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教书是循循善诱的,所编的讲义是简明扼要,为学生们所信服。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归国在杭州教书》)
留学归来
1909年,周树人29岁了。
8月,他告别了东京,结束了任性的青春岁月。
他之所以匆匆结束七年的留学生活,不是为了报效国家,而是迫于难以负担的经济状况。
而这时,弟弟周作人与日本姑娘羽太信子结婚了。那时,周作人还没有大学毕业,留学与生活的费用不够时,还需要他大哥树人的资助。
如此,周树人不得不放弃文学梦,回国赚钱做事。
贫困和窘迫,向来是中国知识分子所面临的尴尬。一旦贫困难耐,就难免彷徨无措;一旦落入窘迫,就难免自暴自弃。回国不久的他,未必不会面临这样的处境。
现实,往往比预设的道路更艰难。
回到故乡,他并没能马上找到工作。相反,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贴上了异类标签。走在熟悉的街道,拖着烦人的假辫,行走在陌生的人之间,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一种异类的存在。
不知何去何从,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这一段待业在家煎熬的日子,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所适从。
不过,在朱安看来,丈夫这些天赋闲在家,带给她三年来难得的欢喜。只不过,她所有努力的付出,在他的眼里只是多此一举。
这三年来,只有她晓得自己是怎么煎熬过来的。
她只是期盼自己的痴心等待,可以换来一个好的结果。闲坐,发呆,抽一口水烟,就是她打发漫长时日的手段。殊不知,漫长的三年等待,换来的还是一种熟悉的沉默。
一个月过去了,多亏好友许寿裳的引荐,周树人得以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担任化学和生理学教员。阴历四月,许寿裳就提前回国,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担任教务长一职。听闻树人回国,许寿裳便引荐他到了自己任职的学校。
好友的引荐,于那时的他而言绝对是雪中送炭,不仅解决了他的经济问题,两个人在工作上还有了照应。
彼时,以教书作为第一职业,或许是生活所迫,然而,对养家糊口来说未必是件坏事。文学之梦,或许暂时变得遥远,他只能面对眼前的冷酷现实,就先把它埋藏在心底吧。
曾经为了医治国人的灵魂,他义无反顾地弃医从文;而今为了养家糊口,他又重新捡起了丢掉的自然科学。
教书匠
教师,是一个神圣的职业,或多或少可以与医治国人的灵魂联系在一起。
想到这些,周树人还是十分乐意成为一名称职的教书匠。还记得自己当年安慰藤野先生说想学生物学,没想到自己现在真的成了一名生物老师。
他每周要上二十多节课,也是不亦乐乎。
鲁迅教书是循循善诱的,所编的讲义是简明扼要,为学生们所信服。他灯下看书,每至深夜,有时还替我译讲义,绘插图,真是可感。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归国在杭州教书》)
翻译资料、编写讲义、讲授新课,成了他教学工作的主旋律。
他是那么用心地来编写讲义,秉持自己一贯的认真作风。一本《生理学讲义》,凝聚了他多年科学认知的精华,内容涵盖了生理学、解剖学和卫生保健学知识,共计十一万多字。
讲课时,他从不看讲义,侃侃而谈,每一个案例都讲得无比生动有趣,因此他的课特别受学生欢迎。
那时,他白天几乎都与学生们在一起,他很享受这份工作。
1910年,他迎来了教师生涯的第二个阶段,即为自己的课堂改革。
植物学科,本来就源于大自然,所以,他要让其回归自然,用一种情景式的教学方式来讲解它。
于是,他只扼要地讲述重点知识,其余尽量让学生们自主学习。这样,不仅可以最大化地调动起学生们的学习主动性,还可以最优化地培养学生们的自学意识。另外,他还带领学生们收集植物标本,然后让他们独立完成标本制作。他亲自动手做危险的“氢气燃烧”实验,只为让学生们可以直观地观察到这一化学现象。他更严肃地给学生讲生殖系统等知识,让他们了解性教育知识。
无论怎样,周老师都在尽力做好教师的本职工作。
只是,还有一些学生太调皮,总是喜欢做一些恶作剧。这些,让他生出了不少的不快和孤独感。
“木瓜之役”
日复一日忙碌的教学工作,周树人还是干得相当出色。
可是,新学堂监督夏震武的到来,打破了一切。
清末新政,确实带来了不少新思想,但旧文化的保守者依然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在新旧文化交替之际,顽固的守旧者们不断地进行反扑。
1909年12月22日,是新监督夏震武上任的第一天,他要求教师们穿着礼服来参见。
他这一拜孔子的作秀,自然遭到了一些新式教师的强烈抗议。
按照以往学校的惯例,新来的监督到任,必定先要拜见各位教员。而今夏震武一反惯例,上任竟然成了教员拜见他。
本以为夏震武只是一个真心守护旧文化的名士,绝不会蛮横地以官僚主义做派给师生施压。然而,并不是。每天他不是训斥师生,就是咒骂新文化。这样蛮横的官僚主义做派,自然引起了大多数教师的反感。
面对这位专横的假道学,周树人和许寿裳等教师,坚决抵制这些倒行逆施的丑态行径。
矛盾一触即发,夏震武决意按照自己的意愿整顿学校,并一意孤行地下令辞退了许寿裳。
教师们,都一致站到了许寿裳这边,纷纷表示辞职;学生们,也群起罢课,外校联合声援,让斗争升了级。
不久,杭州官方碍于不良影响,只好撤换了这个“木瓜”监督。
1910年5月11日,祖母蒋老太太病故了,树人只得从杭州城赶回绍兴奔丧。他是洋学堂走出来的异端人物,周家族人就想看一场好戏,没想到他让他们失望了。他一切都遵循葬礼的预设去做了,并且做得井井有条。不过,作为孝孙的他,没有在众人面前放声大哭。
这是他的一种真性情,他不会刻意在众人面前放声大哭,只会在入殓完毕后,一个人默默地流泪。诚如他自己写的:
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彷徨·孤独者》)
孤独的祖母,就这样孤独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与其说他是在哭祖母,还不如说是哭他自己。
灰色的教师生涯
奔丧归来,学校的情况并没有好很多。
赶走了一个顽固守旧的夏震武,又来了一个官僚十足的徐定超。忍无可忍中,同事们都纷纷辞职了,最后他也毅然辞职回到了绍兴。
9月,绍兴府中学堂缺一名博物学教员,为了生计他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
执教不久,他便兼任了学监一职。很快他发现这个学校不只缺少教务资料,还缺乏正规的日常管理流程。
在其位,谋其职。
他,还是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
只是,伴随着两次学潮的兴起,他对教学生了失望之心。因为,彼时教育已成了官员腐败的恶政;教员,则成了碌碌无为的办事机器。
于是,在1911年底他毅然辞去了绍兴府中学堂的一切职务。
创办杂志,因资金短缺而失败;留学德国,因母亲阻挡而落空;担任教员,因学校当局而失业……人生的屡遭失败,让他迷惘不已。
出路?
出路在哪里,成了他最迫切要解决的问题。
于是,他不断催促好友许寿裳,在北京先给自己寻一个差事。
换一个角度看,人生未必处处是失败,一些过程也许是一个个阶段性的准备。他的时代还未到来,一切努力看似徒劳,实则是必须积淀修为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