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我虽算不上一个很简单的人,但和奥本海默相比,我可以说是简单至极。
——伊西多·拉比
奥本海默在哥廷根大学一年的学习生活即将结束,从种种迹象来看,此时的他显然思乡心切。当他随口提到德国的时候,那口吻就像一个美国至上的沙文主义者。在德国,没有什么可以与新墨西哥州的沙漠景观相提并论。“他实在是过分,”一位荷兰学生抱怨道,“在奥本海默看来,连美国的花闻起来都更香。”在他离开的前一晚,他在自己的公寓里举办了一个派对,道别的人群中还有那位可爱的、一头乌发的夏洛特·里芬斯塔尔。奥本海默特意把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看中的那个行李箱送给了她。她一直保存了30年,并称之为“奥本海默”。
1927年7月中旬,奥本海默和保罗·狄拉克一起顺路去莱顿做了一次短途旅行,然后他从利物浦乘船前往纽约。回家的感觉真好,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取得了胜利,带回了来之不易的博士学位。理论物理学家们都知道年轻的奥本海默掌握了欧洲量子力学最新突破的一手信息。从哈佛大学毕业不到两年,奥本海默就成了他的研究领域内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早在那年初春,有人就建议奥本海默接受美国国家科学研究委员会的博士后奖励基金,该基金由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专门授予那些有前途的年轻科学家。接受奖金后,他决定在哈佛度过秋季学期,然后搬到加州的帕萨迪纳,他在那里的加州理工学院得到了一份教职,加州理工学院是一所一流的科研中心。所以,当奥本海默在河滨路的家中卸下行囊的时候,他眼前的未来已经安排妥当。与此同时,他还有6周时间与15岁的弟弟弗兰克重拾兄弟之情,顺便陪陪他的父母。
令奥本海默遗憾的是,去年冬天朱利叶斯和埃拉决定卖掉贝肖尔的房子,但幸好他的帆船“三甲基号”仍然暂时停泊在那房子附近。就像以前一样,奥本海默会带着弗兰克出海,沿着长岛海岸恣意航行。8月,兄弟俩和他们的父母一起去楠塔基特度过了一个短暂的假期。弗兰克回忆道:“哥哥和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用油彩在画布上画沙丘和草丘。”弗兰克崇拜他的哥哥。但是与奥本海默不同的是,他动手能力很强,喜欢鼓捣东西,他会拆开电动机和手表,再把它们组装起来。那时他还在伦理文化学校读书,也对物理学很着迷。奥本海默去哈佛的时候把他的显微镜送给了弗兰克,有一天弗兰克用它来观察自己的精子。“我从来没听说过精子,”弗兰克说,“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
那年夏末,奥本海默欣喜地得知夏洛特·里芬斯塔尔接受了瓦萨学院的一个教职。9月,当她乘船抵达纽约港时,奥本海默站在码头迎接了她。与她同行的还有两位功成名就的哥廷根校友——塞缪尔·古兹密特和乔治·乌伦贝克,此外同船的还有乌伦贝克的新婚妻子埃尔斯。奥本海默知道古兹密特和乌伦贝克都已是成绩斐然的物理学家,1925年,他们共同发现了电子自旋。为尽地主之谊,奥本海默可谓出手阔绰。
“我们都享受到了奥本海默式的礼遇,”古兹密特回忆道,“但这其实是为了讨好里芬斯塔尔。他坐着由专人驾驶的豪华轿车来接我们,把我们带到市中心一家由他挑选的格林威治村的旅馆。”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他陪着里芬斯塔尔走遍了整个纽约,带着她去了所有他常去的地方,从城里最好的艺术画廊到他能找到的最昂贵的餐馆。里芬斯塔尔抗议道:“你真的只知道丽兹酒店吗?”为了表明自己对里芬斯塔尔的心意,他在河滨路宽敞的家里把她介绍给了自己的父母。尽管里芬斯塔尔很欣赏奥本海默,并且对他的悉心关照感到受宠若惊,但是她觉得很难走进奥本海默的内心。每次里芬斯塔尔想聊聊他的过去,奥本海默都避而不谈。她还发现奥本海默的家庭氛围令人窒息,他的父母对孩子过度保护,于是这一对恋人渐行渐远。里芬斯塔尔在瓦萨学院的教学工作使她无法待在纽约,而奥本海默的奖金需要他待在哈佛大学。后来里芬斯塔尔又回到德国,1931年她嫁给了奥本海默在哥廷根的同学豪特曼斯。
那年秋天,回到哈佛大学的奥本海默与威廉·博伊德重续友情,那时博伊德正在哈佛攻读生物化学专业的博士学位。奥本海默向他吐露了自己在剑桥那年遭遇的困境。博伊德并没感到意外,他一直认为奥本海默是个容易紧张的年轻人,而且无论如何,他都能应付自己遇到的麻烦。奥本海默仍然热爱写诗,他给博伊德看了自己写的一首诗,他的朋友鼓励他向哈佛大学的文学杂志《猎犬与号角》投稿。下面这首诗1928年6月刊载在该杂志上:
傍晚我们来到河畔,
月亮低垂在沙漠之上,
山中寻不到它的踪迹,
寒气和汗水让我们忘记一切,
还有山脊遮住了天幕,
我们再次望见月亮,
已是在河边干旱的山丘,
草木半枯,
热风扑面。
河岸有两棵棕榈树,还有丝兰盛开,
远处岸边有一点光亮,
还有棵棵红柳,
我们静候多时,
听见船桨嘎吱作响,
后来我记得,
艄公招我们登船,
背对大山,我们头也不回。
J.R.奥本海默
新墨西哥州在呼唤奥本海默。他非常想念“月亮低垂在沙漠之上”的景色,还有那些纯粹的感官刺激——“寒气和汗水”,在西部度过的两个夏天里,正是这些让他感受到了生命的鲜活。虽然他不可能在新墨西哥州从事前沿的物理学研究,但他接受了一份加州理工学院的工作,他做出这个决定至少部分是因为那里所处的帕萨迪纳离他喜欢的沙漠很近。与此同时,他还想摆脱哈佛,摆脱那个困了他许久的“一个人的囚牢”。他能从去年的危机中恢复过来,部分原因是他认识到自己需要一个新的开始。科西嘉、普鲁斯特和哥廷根都给了他重新开始的机会,而现在如果继续留在哈佛,那简直是一种倒退。因此,1927年圣诞节后不久,奥本海默收拾行李搬到了帕萨迪纳。
奥本海默在加州如鱼得水。几个月后,他就写信给弟弟弗兰克说:“我都没法抽出时间工作了,帕萨迪纳真是个宜人的好地方,好多讨人喜欢的家伙都在不断提醒我还有哪些乐子可寻。我正在考虑明年是接受加州大学的教授职位还是出国。”
尽管奥本海默在加州理工学院有教学任务,而帕萨迪纳又有那么多令他分心的乐子,他仍在1928年发表了6篇论文,它们涉及了量子理论的不同领域。可是,就在那年春天晚些时候,医生认为他咳个不停可能是因为肺结核,考虑到这一点,他的工作效率就更令人惊讶了。6月,奥本海默在密歇根州安阿伯参加了一个理论物理学研讨会,之后他就动身去了新墨西哥州空气干燥的山区。1928年初春,他曾在信中向快16岁的弟弟弗兰克提议他们两个人夏天“可以在沙漠里转悠两周”。
奥本海默就像一位父亲一样开始帮助自己的弟弟度过不安的青春期——这是一段艰难的旅程,对此奥本海默再清楚不过了。弗兰克向他坦白自己对一位姑娘非常着迷,无法专心学业。为此,那年3月奥本海默给弟弟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给出的建议更像是一种自我剖白,他认为年轻女孩的“任务就是让你在她身上浪费时间,而你的任务是保持清醒的头脑”。毫无疑问,奥本海默吸取了自己的经验教训,他在这方面也经历过曲折,他说约会“只对那些有时间可浪费的人才要紧。对你我来说,并非如此”。他的底线是“不要总是操心女孩子,除非你确实是情不自禁,否则不要随意发生关系——不要把性爱当作一种任务。通过观察你自己,试着找出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如果你认同这个需要,就努力去得到它;如果你不认同,那就努力放下它”。奥本海默承认自己有些教条,但他告诉弗兰克,他希望自己的话能对他有所帮助,“它们是我两性经历的心得和结论。你很年轻,但你比我那时候成熟多了”。
奥本海默说得很对,年轻的弗兰克比他哥哥像他这么大时要成熟得多。他有着和哥哥一样的冰蓝色的眼睛和浓密的黑发。他天生就与奥本海默一样瘦削,很快就长到了6英尺高,但体重只有135磅。他在很多方面都和哥哥一样天资过人,但他似乎没有奥本海默那种紧张兮兮的个性。奥本海默有时偏执起来会变得举止狂躁,而弗兰克总是镇定平和,待人接物友善。在青少年时期,弗兰克与哥哥之间总有一些距离,他对哥哥的了解主要是通过他的信件还有假期一起出海的经历。正是这次父母不在身边的新墨西哥州之旅让成年后的弗兰克有机会和自己的兄长变得亲密。
兄弟俩到达洛斯皮诺斯后住在凯瑟琳·佩奇的牧场。尽管奥本海默不停地咳嗽,但他还是多次坚持骑马到周围的山上长途探险。他们在路上只能将就吃点儿花生酱、罐装洋蓟、维也纳香肠,喝点儿樱桃酒和威士忌。在骑行途中,弗兰克会听到奥本海默兴奋地谈起物理学和文学。晚上,他的哥哥会拿出一本破旧的波德莱尔的书,借着篝火的光亮大声朗读。1928年夏,奥本海默还读了1922年卡明斯的小说《巨大的房间》,该书以作者在法国战时被监禁在战俘营4个月的经历为题材。他喜欢卡明斯的观点,即一个被剥夺了一切的人仍能在最清苦的环境中找到属于他的自由。1954年后,这个故事对奥本海默来说有了新的意义。
弗兰克注意到他哥哥的喜好总是让人难以捉摸。奥本海默似乎把这世界上的人分成两类:值得他付出时间的人,以及不值得他浪费时间的人。弗兰克说:“对前一种人而言,这很棒……奥本海默希望身边每个人、每件事都不同凡响,他与那些人交流时充满热情,这也会让他们感到自己很特别……一旦他认定一个人值得获得他的关注或友谊,他就总是给他们打电话或写信,帮他们点儿小忙,或者送他们礼物。他永远不会是一个单调乏味的人。他甚至会热情地赞颂某个品牌的香烟,把它们拔高为某种不同凡响之物。他看到的夕阳永远是最美的。”弗兰克注意到他哥哥喜欢的人不拘一格,他们可能大名鼎鼎,也可能默默无闻,但是奥本海默在喜欢他们的同时总有办法把这些人塑造成英雄人物:“任何用自己的智慧、才华、技能、正直或热忱打动他的人,至少暂时都会变成他、他们本人和他朋友们心目中的英雄人物。”
那年7月的一天,凯瑟琳·佩奇带着奥本海默兄弟骑马进山,他们从洛斯皮诺斯骑了1英里的上山路。他们在1万英尺的高度骑过一个隘口,来到草山上的一片草地,这片草地上长满了厚厚的三叶草,还有开着蓝色和紫色花朵的高山植物。从这里可以看到美国黄松和白松勾勒出的桑格雷-德克里斯托山脉和佩科斯河的壮丽美景。在海拔9 500英尺的草地上有一间用劈开的圆木和土坯砂浆建造的简陋小屋。小屋的一面墙上有一座显眼的硬化黏土壁炉,一段狭窄的木制楼梯通往楼上的两间小卧室。厨房里有水槽和柴炉,但没有自来水,唯一的一间浴室是一个漏风的户外厕所,它建在有顶棚的门廊的尽头。
“喜欢吗?”佩奇问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点了点头,她接着提到这座小木屋和周围154英亩的牧场和流经此地的溪流都可出租。
“太棒了!”奥本海默呼喊起来。
“不,佩罗卡连特!”佩奇俏皮地把奥本海默的赞叹翻译成了西班牙语 。
那年冬天晚些时候,奥本海默兄弟俩说服父亲签订了一份为期4年的牧场租约,他们将牧场命名为“佩罗卡连特”。他们一直续租到1947年,那一年奥本海默以1万美元的价格买下了这座牧场。在未来的岁月里,它成为奥本海默的私人避难所。
在新墨西哥州待了两周后,1928年初秋,兄弟俩动身前往位于科罗拉多斯普林斯的布罗德莫酒店,他们将在这家豪华酒店与父母会和。奥本海默和弗兰克都上了一些基础的驾驶课程,然后买了一辆二手的六缸克莱斯勒敞篷跑车。他们计划开车去帕萨迪纳。“我们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倒霉事儿,”弗兰克轻描淡写地说,“但最终还是抵达了目的地。”在科罗拉多州科特斯城外,弗兰克驾驶的汽车在一些松散的砾石上打滑,然后车子底朝天翻到了沟里。挡风玻璃摔碎了,车的布顶也毁了。奥本海默的右臂和右手腕骨折了。车子被拖车拖到了科特斯,他们修好车后重新上路,但是就在第二天晚上,弗兰克又把车开到了岩石上。车子动弹不得,他们只得在沙地上露宿了一晚,“抿一口瓶里的烈酒……吸两口我们带的柠檬”。
他们终于开到了帕萨迪纳,奥本海默径直去了加州理工学院的布里奇实验室。他一只胳膊系着鲜红的悬带,衣冠不整,满脸胡茬,他走进来宣布说:“我就是奥本海默。”“哦,你就是奥本海默?”物理学教授查尔斯·克里斯琴·劳里森问道,他认为此人“看起来不像大学教授,更像个流浪汉”。劳里森继续说:“那你正好可以帮上忙。为什么我从这台该死的级联电压发生器得出的结果总是错的?”
奥本海默回到帕萨迪纳只是为了收拾行李,他准备重返欧洲。1928年初春,他收到了包括哈佛在内的10所美国大学和2所国外大学的工作邀请,这些职位都很有吸引力,薪水也很有竞争力。奥本海默决定接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加州理工学院物理系的双重聘用。按计划,他在每所学校任课一学期。他选择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恰恰是因为该校的物理课程缺乏理论物理的内容,从这个意义上说,伯克利是“一片荒漠”,因此,他“觉得是理想的处女地”。
然而,他并没打算马上“动手开荒”。因为与此同时,奥本海默申请的一份奖学金很快有了回音,有了这项经费,他就可以回欧洲再待一年。他觉得自己仍然稍欠火候,尤其是在数学方面,这需要额外一年的博士后学习研究。他想跟随保罗·埃伦费斯特学习,他是莱顿大学备受尊敬的物理学家。当他动身前往莱顿时,他的计划是先跟埃伦费斯特待一个学期,之后他可能会去哥本哈根,他希望能在那里结识尼尔斯·玻尔。
结果,那段时期埃伦费斯特状态不佳,心烦意乱,他正饱受周期性发作的抑郁症的折磨。奥本海默回忆说:“我觉得当时他对我也没什么兴趣。我记得那段日子静悄悄的,令人沮丧。”后来回想起来,奥本海默认为他在莱顿浪费了一个学期的时间,而这都怪他自己。埃伦费斯特坚持简单明了,那时的奥本海默还没能接受这一风格。“我可能还是对形式主义和复杂着迷,”他说,“所以很多让我入迷或投入的东西都不是他的兴趣所在。即便有一些是他感兴趣的,我也并未意识到把它们逻辑清晰地表述出来有什么价值。”埃伦费斯特认为奥本海默对所有问题的回答都太快了,他的机敏背后有时错漏百出。
事实上,埃伦费斯特发现和这个年轻人一起工作让他心力交瘁。马克斯·玻恩写信给他这位在莱顿大学的同事说:“奥本海默现在在你那儿,我很想知道你对他的看法。我和别人在一起时从未如此饱受折磨,希望你的判断不要受我的影响。他无疑天赋很高,但极易意气用事。他表面很谦虚,可是内心很傲慢。”埃伦费斯特的回信已经遗失,但玻恩对他的回复也足以说明问题:“你关于奥本海默的评价对我非常重要。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正派的人,可是如果一个人老是惹你心烦,也会让你忍无可忍。”
奥本海默刚到莱顿大学6周,就用荷兰语做了一次演讲,这又是他自学的一门语言,周围的人都对此感到震惊。他的荷兰朋友对他充满激情的演讲印象深刻,他们开始亲切地叫他“奥比” ,这个由他的姓氏缩略而成的昵称将陪伴他一生。他能掌握这门新语言可能还得益于一位女士的帮助。根据物理学家亚伯拉罕·派斯的说法,奥本海默与一位名叫苏珊的年轻荷兰女子有过一段恋情。
但这段恋情肯定持续时间不长,因为奥本海默很快就决定离开莱顿大学。虽然他本来打算去哥本哈根,但埃伦费斯特说服了他,告诉他最好还是去瑞士跟随沃尔夫冈·泡利学习。埃伦费斯特给泡利写信说:“为了让奥本海默那些了不起的科学天赋得以发展,现在他需要一些出于关爱的责罚!他真应该被好好教育一下……因为他是个特别可爱的小伙子。”埃伦费斯特通常都会把自己的学生送到玻尔那里,但是这一次,他确定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奥本海默回忆说:“玻尔的粗线条和模棱两可对我来说不是对症下药,我需要一位专业的精通数学的物理学家,泡利对我来说才是正确的选择。我记得埃伦费斯特在信中用的是‘责罚’一词……显然他把我送到那里是为了让我接受调教的。”
奥本海默还考虑到瑞士山区的空气可能对他的身体有好处。埃伦费斯特喋喋不休地告诫他吸烟有害健康,他却对此置之不理。但是,现在他咳个不停,这可能意味着他的肺结核仍未痊愈。当关心他的朋友们劝他休息时,奥本海默耸耸肩说,与其操心自己的咳嗽,他“宁愿在有生之年尽情地活着”。
在去苏黎世的路上,他在莱比锡中途下车,听了维尔纳·海森伯关于铁磁性的报告。一年前,奥本海默在哥廷根就已经见过这位未来德国原子弹计划的负责人,虽然两人没有建立起深厚的友谊,但他们彼此尊重,不过这种尊重仍有所保留。奥本海默到苏黎世后,沃尔夫冈·泡利告诉他,自己正和海森伯合作。那时,奥本海默对他所说的“电子问题和相对论”非常着迷。那年春天,他本来要和泡利、海森伯共同完成一篇论文。“一开始我们认为三个人应该一起发表论文,然后泡利又想和我一起发表文章,再后来变成了我独立发表论文,然后他们两人在论文中引用我的论文,这样似乎更好。但是泡利说:‘连续光谱问题被你弄得一团糟,你有责任收拾烂摊子,而且,如果你能妥为善后,天文学家也会很满意。’我就是这么开始那项研究的。”奥本海默的论文于次年发表,标题为“关于场与物质相互作用理论的说明”。
奥本海默越来越喜欢泡利,他开玩笑说:“他是一位过于优秀的物理学家,只要他一走进实验室,就有东西发生故障或爆炸。” 泡利只比奥本海默大4岁,但1920年大器早成的他就已经声名鹊起,那一年他发表了一篇长达200页的关于狭义和广义相对论的文章,一年后他获得了慕尼黑大学的博士学位。爱因斯坦也曾称赞这篇文章论述清晰。在师从马克斯·玻恩和尼尔斯·玻尔之后,泡利先是在汉堡任教,1928年他又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任教。那时他已经提出著名的“泡利不相容原理”,解释了为什么原子的每个“轨道”最多只能容纳两个电子。
泡利是个好斗的年轻人,他机智尖刻,像奥本海默一样,一旦他发现某位讲者的观点有丝毫瑕疵,他就会跳起来咄咄逼人地质疑。他经常贬低其他物理学家,说他们“甚至连错都算不上” 。他曾经这样评价另一位学者,说他“才年纪轻轻,就默默无闻了”。
泡利欣赏奥本海默能够洞察问题的核心,但是他的粗枝大叶让人恼火。“我一直对他的想法很感兴趣,”泡利说,“但他的计算总是出错。”有一天,泡利听奥本海默做报告,奥本海默在搜肠刮肚地措辞时发出了“呢姆 ……呢姆……呢姆……”的声音,于是泡利开始叫他“呢姆先生”。不过,泡利对这个难以捉摸的美国年轻人很感兴趣。很快,泡利就在给埃伦费斯特的信中写道:“他的优势在于他有许多好点子,也很有想象力。他的弱点在于他太容易满足于基础不牢的论述,他提出的问题非常有趣,但是因为做不到坚持不懈和一丝不苟,他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令人遗憾的是,他有一点非常糟糕——他把我当成了绝对的权威,他认为我说的一切都是终极真理……我不知如何才能打消他的这种想法。”
那年春天,那里的另一位学生伊西多·拉比经常和奥本海默待在一起。他们两人在莱比锡相遇后一起到了苏黎世。“我们相处得很好,”拉比回忆说,“直到他去世,我们都是朋友。他有些地方不招人喜欢,而我的感觉正好相反。”拉比比奥本海默大6岁,和奥本海默一样,他的童年也是在纽约度过的。但他的纽约岁月与奥本海默在河滨路的富贵生活天差地别。拉比一家住在下东区一套两居室公寓里,他父亲是个体力劳动者,家里很穷。与奥本海默不同,拉比从小就对自己的犹太人身份确定无疑。作为正统的犹太人,上帝是拉比一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拉比记得:“即使在闲聊的时候,上帝也无处不在,不仅出现在每一段话中,还出现在每一句话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离正统的犹太教越来越远,他打趣说:“我在这方面不及格。”
犹太人的身份并没有让拉比感到不自在。即使在反犹主义愈演愈烈的德国,拉比也坚持自称是奥地利裔犹太人,因为他知道他们从来都是最不受欢迎的犹太人。相比之下,奥本海默从不公开提及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几十年后,拉比给出了他的解读:“奥比是犹太人,但他不希望自己是犹太人,而且想装作不是犹太人……即使你不甚了解犹太教的那些传统,它们依然会对你产生强大的影响,背弃这些就要自食其果。当然这并不意味你必须谨遵传统,或者身体力行,但是因为你就生于其中,如果背叛了它,那你就有麻烦了。所以可怜的奥本海默,他可是梵文和法国文学的专家……(拉比的声音渐弱为静默的思考)”
拉比后来推测,奥本海默“内心一直很分裂。很多人都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是对那些才华横溢的犹太人来说,这种情况可能更常见。如果你在很多方面都有不可限量的才能,这确实难以抉择。他什么都想要。他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个朋友,他是个律师,有人说:‘他想同时成为哥伦布骑士团团长和圣约之子会会长’。天知道,我虽算不上一个很简单的人,但和奥本海默相比,我可以说是简单至极”。
虽然拉比很喜欢奥本海默,但是为了引人注目,他也曾对朋友说:“奥本海默?他就是个纽约有钱的犹太人家宠坏的臭小子。”拉比自认为对这种人了如指掌。“他的祖先是来自东欧的德裔犹太人,他们身上的问题是,比起自己的文化,他们更看重德国文化。从那些波兰犹太移民身上和他们非常草率的礼拜中,你很容易看出这一点。”拉比认为,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被高度同化的德国犹太人中有许多人最终还是无法放弃自己的犹太人身份。门会为他们打开,但许多人拒绝通过。拉比说:“我记得《圣经》中,上帝也抱怨他们是如此顽固。”在拉比眼中,奥本海默同样纠结,不同的是,他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顽固不化。拉比多年后回忆道:“我不知道他是否自认为是犹太人,我认为他幻想过自己不是犹太人。我记得有一次我对他说,我觉得基督教非常令人费解,它混合了血腥与恩慈。他说这就是吸引他的地方。”
拉比从未告诉奥本海默他对这种矛盾心理的看法:“我认为没必要告诉他这些……你无法改变一个人,除非他发自内心地想改变。”拉比只是觉得他比奥本海默更了解他是谁。“不管你如何评价奥本海默,他肯定不是一个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白人新教徒。”
尽管拉比和奥本海默之间有诸多差异,他们依然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我无法与他相比,”拉比后来说,“我从没遇到过比他更聪明的人。”尽管如此,拉比自己的才华也毋庸置疑。在短短几年内,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分子束实验室的实验就取得了开创性成果,这一成果将对物理和化学专业的许多领域产生广泛的影响。像奥本海默一样,他没有精于实验的双手,因为笨手笨脚,他经常让别人来操作设备。但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本领,他能设计出富有成果的实验。这也许是因为在苏黎世的时候,与大多数忙于实验的人不同,拉比打下了扎实的理论基础。“拉比是一位了不起的实验物理学家,”奥本海默的学生温德尔·弗里回忆道,“作为理论物理学家,他也毫不逊色。”在物理学这个小圈子里,拉比被认为是深刻的思想家,奥本海默则是伟大的整合者。二人联手,势不可当。
他们的交情远不止于物理领域,拉比和奥本海默一样对哲学、宗教和艺术感兴趣。“我们之间有一种亲切感。”拉比说。这是一种罕见的友谊,它发端于二人的青年时期,在他们分别多年后依然如故。“在哪里停下,就从哪里继续。”拉比回忆道。奥本海默特别看重拉比的坦率。“他的言行举止并不令我反感,”拉比回忆说,“我从来没有奉承过他,我对他总是实话实说。”他一直觉得奥本海默“令人振奋,非常能鼓舞人心”。多年来,尤其是当很多人对奥本海默感到畏惧的时候,拉比也许是唯一一个能在他做蠢事时直言不讳的人。在离世前,拉比坦承:“奥比对我很重要。我想念他。”
在苏黎世的时候,拉比知道奥本海默正在非常卖力地研究一个相当困难的课题,即计算恒星表面对其内部辐射的不透明度,但奥本海默将自己的用功隐藏在一种精心营造的“若无其事的外表”下。实际上,他和朋友在一起时对物理避而不谈,只有当话题转向美国时,他才变得活跃起来。当年轻的瑞士物理学家费利克斯·布洛赫来到奥本海默位于苏黎世的公寓时,他碰巧很喜欢挂在沙发上方的一块漂亮的纳瓦霍地毯,这让奥本海默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美国的种种好处。“毫无疑问,奥比对他的祖国有强烈的感情,”布洛赫说,“他的依恋之情溢于言表。”奥本海默也可以长篇大论地谈论文学,“尤其是印度教经典作品和更深奥难懂的西方作家”。泡利和拉比开玩笑说,奥本海默“似乎把物理学当副业,把精神分析当主业”。
在朋友们眼中,奥本海默的身体似乎很虚弱,但他的精神很强大。他不停地抽烟,还会紧张不安地咬指甲。他后来回忆说:“和泡利在一起的时光真的非常、非常美好。但我确实病得很重,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我被告知必须停止工作。”经过6周的休养,他那不算严重的肺结核有所好转。奥本海默回到了苏黎世,重启他那疯狂的工作节奏。
1929年6月,奥本海默离开苏黎世回国时,他在理论物理学领域的建树已经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1926—1929年,他发表了16篇论文,这对任何一位科学家来说都是惊人的成就。1925—1926年,量子物理学刚开始蓬勃发展,年纪轻轻的奥本海默未能参与其中,但是在沃尔夫冈·泡利的指导下,他赶上了第二波浪潮。他是第一个掌握连续波函数性质的物理学家。在物理学家罗伯特·瑟伯尔看来,奥本海默最具原创性的贡献是他的场致发射理论,通过这种方法能够研究金属在强电场作用下的电子发射。早年他还在X射线吸收系数的计算及电子的弹性和非弹性散射方面实现过突破。
从现实意义上来说,这一切对人类又意味着什么呢?尽管对于普通人,量子物理学在当时和今日都一样难以理解,但是它解释了我们所处的物理世界。正如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曾经说的:“以常识来看,量子力学对自然的描述简直荒谬。但是它与实验结果完全吻合。所以我希望你能接受大自然的本来面目,她就是荒谬的。”量子力学似乎在研究那些不存在的东西,但它被证明千真万确。它能改变现实。在未来的几十年中,量子物理学将为一系列标志数字时代到来的实用发明打开大门,包括先进的个人计算机、核能、基因工程和激光技术(激光技术为我们带来了CD播放机和超市中常用的条形码扫描仪等产品)。尽管年轻的奥本海默喜欢量子力学纯粹是因为它的抽象之美,但是该理论很快就会在人类与世界的关系上引发一场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