时最喜欢采集的贝类,而且往往占收获物的 61%;另一种占比较大的则是紫蚬( Batissa violacea ),占 18%,这是一种大型的咸水双壳贝类,壳体较重,所以渔民习惯在采集地附近将其煮熟,然后只把蚬肉带回营地。巨蛎属牡蛎( Crassostrea amasa )喜欢成群聚集在岩石上,渔民只要将其整团举起来就可以在附近把它们煮熟或分开。在河流上游,广阔的红树林分布在泥滩和潮沟之间,与被更上游的潮水所淹没的贝类栖息地一样,那里盛产各种贻贝。在红树林里采集贝类动物时,人们需要了解不同品种贝类生存的微环境。
在米汉调研期间,安巴拉部落为她采集了 29 种贝类,但它们都属于腹足纲和双壳纲。大部分采集活动都是由女性和她们的孩子共同进行的,而且他们的工作非常有针对性。他们仔细规划每一次出行,每回只采集一种贝类,彼此间经常相互交流,随时修改采集策略。除了一月份和二月份的大范围暴风雨造成阻碍外,他们的任务一直都按计划进行,收获了各种各样的贝类。
绝大部分采集任务会持续两个小时,这段时间孩子们一直待在大人身边,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也可以帮妈妈的忙。贝类的采集需要知识,却不需要任何特殊技能或者动用太多体力,懂得使用一些最简单的工具即可,包括一根挖掘棍或探测棒、几个用来装贝类的网状编织袋或长条容器。妇女们先用手指或一根棍子探测某个区域,如果那里有潮水涌出来打湿沙子,他们就挖个洞,用双手筛沙子,然后把未成熟的贝类扔掉,再用浅滩里的盐水清洗那些留下来的贝类。无论海水涨潮、退潮,抑或是在几厘米深的海水里作业,妇女们都是如此采集贝类的。她们常常带着自家的狗一起去赶海,以便吓跑游到浅海的鲨鱼。
安巴拉部落的妇女和孩子们一年四季都会采集软体动物,但她们在雨季期间的活动最为频繁。采集次数一般视各种因素而定,包括住处到软体动物栖息带的距离及人们所需的贝类数量。部落之间相互探访是很平常的事情,贝肉、野味或可食用植物会被人们作为礼物传递。每逢举行宗教仪式的时候,部落都要准备大量软体动物作为仪式参加者的食物。“库纳皮皮”祭礼(Kunapipi)就是当地的一种宗教仪式,也是男孩们的成年礼,一般在满月时举行。沿海居民每年大约要花 70%的时间采集贝类,而生活在内陆的人则频率要低一些。
人们的觅食节奏随着 10 月国王潮汐的来临、旱季的结束和西北季风的到来而有所变化。每年 1 月天气湿热难耐,安巴拉人活动减少,食量也相应减少。这一时期,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阴凉处,也只有在这时候,贝类才会被视为最重要的食物,他们将这段时间称为“吃贝肉的季节”。总的来说,采集软体动物是一种非常有规律的活动。
在米汉对 4 个吉丁加利部落做调研的日子里,人们花了 58%的时间采集软体动物,这与他们出海捕鱼的频率相同。吉丁加利人对鱼类和软体动物的依赖程度高于陆地动物或可食用植物。据米汉估计,在她与吉丁加利人相处的那段时间里,他们采集了至少 6 700 公斤贝类,最终加工成 1 500 公斤贝肉。她估计,吉丁加利人每年可收获 7 300 公斤贝类;如果把它们的壳都堆放在一个地方,就会形成一个体积大约为 8 立方米的贝冢。考虑到人类在史前数千年的时间里基本采用同样的生活方式,我们就能够明白为什么许多以狩猎和采集为生的部落会出现如此惹人注目的贝冢了。
米汉对安巴拉部落的研究表明,以可观数量的贝类作为食物的饮食习惯有诸多好处,只是体现得不那么明显而已。世界上很多地方发现的贝冢足以证明贝类是类人猿维持生计的重要食物,无论是生活在温带江河入海口的人群,还是生活在热带潟湖区的部落,他们都需要发挥自身的聪明才智、冒着一定风险才能采集到软体动物。早在人类成为农民或城市居民之前,他们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生存能手了,可我们却对他们视而不见。如果我们想知道人类为什么能够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那答案的主角肯定是贝类。对于本书所探讨的几乎所有古代渔业社会来说,贝类都是一种至关重要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