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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

谷崎润一郎

临近十二月的某日傍晚五点左右,东京T.M股份有限公司职员、法学学士汤河胜太郎,正沿着金杉桥的电车道悠闲地往新桥方向散步。

“喂,喂,冒昧打扰了,您是汤河先生吧?”

正当他在桥上走过多半时,有人在后面打招呼。汤河回过头——只见那里有位他素不相识却风度翩翩的绅士,正殷勤地摘下礼帽走到他的面前。

“是的,鄙人是汤河……”汤河一副天生老好人般的惊慌模样,眨着小眼睛。如此这般,如同自己面对公司高层干部时惴惴不安地答话。这是因为该绅士仪表堂堂,完全就像公司高层干部,汤河看他第一眼的瞬间,就立即收回了“马路上乱搭话的无耻之徒”的想法,不由得暴露出工薪族的劣根性。绅士看上去是位肤色白皙的四十来岁发福男子。他身着一件毛茸茸的黑色拉毛大衣(推测外套下可能穿着晨礼服),海獭皮衣领,面料如西班牙犬的皮毛般。他下穿条纹裤,手持圆柄象牙手杖。

“啊,突然在这种地方把您叫住实在失礼,在下是干这行的,带着您朋友渡边法学士开具的介绍信,刚去拜访过贵公司。”

绅士说着,递过来两张名片。汤河接过来后拿到路灯下看。一张毫无疑问正是他朋友渡边的名片。名片上有渡边亲笔题书:“兹介绍安藤一郎。此人为小生同乡,多年来与小生交往甚密,欲对贵公司某在职人员进行身份调查,望面洽并予以照顾为盼。”再看另一张名片,只见上面写着:

私家侦探 安藤一郎

事务所 日本桥区蛎壳町三丁目四番地

电话 浪花 五〇一〇号

“那您,便是安藤先生了——”

汤河站在那里,再次打量着绅士。“私家侦探”——这职业在日本还不常见,汤河倒是知道东京有五六家侦探所,但今天还是第一次真正见到侦探。他心想日本的私家侦探竟比西洋侦探风采照人。汤河爱看电影,所以常在影片中见到西洋侦探。

“对,在下正是安藤。而名片上写着的事情是这样的,听闻您正好在贵公司人事科就职,因此刚刚去了贵公司想与您面谈的。您看如何?百忙之中甚是惶恐,不知您能否抽出点时间?”

“绅士”用一种符合其职业特征的、强有力的金属声干脆地说道。

“哎呀,已经闲下来了。所以,无论何时我都可以……”

汤河听到对方是侦探后,说话时便把“鄙人”换成了“我”。

“只要我知道的,定会悉数回答。不过,事情很急吗?

如果不急,明天如何?当然,今天也可以,但如此在大街上谈话也挺不合常理的……”

“哦,您说得对。但明日起公司是放假吧,也没必要为此事特意去府上打扰,所以,尽管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还是在这附近边散步边聊会儿吧。况且您不是也喜欢经常这么散步吗?哈哈哈。”

“绅士”说完便轻快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政治家装模作样时经常发出的声音般,很豪放。

汤河明显露出为难的表情。这是因为他口袋里暗藏着刚从公司领到的月薪和年终奖。那笔钱对他来说数额不小,所以他暗自为今晚的自己感到幸福。接下来要去趟银座,购买前些天妻子缠着他索要的手套和披肩——她很洋气,得买配得上她容貌的厚重的裘皮货——然后早点回家让她高兴一番——他就在边想边走时遇见了安藤。因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安藤,非但愉快的空想被打碎,更让他感到今夜难得的幸福也有了裂痕。即使这些可以忽略不计,但他却知道自己喜欢散步,还从公司追过来,即便是侦探,也是十分讨厌了。这个男人为何认得自己的呢?汤河想到这就感到不愉快,况且他还很生气。

“您看如何?不打算耽误您太久,能否就稍稍聊一会儿?在下也是为了深入调查某个人的身份信息。因此,与其在公司面谈,还不如在马路上更方便。”

“是吗?那就先往那边一起走走吧。”

汤河无奈地和“绅士”并排又朝着新桥方向走去。“绅士”所言不无道理,并且他也意识到等到第二天,有人拿着侦探的名片来家里问询会更麻烦。

没走几步,“绅士”——侦探从口袋里掏出雪茄抽了起来。然后走了一个街区,这期间他一直在抽着雪茄。自不必说,汤河感觉受到了愚弄,心急如焚。

“那么,我问一下您所说的事情吧。您说要调查公司某职员的身份,是要调查哪位呢?只要是我了解的,悉数奉告……”

“当然,我想您是清楚的。”

“绅士”又默默地抽了两三分钟雪茄。

“是不是这种情况,比如某个男性员工打算结婚,所以就要调查他为人如何?”

“是的,没错。正如您所猜的那样。”

“我在人事科,所以常有人来为此事调查。那个男人究竟是谁呢?”

看上去汤河至少想对此事产生点兴趣,于是充满好奇地问道。

“哎呀,是谁呢——被您这么一问倒有些难讲了。其实那人就是您啊。有人委托在下清查您的历史。我觉得这种事与其从别人那里间接地打听,还不如直接问您来得快,因此就前来拜访了。”

“不过我——您或许还不清楚,我已经结婚了,您是不是弄错了?”

“不,没弄错。在下知道您是有太太的。不过,您还未办完法律上的结婚手续吧。而且事实上,您考虑最近,可能的话尽早办完手续吧。”

“啊!是吗?我懂了。如此说来,是我妻子的娘家人委托调查的吧。”

“受谁委托,碍于在下的职业规矩,难以告知。或许您也大概心里有数,这点还请您多多包涵。”

“嗯,当然可以。毫无问题。如果是我本人的事情,请尽管问。比起被间接调查,这样我也更安心——您能采取这种方式,我深表感谢。”

“要您感谢实不敢当——我(‘绅士’也开始用起来了‘我’)在调查婚前情况时都采用这种方式。对品格高尚,又有地位之人,现实中直接接触是不会错的。而且,因为有些问题若不询问本人,是无从知晓的。”

“是啊,当然。”

汤河欣喜地表示赞同。不知不觉间,他又恢复了刚才的好心情。

“不仅如此,我对您的婚姻问题深表同情。”

“绅士”瞄了一眼汤河那愉悦的神情,笑着继续说道:“您要让您太太入籍,就必须让您太太和娘家人尽早和解。如若不然,您太太到二十五岁,还必须等个三四年。 不过,要达成和解,比起您太太,实际上更需要让对方了解您的情况。这比任何事都重要。因此,我也会尽力而为的。权当为了此目的,还请您毫无保留地回答我的提问。”

“好的,这个我很清楚。因此,请您不必客气——”

“那么好的——听说您和渡边君是同年入学的,大学毕业应该是大正二年(1913)吧。那就从此事问起吧。”

“对,是大正二年毕业。然后毕业后马上进入到现在的T.M公司。”

“没错,毕业后马上进入了现在的T.M公司——这些我都了解,您和之前的太太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应该是进公司同时结的婚吧。”

“是的,没错。九月份进的公司,十月份结的婚。”

“大正二年的十月——(‘绅士’边说边扳起指头算了起来)如此说来,两位共同生活的时间刚好满五年半。您之前的太太患伤寒离世,应在大正八年(1919)的四月。”

“是的。”

汤河虽作了回答,但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此人说是不对我进行间接调查,但却已打探到了各种信息。”——因此,他脸上再现不悦之情。

“听说您很爱之前的太太。”

“是的,我曾深爱过她——不过,并不是说因此就没那么爱现在的妻子了。在前妻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当然还恋恋不舍,但幸好这份依恋并非难以治愈,现任妻子抚慰了我的悲伤。因此从这点来看,我也有义务必须尽快和久满子——久满子是现任妻子的名字,我想不用事先说明,您便早已知晓——正式结为夫妻。”

“是啊,您说得对。”

“绅士”轻微地搪塞了一下他那热忱的口吻,继续说道:

“我也知道您前妻的名字,是叫笔子吧——还有,我还了解到笔子体弱多病,患伤寒去世之前也时常患病。”

“真令人惊讶!不愧是专业人士,尽在您掌握之中啊。既然您都了解得那么详细了,也就没什么值得您再调查了吧。”

“啊哈哈哈,被您那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了,毕竟我是靠这吃饭的。好了,请您别再调侃我了——那么,我们聊聊笔子的病情,她在患伤寒前还得过一次副伤寒 吧……嗯,大概是大正六年(1917)的秋天,十月左右。听说她得了很严重的副伤寒,一直高烧不退,因此您非常担心。然后到了第二年的大正七年(1918),她正月时又感冒了,卧床五六天,对吧?”

“啊,是的是的。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接着,七月份又有一次,八月份有两次,出现了任何人都容易得的腹泻的情况。这三次腹泻中,其中有两次似乎很轻微,所以未到需要休养的程度;但有一次比较严重,卧床了一两天。而那之后,到了秋天,和往常一样暴发了流行性感冒,笔子得过两次。即十月份得过一次轻微的,第二次则是第二年大正八年(1919)的正月吧。听说当时还并发了肺炎,曾出现过病危状态。好不容易把肺炎治好,却没过两个月就因伤寒离世了。——事情是这样吧?我说的应该没错吧?”

“嗯。”

汤河回应后便低头若有所思起来——此时二人已过了新桥,走在了岁末的银座大道上。

“您前妻可真可怜。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她离世前仅仅半年之间,不仅两次身患性命攸关的大病,还在此期间时常遇到让人心惊胆战的危险——那个窒息事件是什么时候发生来着?”

面对提问,汤河沉默不语。“绅士”只好独自颔首继续说:

“那是在您太太肺炎痊愈后,再过两三天就能下床之时——却因病房的煤气炉发生故障,既然用煤气,所以好像还是天冷的时候,是二月末吧。因为煤气阀松了,导致您太太半夜里险些窒息。不过,所幸没出什么大事儿,但为此您太太在病床上多躺了两三天,这些都是事实吧——对了,对了,那之后不是还有类似事件发生嘛。您太太乘坐公共汽车从新桥去往须田町的途中,公共汽车与电车发生碰撞事故,差点就……”

“等会儿,您等会儿。我从刚才开始就对您的侦探慧眼很是敬佩,但究竟有何必要用尽各种方法调查那些事呢?”

“哦,确实也没什么必要。大概是我的‘侦探癖’太过强烈了,所以才不禁彻查那些不必要之事,来吓唬吓唬别人。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坏毛病,但就是怎么也改不掉。我们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了,所以先请您稍微忍耐听一下——那么,当时您太太因公共汽车的车窗被撞坏,玻璃碎片伤到了额头吧。”

“是的。不过,笔子处事其实颇为淡定,没有那么惊慌失措。况且,虽说受了伤,也不过是擦伤而已。”

“但我觉得,就那次撞车事件而言,您多少有些责任的。”

“为何?”

“说到理由,之所以您太太乘公共汽车去医院,是因为您叫她不要坐电车,要求她坐公交汽车去的吧?”

“是这么说过——或许吧。我可记不清那些琐碎之事,但的确,我是如此说过。好吧,好吧,或许确实说过。可其中是有这么个缘故的。当时,笔子已两次患流行性感冒了,且那时报纸上说乘坐拥挤的电车是最易传染上感冒的,所以我觉得,比起乘电车,坐公共汽车更安全。因此我才吩咐她不要乘电车。却没想到走霉运,笔子所乘坐的公共汽车会发生事故。我不可能有什么责任。笔子也不觉得责任在我,甚至还感谢我的忠告呢。”

“当然,笔子时常感谢您的关怀,直到离世前还感恩戴德。不过,我认为唯有那场车祸,您是有责任的。您或许是考虑到太太的病情才吩咐她那样做的,定是那样的。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您是有责任的。”

“为什么?”

“您若不明白,那我就来说明一下吧——您刚才似乎说没想到那辆公共汽车会发生碰撞。但您太太并非就那一天乘坐公交吧。那段时间,您太太刚生完大病,仍需要看医生,隔天会从位于芝口的家中去万世桥的医院。而您最初就知道这样的情况会持续一个月左右。之后这期间您太太总是乘坐公共汽车,也就是那段时间发生了碰撞事故。没错吧。对了,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是,那时正值公共汽车刚开始运行,经常发生碰撞事故。稍微有些神经质的人都会很担心事故的发生。顺便提一下,您就有些神经质。因此,您竟让您最爱的太太如此频繁地乘坐公共汽车,这种疏忽大意是不是不符合您的性格呢?如果一个月里每隔一天就要坐公共汽车往返,就相当于将此人置于三十次车祸的风险之中。”

“啊哈哈哈。您竟能想到这点,真比我还神经质啊。的确,您这么一说,我倒是逐渐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那时我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过,我是这么想的。乘公共汽车相撞的危险和坐电车传染感冒的危险,哪个概率更大?还有,假设两者概率相同,哪个更危及生命?考虑到这些问题,我认为终究是坐公交更安全。要说为何,诚如您所说,假设每月往返三十次,如果乘电车,就会想到那三十辆电车的某辆肯定有细菌。那时是蔓延最为厉害之际,所以如此考虑最妥当。如果已存细菌,那么在电车上感染也并非偶然。但公共汽车的事故完全是偶然的灾祸。当然,每辆车都存在撞车的可能,却和一开始就明显存在祸因的情况有所不同吧。再者,我这么说也是有理由的。笔子得过两次流行性感冒,这也证明她比起常人来是易感体质。因此,如果乘坐电车,她在众多乘客中定是最特殊的那个。坐公共汽车的话,乘客承受的危险是均等的。不仅如此,就危险的程度而言我曾如此思考过。她若第三次再得流行性感冒,定会又引发肺炎,那样的话或许就没救了。我听说患过一次肺炎的人容易再次得肺炎,再加上那时她还未完全从病后的虚弱中恢复,所以我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但是再看车祸,车祸并不一定会致死吧。不是太倒霉的话,也不会受很严重的伤,也很少会因伤情严重而丧命。所以说,我的考虑没有错。您看,笔子在三十次往返中只遇到一次车祸,且仅是擦伤而已。”

“我听明白了。如果只听您所说,还算有些道理。听起来似乎无懈可击。但您刚才未作说明的部分中,其实存在不可忽略的地方。刚才谈到电车和公共汽车危险概率的问题嘛,公共汽车比电车危险率低,即便有危险,其程度也较轻,且乘客均担风险,这似乎是您的高见。但我认为,至少以您太太的情况,即便是乘公共汽车,其风险也和电车相同,绝不可能和其他乘客承担同样的风险。也就是说,公共汽车相撞之时,您太太处于如此一种命运,即她比任何人率先受伤,且恐怕比任何人更易负重伤。这点您不可忽略。”

“为何那么说?我不太明白。”

“哈哈,您不太明白?这太不可思议了——但您那时对笔子这么说过啊,您说乘坐公共汽车的时候要总是尽量坐在最前方,那是最安全的方法。”

“是的,我所说的‘安全’其实是这个意思——”

“哎,等等,您所说的‘安全’是这个意思吧:即便是在公共汽车内,还是多少存在感冒病菌。因此,您的理由是为了不吸入病菌,尽量让太太待在上风方向吧。如此说来,即便公共汽车没有电车那么拥挤,但也并非说毫无传染感冒的危险。您刚才似乎忘了这个事实吧。除此之外,您又添了一个理由,也就是坐在公共汽车前方震动小,您太太尚未摆脱病后疲劳,所以最好尽可能不让身体震动——有了这两个理由,您便劝说太太坐到前面。与其说是劝说,倒不如说是严格命令。您太太那么忠厚老实,心想可不能辜负您的关怀,所以留心尽量遵命执行。于是,您所言之事被切实执行了。”

“……”

“我说得没错吧。您一开始并未将公共汽车上传染感冒的风险考虑进去。尽管未考虑在内,但还是以此为借口让太太坐在前方。此处有一个矛盾。之后还有一个矛盾,那便是最初考虑到的车祸危险,那时却全然不顾了。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前方——如果考虑到车祸因素,或许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占据此位之人,便是最终被危险选中之人。所以您看,当时受伤的不是只有您太太嘛。即便那种轻微的碰撞,其他乘客都平安无事,可只有您太太擦伤了。若是更严重的碰撞,其他乘客擦伤,只有您太太身负重伤。更严重的情况是其他乘客负重伤,只有您太太丧命——车祸这种事,不必说肯定是偶然的。但这种偶然发生之时,您太太的受伤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了。”

两人走过了京桥,但“绅士”和汤河都似乎忘记了他们当时走在何处。一人在热情讲述,而另一个人则默默倾听,两人径直走着——

“所以,您是将太太置于某种程度的偶发危险之中,然后在偶然范围内引发必然的危险,其结果就是使她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这与纯粹的偶发危险的意义不同。如此看来,我们无法得知公共汽车是否比电车更安全。首先,那时您太太刚从第二次流行性感冒中痊愈。因此,认为对此病具有免疫力是最为合理的。让我说的话,当时您太太绝对没有被传染的危险。非要说特殊,那也是她比其他人更安全。而患过一次肺炎的人会容易再次患病的说法,是指隔一段时间之后。”

“当然,我并非不知道免疫力一说,虽然十月份得过一次,但我觉得不太能指望产生免疫力……”

“十月与正月间隔两个月。但当时您太太尚未完全康复,还有点咳嗽。比起被别人传染,倒是会传染给别人。”

“还有呢,您刚才说的车祸危险。因为车祸本身就是非常偶然的,可说到其范围内的必然,难道不是极为罕见的吗?偶然中的必然与纯粹的必然,其含义是不同的。何况构成这个必然的要素,仅是必然会受伤,并非是说必然要丧命。”

“但是可以说偶然发生严重车祸,必然会丧命吧。”

“对,或许可以这么说。不过,玩这种逻辑游戏又有何意义呢?”

“啊哈哈哈,逻辑游戏吗?我倒是很喜欢,所以一不留神就得意忘形而深陷其中了。哎呀,真是失礼了。我们马上进入正题吧——那么,进入正题前,先处理一下刚才的逻辑游戏吧。虽然您嘲笑我,但事实上您似乎也很喜欢逻辑,在这方面或许您是我的前辈,所以我想您也并非完全没有兴趣吧。估计您也已经察觉到了,要是将刚才有关偶然与必然的探讨,与某个人的心理结合考虑时,又会产生新的课题。逻辑就已经不是最纯粹的逻辑问题了,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

“哎呀,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啊。”

“哪有什么复杂的。某个人的心理就是指犯罪心理。某个人利用间接方法试图秘密地将某个人杀害——若是‘杀害’这个词不恰当,就用‘致死’吧。于是,为了达到此目的,尽量让对方暴露在更多的危险中。此种情况下,此人为了隐瞒自己的意图,也是为了不知不觉地引对方进入其中,他除了选择偶发的危险之外别无他法。不过,若是这种偶然中存在不太引人注目的某种必然,则更称心如意了。因此,您让太太乘坐公共汽车一事,不是从表面上看起来正巧与该情况一致吗?我说的是‘从表面上看起来’,请不必生气。当然,我并不是说您有这种企图,但您也理解那种人的心理吧。”

“您的职业习惯会让您思考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啊。从表面上来看是否一致,我也只能任由您判断,但只在一个月内,仅仅三十次公共汽车的往返,就有人认为在此期间会夺人性命的话,那此人可能就是傻瓜或疯子。没有人会利用这种靠不住的‘偶然’吧。”

“没错,如果仅坐三四次公共汽车,可以说‘偶然’的命中率会很低。但要是从各个方面找出各种危险,将‘偶然’不断累积在对方身上——如果这么做,也就是说会增加几倍的命中率。无数的偶发危险汇集,形成一个焦点,再将此人引入其中。如此一来,此人所遭受的危险不是‘偶然’,而将成为‘必然’。”

“按您的说法,比如说他会怎样行事呢?”

“比如说啊,此处有一男子想要杀害他妻子——想要将其致死。而他妻子天生心脏衰弱——在心脏衰弱这一事实中,就包含了偶然性危险的种子了。那男子为了增加危险性,就创造条件让她心脏越发恶化。比如说这个男子想让妻子养成喝酒的习惯,就劝她喝酒。起初劝妻子每天临睡时喝一杯葡萄酒,然后逐渐加量多喝一杯,劝其饭后务必饮酒。如此一来,就让妻子逐渐熟悉酒精的味道。但妻子原本并无嗜酒的倾向,所以她未能成为丈夫期望的酒鬼。于是,作为第二个手段,丈夫劝妻子吸烟。他说‘即便是女人,没这点爱好怎么行’,便买来好闻的进口香烟让妻子抽。不过,这个计划倒是完美成功,大约在一个月里,她就成了真正的烟鬼,已经到了想戒也戒不掉的地步。接下来丈夫探听到洗冷水澡对心脏虚弱者有害的消息,便让其践行。这个男子看似很亲切地对妻子说:‘你属于易得感冒的体质,所以你要每天早晨勤于洗冷水澡。’妻子打心底相信丈夫,便马上执行了。于是,妻子的心脏状况越发恶化,但她却一直浑然不知。但仅就这些还不能说丈夫的计划已充分施行。事先使妻子的心脏状况恶化,接着再给心脏予以打击。也就是说,尽可能将妻子置于易患持续高烧的疾病——伤寒或肺炎等状态之中。这个男子开始选择的是伤寒。他为此目的,频繁让妻子吃些看似带有伤寒菌的食物。他称‘美国人吃饭时喝生水,赞美水为最佳饮品’,让妻子喝生水,吃生鱼片。还有,在他知道生蚝和凉粉中有大量细菌后,便让妻子食用。当然为了劝说妻子,丈夫自身也必须食用。但丈夫以前曾患过伤寒,所以已具有免疫力。丈夫的这个计划虽未给他带来预期结果,但几乎成功了七成。因为妻子虽未患上伤寒,却得了副伤寒,结果持续一周都饱受高烧的痛苦。不过,副伤寒的死亡率只有一成左右,不好说是万幸还是不幸,心脏衰弱的妻子得救了。而丈夫便借助这七成成功之势,其后也是一如既往地努力规劝妻子食用生食,因此妻子一到夏天,就经常腹泻。丈夫每次都提心吊胆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但不凑巧,妻子并未轻易患上他所希望的伤寒。那之后不久,丈夫终于等来了求之不得的机会。那便是前年秋季到第二年冬季流行的恶性大流感。丈夫在此期间谋划着定要让她患上感冒。刚入十月,妻子到底还是患上了感冒——要说为何会得,是因为她那时弄坏了嗓子。丈夫命她漱口来预防感冒,故意调制了高浓度的双氧水,一直让妻子用此水漱口。因此,她患上了咽喉黏膜炎。不仅如此,正赶上亲戚中有位女性长辈得了感冒,所以丈夫再三让她去探望。妻子第五次探望回来后就开始发烧。不过,所幸当时痊愈了。然后到了正月,这次病情加重,终于引发了肺炎。”

如此说着说着,侦探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动作——看似要轻轻弹落雪茄的烟灰般,他在汤河的手腕处轻敲了两三次——这无言的举动似乎包含了对汤河的提醒。随后两人正好来到日本桥的桥头,侦探从村井银行前向右拐,朝着中央邮局方向走去。当然,汤河也必须紧跟着他。

“第二次感冒也是丈夫的精心谋划。”

侦探继续说道。

“当时,妻子娘家有孩子得了很严重的感冒,住进了神田的S医院。于是丈夫就让妻子去医院陪护,尽管并未被委托。他的理由是:‘这次感冒容易传染,所以不能随便找人陪护。因为内人之前刚得过感冒,已经具有免疫力,所以最适合陪护。’妻子也觉得有道理。但在护理过程中,再次患上了感冒,而且妻子的肺炎还相当严重,出现多次危险状况。这次丈夫的计谋可是充分奏效了。因为自己的疏忽让妻子患上大病,丈夫在妻子的枕边为此道歉,但妻子并不怨恨丈夫,只是感谢这一生丈夫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爱,平静地等待死亡降临;眼见距离鬼门关就差一步,谁料妻子又一次死里逃生。站在丈夫的角度来看,那真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了。于是,丈夫又开始谋划起来。仅是生病还不行,还必须让妻子遭遇生病以外的灾难——如此考虑之后,他便先谋划利用妻子病房里的煤气炉。当时,妻子已经好了许多,所以不再需要护士的陪护,但还需要和丈夫分房睡一个星期左右。有一天,丈夫偶然发现了这样的情况:妻子入睡时考虑到用火安全,会关闭煤气炉后睡觉。煤气炉的开关就在从病房进入走廊的门槛边。妻子有半夜去厕所的习惯,而那时必跨过门槛。因为妻子拖拉着长睡袍的下摆行进,所以过门槛时五次中有三次下摆会碰到煤气阀。如果煤气阀不是很紧,下摆触碰之时阀门必将松动。病房虽为日式,但门窗都很严实,密不透风——尽管‘偶然’,但此处已具备了相应的风险要素。在此,丈夫意识到,要将这种‘偶然’引向‘必然’,只需稍做手脚即可。那便是事先将煤气阀弄得更松。某日,他趁妻子睡午觉之时悄悄地给阀门上了油,致使阀门变得更加润滑。他的这个举动本该极其秘密地进行,但不幸的是,他并不知道已被别人发现——目睹这一切的便是当时家中的女佣。这个女佣是妻子出嫁时从老家跟过来的,对妻子忠心耿耿,也很机灵。好了,这些事不谈也罢。”

侦探和汤河从中央邮局前走过兜桥,又过了铠桥。二人不知不觉已走在了水天宫前的电车大道上。

“那么,这次丈夫又成功了七成,却还是败在了剩下的三成上。妻子险些因煤气泄漏而窒息而亡,但幸好在未酿成大祸之前醒过来,半夜时分乱作一团。为何煤气会泄漏,没过多久便查明了原因,结果被说成是妻子自己的疏忽大意。接着丈夫选择了公共汽车。正如刚才所述,妻子因要乘坐公共汽车去看医生,而丈夫不会忘记利用所有机会来实施计划。所以,当公共汽车计划以失败告终之时,丈夫又抓住了新机会。这次给他机会的人是医生。为了妻子的病后疗养,医生建议换个地方,劝其去个空气清新的地方疗养一个月左右——因为有了医生的建议,丈夫就对妻子这样说:‘因为你一直都在生病,所以与其换个地方疗养一两个月,还不如索性把整个家都搬到空气更清新的地方。话虽如此,但又不能搬去太远的地方,那在大森附近置个家如何?因为那里离大海也近,我上班也方便。’妻子立即表示赞成。不知您是否有所了解,据说大森这个地方饮用水的水质很差,或许由于这个原因,传染病也十分猖獗——尤其是伤寒——也就是说这个男人一见事故全然不奏效,就再次开始瞄准疾病。因此,搬到大森之后便更加猛烈地给予妻子生水与生食。还一如既往地鼓励妻子洗冷水澡,劝说吸烟。此后修整庭院,植入大量树木,挖水池建水塘,又说卫生间位置不佳,将其改成夕阳照射的方向。这些都是为了在家中滋生蚊蝇的手段。岂止这些!他朋友中出现伤寒患者,他便称自己具有免疫力,所以时常去探望,偶尔也让妻子同去。如此一来,他原本是耐心等待结果的,却不承想此计谋出其意料地早早见效,搬家后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这次终于满意地得逞了。在他去探望那个患上伤寒的朋友不久,这期间又使用了怎样阴险的手段,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妻子患上了这种病,并且最终因此死去。怎么样?您的情况仅就表面上来看,不是完全与之吻合吗?”

“嗯——那,那仅就表面上——”

“啊哈哈哈,没错,到目前为止还‘仅就表面上’。您爱着您的前妻,总之‘仅是表面上’爱她。但与此同时,您自两三年前就背着前妻,爱上了现在的妻子。这就不是停留在‘表面上’的爱了。因此,综合刚才所说的事实再加上这个事实,刚才的这些情况适用于您的程度,就不仅仅是‘仅就表面上’吻合了吧。”

两人从水天宫的电车道向右拐,走进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左侧挂着写有“私家侦探”的巨大招牌,这里有一栋看似事务所的房子,装有玻璃窗的二楼以及楼下都灯火通明,走到这栋楼前,侦探“啊哈哈哈”地高声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已经没希望了。想再瞒也瞒不住啦。您从刚才开始不就一直在发抖吗?您前妻的父亲,今晚就在我家等着您。哎呀,不用那么害怕,没事的啦。您还是进屋吧。”

“绅士”突然抓住汤河的手腕,边使劲用肩膀顶开大门,边将他拖进明亮的屋里。汤河被电灯照得脸色刷白。他丢了魂般摇摇晃晃,一屁股瘫坐在摆放在那里的椅子上。 uL6WpwRScgHWxE6vkNfQIQZLcFZK9uMjs035RyYxeHdNB/CSrM0NE+SxVLrFe6W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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