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呐喊·自序》
分家·流言
甲午战败,大清王朝的国运,艰难地走到了帝国的十字路口。维新思潮四起,这对新式知识分子而言,不失为一次难得的机遇。
然而,此际周樟寿正艰难地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周家兴房,在遭遇了两次重大的家庭变故后,只剩了祖母、母亲、周樟寿和两个弟弟,孤儿寡母五人。只是没想到,患难时见到的不是族人的真情,而是他们的贪财和欺压。
摆明了,欺负他们孤儿寡母。
他们,发起一场分房的家族会议。一帮昔日和蔼可亲的族中长辈,竟趁着兴房没有成年男主人做主而变得异常蛮横。结果更可气,他们分给孤儿寡母的房最少又最差。
未成年的他只能强忍泪水,再一次看清世人的真面目。
即便如此,母亲在艰难维持生计的情况下,仍然让樟寿兄弟俩继续读书。坚强的母亲,仍然寄希望于他们。于母亲而言,这不仅仅是她一个未亡人的最后寄托,更是坚守丈夫的最后遗愿。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还误闯了祸。
起因是衍太太,她明里教唆樟寿乱翻自家的抽屉,暗里却到处传播樟寿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
大约此后不到一月,就听到一种流言,说我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这实在使我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
(《朝花夕拾·琐记》)
衍太太,是叔祖周子传的妻子,她真的是太可恶了,成心散布的流言蜚语也确实把樟寿给伤害了。那时,他觉得难以面对母亲,心里始终深存一种愧疚感。
他,决定出走了。
他,要离开这片孕育了他的故土,远离那些莫须有的恶意流言。
离乡·南京
1898年5月,周樟寿下定了决心要离开家乡。
然而,人生出路,在哪里呢?
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呐喊·自序》)
他心里明白,走正途的科举之路已经变得异常艰难,而异路又未必好走,前方不是深渊,就是陷入绝境的难以突围。
不过,再茫然无措,他也要离开绍兴城。
进洋学堂,是一条怎样的道路?他不知道,只晓得那是将灵魂卖给了洋鬼子。
既然选择了远方,那便只顾风雨兼程罢!
彼时,在周樟寿的心里,这只是一种无奈的“误入歧途”,殊不知,在那多变的时代,这恰恰给了他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无论出于怎样的心态,他终究义无反顾地去了南京,选择了抗争命运的路途。
离开那日,一股悲伤情绪,弥漫在他的心底。
五年来,母亲操持这一个破败的家,无数次将心中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谁曾想到,他自己到头来竟然连正路也走不了,还要将灵魂卖给洋鬼子。不难想象,她的心底会是怎样的一种失落。
不过,母亲最伟大,她永远默默支持儿子的选择。
她慢慢解开包裹,取出8元“巨资”递给了樟寿,眼底满蕴的是她的依恋不舍。
江南水师学堂
南京这个六朝古都,成了周樟寿的人生第二站。
他,要到江南水师学堂。
他,之所以选择江南水师学堂,其一,因为堂叔祖周椒生在这里教汉文;其二,是因为这个学校学费全免。
叔祖周椒生怕他这样的选择,辱没了先祖,便给他改学名为“周树人”。这也算是叔祖对他“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善意期盼。改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于他不仅减轻了辱没先祖的精神负担,更象征着揭开人生命运的新篇章。
他轻松地通过了题为《武有七德论》的入学考试,进入了这所免费的江南水师学堂。
说来,江南水师学堂绝对是一所名不副实的坑人学校。水师学堂开办了好多年,正经水师实践的课程,却几乎没有开设一节。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那些教员教学水平差得离谱,净教一些无聊又无用的东西。更荒唐的是,水师学堂竟然连一点与水相关的项目都没有,学校唯一的游泳池,因为曾经淹死过两个学生,也被填平了,后竟然在此处盖了一座小小的关帝庙。
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这不合适来。现在是发见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
(《朝花夕拾·琐记》)
事实上,这所水师学堂到处弥漫着一股官僚的腐臭气息。
戎马书生
在这所笼罩着一股旧式酸腐气息的学堂里,周树人追梦的心冷却了,变作一颗失落的心。
他,决定回到久别的家。
只是,回来了却又生出一种莫名的沧桑感。物是人非,儿时的无忧无虑没有了,曾经温馨的天伦之乐也不见了。
一切,都是伤痛。
这时,他只能顺从家人的安排,漫不经心地参加了一次县试科举。
落榜,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过,他并不为此沮丧,他还在寻找别样人生,初心不改。
1899年2月,他进入了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
这一次,没有让他失望,算是彻底拯救了他的“求知综合征”。在这里,他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维新空气,第一次接受了西方文明的洗礼。他还是比较满意这所学堂的,校长是支持维新的新派人物俞明震,学校的思想氛围活跃而有激情。
他以非常浓厚的兴致,开始学习这些新鲜的课程,尤其是地质学与矿物学。一本《地学浅说》,不知给他带来多少惊喜。精心抄录工整的讲义,细心研读新学的知识,每一门课程都正合了他那饥渴的求知欲。此时此地,他那颗求知的心灵,倘佯于人文知识与科技文明的原野,寻觅到了一个个新奇的神秘世界。
正是在这里,他养成了读新书、看时报的好习惯。
学校的阅报处,经常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什么《时务报》,什么《译学汇编》,都是他每日翻阅的内容。彼时,在课余时间,他有两个爱好,一是读书,一是骑马。喜爱读书,就不必多说。他常常骑马锻炼,有时也会约上几个好友到野外纵马驰骋。纵然从马背上跌落,也是一种别样的年轻气盛。
好一个文武兼修的理念,让他还一度自称“戎马书生”。
《天演论》
做一个精神富有的书生,是学生时代最开心的事。
彼时,看新书,俨然成了周树人最重要的精神食粮。
其实,他于物质生活没有过多的要求,只要每日有一本好书读就行了。
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
(《朝花夕拾·琐记》)
一有空闲,他就照例吃传饼,就着辣椒,看起了严复编译的《天演论》。正因为怀着急迫而兴奋的心情,他很快便读完了这本心爱的书。
当人生还处在第一次低谷时,“进化论”的第一抹阳光,就这样照亮了他的人生大道。
《天演论》,是一本引发晚清知识界震撼的畅销书。
在激扬的文字、新颖的见解里,他的灵魂被完全征服了。
其实,这本《天演论》的核心文章,只是赫胥黎在牛津大学的一次演讲稿。其前半部着重解释自然现象,宣扬物竞天择,有点唯物主义;后半部重在解释社会现象,鼓吹优胜劣汰,有点唯心色彩。
不过,于周树人而言,这本书却让他第一次知道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原理,也就此引发了他对个人与国家出路的思考。
自己的出路,由自己决定;同样,国家的出路,也应该由它的国民决定。
一个宏大的知识视野,就此触及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再一次联想到了周氏家族的一步步衰落,再一次联想到了华夏民族的一步步衰败。一种难以道明的危机意识,在他的心底深深地扎根。
自此,他的根深深地扎在生命本体上,在现实的人生际遇里时刻清醒。
痛定思痛,他的探索,从这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