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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测试

江户川乱步

蕗屋清一郎为何要做如此可怕的事,其动机不详。不过即便了解他的动机,与本故事也没有多大关系,因此略过。他似乎半工半读,就读于某所大学。由此看来,能想象出他是因所需的学费所迫。他是天分极高的优等生,且勤奋好学。为了赚取学费,被无聊的打工占据很多时间,他不能很好地进行喜爱的阅读和思考。为此,他也确实深感苦恼。但是,因为这么点理由,人就可以犯下如此重罪吗?或许他天生就是个恶人。而且,不仅仅因为学费,或许还因难以抑制的其他种种欲望。这些暂且不论,他从计划到实施一共花费了约半年时间。其间,他犹豫再三,反复思考,最终下定决心要实施他的计划。

因为偶然的契机,他与同班同学斋藤勇亲近起来。这成为事情的起因。当然,起初蕗屋并未有任何企图,但在交往中,他开始抱着某种模糊不清的目的去接近斋藤。并且,随着交往的加深,这种模糊不清的目的逐渐清晰起来。

约莫自一年前,斋藤便在城区一带某片冷清的住宅区借宿。那房东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妪,丈夫生前在政府供职,死后留下几栋房屋,老妪将其租赁出去,生活倒也富足无虞。此外,老妪膝下并无子女,平日总说“靠天靠地不如靠钱”,也给些信得过的熟人发放小额贷款,看着存款缓缓增加,对她而言乃是无上之快乐。将自家之一室租给斋藤,一方面当然有女性独居的担忧在,另一方面也是乐见每月多出一小笔固定收入。据传言,那老妪还有一个习惯:存款放在银行只是表象,另有一笔巨额现金秘密藏在家中某处。此种习惯近年来少有耳闻,但守财奴的心理,古今中外总有相通之处。

蕗屋深受这笔钱的诱惑。他心想,这个老东西要那么一笔钱有何意义呢?如果把这笔钱用于像我这样前途无量的青年身上,不是才极其合理吗?简单说来,这便是他的想法。于是,他通过斋藤尽可能地打探老妇人的情况,试图探听到那笔巨款的秘密隐藏地点。不过,在蕗屋听说斋藤有次偶然发现隐藏地点之前,他邪恶的念头终究只是若隐若现。

“你说,那老太婆能想到这主意,可真让人佩服啊。一般来说,藏钱之处肯定是地板下或天花板上,但老太婆藏的地方却有些出乎意料。在内厅的壁龛上摆着一个很大的枫树盆栽吧,就在那个花盆底部,钱就藏在那儿。因为无论什么样的窃贼,也绝不会料到钱竟藏在花盆里吧。这个老太婆,说起来还真是守财奴中的天才啊。”

当时,斋藤如此说着,愉快地笑了起来。

自那以后,蕗屋的想法逐渐开始具体起来。他盘算着如何将老妇的钱转变为自己的学费,并设想了每种全身而退的方法,试图想出最万无一失的计划。此事比预想中困难得多。与之相比,无论多复杂的数学题,都算不了什么。正如之前所述,他仅仅为了使想法演变成具体可操作的步骤,就耗时半年。

毫无疑问,难点在于如何免予刑罚。伦理上的障碍,即良心的苛责,对蕗屋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他认为拿破仑大规模的杀戮并不属于罪恶,甚至值得赞美;与此相同,他认为有才能的青年为了培养其才能,牺牲这个一只脚早已踏进棺材里的老东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老妇极少出门,整日默默地窝在内厅。即便偶尔外出,也会命乡下来的女佣留在家里认真看守。尽管蕗屋煞费苦心,但老妇那边不露任何破绽。蕗屋一开始想瞅准她和斋藤都不在的时候,诱骗女佣出门办点事儿,趁机从花盆底部盗走那笔钱。不过,这是个很轻率的想法。即便是很短的时间,一旦被发觉那间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仅这一点不就足以让人怀疑了吗?于是,蕗屋不断在脑中构思,想到一个方法后放弃,再想到后又放弃,足足耗费了一个月。他又想弄个诡计,假装成是斋藤或女佣所偷;或是在女佣独自一人时,静悄悄地潜入房中,盗出钱财;再或者半夜趁老妇人熟睡时采取行动。各种能想到的方法,他都想遍了。但无论哪种,都很有可能被发现。

无论如何,都要杀了老太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最终得出这一恐怖的结论。虽不知道老太婆有多少钱,但种种迹象表明,那绝非是要冒杀人风险的金额。就为了这有限的钱财去杀害一个无辜之人,未免太过残忍。可是即便在一般人看来不是太大的金额,对于贫穷的蕗屋来说,也都让其十分满足。不仅如此,按照他的想法,问题不在于数额的多少,而是绝对不能被人发现犯罪。为此,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在所不惜。

杀人似乎看起来比单纯的盗窃要危险好几倍。但这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当然,如果预想到被人发觉,杀人定是所有犯罪中最危险的。然而,若不论犯罪的轻重,而是以被发现的难易度为标准来考量的话,根据情况(例如类似蕗屋的情形),盗窃反倒更具风险。与之相反,杀死目击者的方法虽残忍,但不必担心罪行曝光。自古以来,罪大恶极之人杀人不眨眼,很是干净利落。他们之所以难以被抓获,反倒是拜这种胆大妄为所赐。

那么,若杀了老太婆,到底是否能避开风险呢?关于这个问题,蕗屋考虑了数个月。这期间他是如何完善计划的呢?随着故事的推进,读者就会明白,所以此处先省略不谈。总之,他通过细致入微的分析和综合,想出了一个普通人怎么也想不到的方法,且此方法万无一失、绝对稳妥。

现在,只需等待时机的来临即可。岂料,这时机却早早地到来了。某日,斋藤前往学校办事,女佣则被差遣外出办事,蕗屋已确定二人傍晚前绝不会回到家中。这正巧在蕗屋做好最后准备的第二天。所谓的最后准备(这一点需要事先说明一下),就是曾经从斋藤那里探听到巨款的隐藏地点后,半年之后的今天有必要确认一下钱是否还藏在原处。那天(即杀害老太婆的两天前),他去拜访斋藤,顺便进入到老妇人的房间内厅,与她闲聊了一阵。他逐渐将闲聊的话题引向一个方向,且屡次提及老妇人的财产,说起她将钱藏匿在某处的传闻。他每次说到“藏匿”这个词的时候,都会暗自观察老妇人的眼神。于是,正如预期的一样,她的目光每次都会悄悄地落到壁龛的盆栽上(那时已不是枫树,换成了松树)。蕗屋反复试探了多次后,已经确定了巨额现金就藏在此处。

终于到了案发当日。蕗屋身着大学的制服,外披学生披风,手戴常见的手套,朝着目的地走去。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不乔装。如若乔装,就需要购入乔装衣物,还要考虑换装的地点及其他许多因素,这些都将会留下线索致使罪行败露。结果只会使事情复杂化,却毫无效果。在不必担心被发现的范围之内,犯罪手法应尽量简单直接,这是蕗屋的犯罪哲学。关键是,他进入目标家中时不能被发现。即便被人知道他经过房前也无妨,因为他常在那一带散步,所以只需说当天刚散完步,便可搪塞过去。同时,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在途中被熟人看见(这点必须提前考虑到),是装扮成奇奇怪怪的样子好呢,还是像往常一样的着装呢?结论不言自明。关于犯罪时间,蕗屋也知道只要等到方便下手的夜晚就好,毕竟那时斋藤和女佣都不在家中,但他为何要选择更危险的白天呢?这与着装的情况相同,就是为了减少犯罪中不必要的掩饰,让犯罪手法简单化。

然而,当蕗屋站在那栋房子前时,即便他再精密谋划,也如普通的盗贼般,不,恐怕比他们更慌张,环顾四周的眼神也更鬼祟。老妇人家的宅子独栋而建,与两边的邻居以树篱隔开。对面是某富豪的宅邸,高高的水泥墙一直延伸,长达一町。因为是人迹罕至的住宅区,即便在白天,有时也完全不见行人。蕗屋挣扎走到目的地时,街上连条小狗都看不到。若像平常那样开门,格子门定会发出很响的金属声。于是,蕗屋尽量悄无声息地将门打开又关上。然后,他在玄关处用极低的声音呼叫屋主(这是为了防止邻居听到)。老妇人出来后,他又借口说要谈谈斋藤的私密之事,便进入了里面的客厅。

两人刚坐定没多久,老妇人便为“偏巧女佣不在家”而致歉,起身去沏茶招呼客人。蕗屋正等待着此刻的到来。他趁老妇人微微弯腰拉开隔扇时,冷不防从背后按住老妇人,双臂使尽全力勒住(虽然戴着手套,但为了尽量不留指纹)她的脖子。只听老妇人喉咙处发出“咕”的一声,并未做太多挣扎。不过,因太过痛苦而乱抓的手指碰到了立在旁边的屏风,留下了一道轻微的刮痕。这是一扇对折的古色古香的金色屏风,上面绘有五彩缤纷的六歌仙 ,那道刮痕正巧就在小野小町的脸部。

确定老妇人已经断气后,蕗屋将尸体放平,他似乎有些担心地望着那扇屏风的刮痕。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完全不必担心。这点刮痕不可能当作任何证据。于是,他走到壁龛前,抓住那棵松树的根部,连根带土一下子从花盆中拔起。果然不出所料,花盆底部放着一个油纸包裹的物件。他从容地打开那包裹,从自己右侧的口袋中取出一个崭新的钱包,将一半左右的纸币(足有五千日元之多)放入其中,然后将钱包放回口袋中,把剩余的纸币用油纸包好后,放回花盆底部。当然,这是为了隐藏偷钱的证据。老妇人的存款金额只有她自己知道,所以,即便只剩一半,也不会有人怀疑。

然后,他将榻榻米上的坐垫揉成一团,贴在老妇人的胸前(这是为了防止血液飞溅),从左侧口袋中掏出一把折叠刀,拉出刀刃,对准老妇人的心脏扎了进去,再使劲一剜后将刀拔出。随后,用同一块坐垫将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又放回原来的口袋里。蕗屋觉得仅仅勒死,还有可能苏醒,因此有必要进行这最后一步,也就是俗话常说的给以“致命一击”。那么,为何一开始不用刀呢?这是因为他担心血迹有可能溅到自己的衣服上。

此处必须先对他装入纸币的钱包和刚才的折叠刀作一说明。他正是为了此次行动,在某个庙会的摊贩上买来这两样东西。蕗屋看准庙会当天最热闹的时候,挑选了顾客最多的摊铺,按价目牌丢下几个零钱,拿了东西后便迅速消失在人群中。摊主自不必说,众多的顾客也无暇记住他的长相。而且,这两样东西都极为平常,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蕗屋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未留下任何线索后,慢慢走出玄关,临走时没忘记关上隔扇。他在门口一边系鞋带,一边考虑着足迹的问题。不过,这点更无须担心。玄关处的土间 地板是坚硬的灰泥材质,屋外的街道路面因连日的晴好天气也干燥无比。只剩下拉开格子门走出去了。不过,若在此稍有闪失,所有苦心都将化为泡影。他侧耳倾听,耐心地聆听屋外街道上的脚步声……街道上一片宁静,并无其他声音,只有从某处宅院内传来的若隐若现的琴声,悠扬至极。蕗屋下定决心,静悄悄地拉开格子门,若无其事地以刚同主人告辞的客人般,走到街上。果然,街上空无一人。

这一带的区域都是十分冷清的住宅区。距离老妇家四五町的地方有座不知名的神社。破旧的石墙面朝街道一直延伸。蕗屋确认没人看见后,从石墙的缝隙中将凶器折叠刀和沾有血迹的手套塞进石墙的空隙中。然后,蕗屋轻松地走向附近的小公园,这是他平日散步时中途落脚之地。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久久地望着孩童在秋千上玩耍,完全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回家路上,他顺道去了一趟警察署

“刚才,我捡到这个钱包,因为里面有很多钱,便送了过来。”

蕗屋一边说着一边将钱包递了过去。面对警察的询问,他回答了捡到钱包的地点、时间(当然,都是看似可信的谎言)和自己的姓名住址(这些倒是真实信息)。然后,蕗屋领了一张失物招领单,写上自己的姓名和拾到的金额。的确,这无疑是非常迂回的方法。不过,从安全角度来看最为稳妥。老妇人的钱财(没人知道只剩下一半)还好好地存放在原处,所以这个钱包的失主是绝不可能出现的。而一年后这钱包毫无疑问将落入蕗屋之手。然后,他就不用忌惮任何人,可以毫不顾忌地使用这笔巨款了。蕗屋深思熟虑后,采取了这个迂回的手段。若将这笔钱藏匿在某处,很有可能偶然被他人夺去。若自己持有,自不必想,这就更加危险了。不仅如此,若采用此法,即便老妇人的纸钞有连号的话,也丝毫不用担心(不过蕗屋对此已尽可能打探过,基本上可以放心)。

“竟然有人把自己偷来的物品交给警察,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

他强忍笑意,在心中自语道。

翌日,蕗屋在租住的屋里,与往常一样从安睡中醒来,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打开刚送达的报纸,浏览着报纸社会版面 。他发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报道,着实有些震惊。不过,这绝不是他所担心的新闻,反倒是他意想不到的幸运。报道称好友斋藤被当作犯罪嫌疑人逮捕了,而怀疑他的理由就是拥有与其身份不符的巨款。

“我是斋藤最要好的朋友,此时去警察署追问一番,方才显得自然。”

蕗屋快速换好衣服,匆匆忙忙赶去警察署。与昨天上交钱包的是同一个地方。为何不把钱包交到不同辖区的警察署呢?不,这亦是他奉行独特的无技巧主义而刻意为之的。他恰如其分地做出一副担心模样,请求警方让他与斋藤会面。然而,如预想的一样,要求未被准许。于是,他一再询问斋藤被怀疑的原因,并在某种程度上弄清了事情的梗概。

听完警方的描述,蕗屋试着想象当时的情形:

昨日,斋藤比女佣先到家,那时正是蕗屋达成目的离去后不久。随后他自然就发现了老妇人的尸体。不过,在立即报警之前,他一定是突然想起某事,便是那个花盆。若是盗贼所为,那里面的钱会不会不见了呢?或许是出于好奇心,他检查了那个花盆。然而,没想到包裹着钱的油纸包还在。见状后,斋藤起了贪念,虽说他做法草率,但也合乎情理。没有人知道藏钱地点,大家一定会给出这样的解释——钱财是被杀害老妇人的凶手盗走的。这种情况对任何人来说,一定都是难以抗拒的强烈诱惑。在那之后他怎么样了呢?据警察说,斋藤若无其事地跑到警察署,报告说有人被杀了。但他也太轻率了,竟然把偷来的钱放在腹带里,带着这些钱到警察署报案。也许斋藤根本没料到会被当场搜身。

“不过,等等。斋藤到底会如何辩解呢?事件发展下去,不会给我带来危险吧。”针对这个问题,蕗屋设想了各种状况。斋藤被发现身上藏钱时,或许会辩称“是我自己的”。的确,没人知道老妇人财产的数目与藏匿地点,所以他的辩解或许能够被接受。不过,对他而言这笔现金的金额实在太过巨大。那么,最终他有可能陈述事实。然而,法官会相信吗?出现其他嫌疑人也就罢了,只要没出现,几乎不会判他无罪。事情顺利的话,有可能会判他杀人罪。那样的话可太好了……不过,话说回来,法官在审讯他的过程中,或许会弄清各种事实。例如,他发现藏匿地点时和我说过此事,或是案发两日前我曾进入老妇人房中,又或者我穷困潦倒而为学费发愁,等等。

所幸,这些问题在制订计划之前,蕗屋都已事先考虑过。而不管他怎么想,也想不出从斋藤口中会带出对他更不利的事实。

蕗屋从警察署回来后,吃了顿有些迟的早餐(和当时送早点来的女佣讲了讲该案件),之后和往常一样去了学校。学校里都在谈论着斋藤的事。蕗屋颇为得意地成为谈论的中心人物,且喋喋不休。

诸位读者,通晓推理小说性质的你们肯定都了如指掌,故事绝不会就此结束。确实如此。说实话,到此不过是故事的引子罢了。作者希望诸位阅读的是之后的部分,即蕗屋精心策划的犯罪是如何被发现的。

担任本案的预审法官是颇有名气的笠森先生。他不仅是普通意义上的知名法官,更因具有稍稍与众不同的爱好而闻名。他是位业余心理学家,对于用普通方法无法作出判断的案子,最后均用丰富的心理学知识加以审理,且频频奏效。他虽资历浅、年纪轻,但作为地方法院的预审法官确实屈才。所有人都认为此次的老妇人谋杀案只要经由笠森法官之手,一定会轻而易举告破。就连笠森先生本人也这么认为。他计划同往常一样,要在预审庭上彻底厘清本案,以便在公审时不留任何麻烦。

然而,随着调查的深入,笠森渐渐感受到了本案的难度。警方一味主张斋藤勇有罪,而笠森法官也承认该主张有些道理。这是因为从老妇人生前曾出入过她家的人来看,无论是她的债务人,还是房客,抑或是熟人,均被传唤并进行了细致的调查,却没有一个可疑对象;自然,蕗屋清一郎也是其中之一。既然没有发现其他嫌疑人,目前只能判定有最大嫌疑的斋藤勇为罪犯。不仅如此,对斋藤最不利的,是他与生俱来的懦弱性格——立刻就感受到了法庭的恐怖氛围,对于质询也无法做出干脆的回答。他头晕脑涨,屡屡推翻之前的陈述,要么忘记理应记住的事情,要么申述些不言自明的不利事项,他越是着急,嫌疑就越是加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有偷老妇人钱财的把柄,若无此事实,斋藤这种聪明人,就算再怎么懦弱,也不会做出这种蠢事。他的处境确实值得同情。不过,要说仅凭这些事实,就能认定斋藤是杀人犯,笠森先生也并无自信,目前他还只是怀疑。斋藤本人自然不会供认,也没有其他值得一提的明确证据证明他是无辜的。

就这样,案发后过了一个月,预审仍未结束。笠森有些着急起来。恰在此时,管辖老妇人谋杀案的警察署长从别处听到了有价值的报告。案发当日,有人在距老妇人家不远的街区,捡到一个装有五千二百多日元的钱包,而送交人正是嫌疑人斋藤的好友,一个叫蕗屋清一郎的学生。由于负责此事的工作人员的疏忽,直到如今才发觉。从这笔巨款的失主一个月都未现身来看,署长怀疑这两者似乎有所关联,为慎重起见,特将此事报了上来。

一筹莫展的笠森法官接到这份报告后,就好似看到了一线光明。他立即办理了传唤蕗屋清一郎的手续。然而,尽管笠森信心满满,但对蕗屋的询问却未获得有价值的信息。当笠森法官询问他在调查案件当日状况时,为何没有陈述捡到巨款的事实。对此,蕗屋回答说因为他觉得与杀人案件无关。这样的答辩确实理由充分。因为老妇人的钱是在斋藤的腹带中发现的,所以又有谁会想到除此之外的钱,特别是遗失在路边的钱竟是老妇人财产中的一部分呢?

但这是偶然吗?案发当日,在离现场不远的地方,更何况还是第一嫌疑人的好友(根据斋藤的陈述,蕗屋也知道钱藏在花盆里)捡到了这笔巨款,这果真是偶然的吗?法官冥思苦想,试图发现其中的某种关联性。但最令他遗憾的是,老妇人并未有记录纸币号码的习惯。若她生前这么做,即刻就能判明这笔可疑的现金是否与本案有关。

“哪怕再细小的事情,要是能抓住一条确凿的线索就好了。”笠森罄其才智,绞尽脑汁。至于命案现场,已经反复进行了多次勘查,也彻查了老妇人的亲属关系,但还是一无所获。如此又白白地过了半个月。

如此便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笠森推想,蕗屋偷走老妇人的一半存款,将剩下的放回原处,他再将偷来的钱放入钱包,装作在路上捡到。不过,能有这种违背常理之事吗?针对这个钱包,警方已进行了充分调查但并未发现任何线索。况且,蕗屋也很镇静地陈述了当日散步途中,经由老妇人家门前的事实。更重要的是,最重要的凶器仍下落不明。警察搜查了蕗屋租住的房间,结果并未找到任何证物;但要说到凶器方面,怀疑斋藤的证据亦显不足。那么,究竟谁才最有嫌疑呢?

本案中尚无任何确凿的证据。正如警察署长等人所说,若怀疑斋藤,似乎凶手就是他。不过,若怀疑蕗屋,也确实有可疑之处。但通过这一个半月的搜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除了这两个人之外,不存在其他嫌疑人。无计可施的笠森法官终于到了使出了绝招的时刻。他决定对两个嫌疑人实施以往屡获成功的心理测试。

蕗屋清一郎在案发的两三天后第一次接受传唤时,已得知负责此案的预审法官是著名的业余心理学家笠森,当时便料想到自己或将难逃嫌疑,不免有些惊慌。他没有想到的是,日本居然也有心理测试,尽管那只是笠森个人的兴趣爱好。所谓心理测试究竟是何种事物,蕗屋通过平日的大量阅读,早已知之甚详。

面对如此巨大的打击,蕗屋早已失了从容,无法佯装镇静地继续学业了。他声称有病,将自己关在租住的房间里,思考着如何能渡过这个难关。其周密及热心谋划的程度,正如他实施杀人计划之前,或者更甚。

笠森法官究竟会实施什么样的心理测试呢?无法预知。因此,蕗屋就回忆起自己所了解的方法,然后想方设法逐一击破。然而,心理测试原本就是为了揭穿虚伪的陈述而产生的,所以要在此基础上继续作伪,理论上似乎是不可能的。

根据蕗屋的想法,心理测试根据其性质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依靠纯粹的生理反应,另一类是通过语言来进行。前者是由测试者提出各种有关犯罪的问题,用相应设备记录被测验者身体上的细微反应,以此方法获取普通审问无从知晓的真相。该方法基于以下理论:人即便能在语言或面部表情上说谎,却无法掩饰神经的兴奋,它将作为肉体上的细微征兆显现出来。此类方法需要借助自动记录仪(Automatograph)等设备,发现手或眼球的细微变化;用呼吸记录器(Pneumograph)测定并计算呼吸的深浅快慢;用脉搏记录器(Sphygmograph)测量脉搏的强弱快慢;用体积记录器(Plethysmograph)测量四肢血液的瞬间流量;用电流计(Galvanometer)记录手掌心细微的出汗情况;轻击膝关节以观测肌肉的收缩程度;此外,还有诸多与上述类似的方法。

例如,如果突然被问到:“是你杀了老妇吧?”蕗屋有自信能够镇静地反问:“你这么说有何证据?”不自然地脉搏加速、呼吸急促,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可能防止的。他假设了各种情况,在心中暗暗测试自己。但不可思议的是,自己提出的审问,无论多么尖锐突兀,都不会引起身体上的变化。当然,没有测试身体细微变化的仪器,因此也不能判断出确切的情况。但神经兴奋与肉体变化乃是因果关系,既然无法感知到前者,那么后者产生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就这样,蕗屋在进行各种实验及推断的过程中,总结出一套理论——反复练习可能会干扰心理测试的结果。换句话说,对于同一个问题,第二次会比第一次神经反应减弱,而第三次则比第二次更弱。也就是说,会逐渐习以为常。与其他情况比较,这是可信度很高的推测结论。自己对自己的提问没有反应,归根结底与此同理。这是因为在发问前,早已有了心理预期。

于是,他一字不漏地查阅了《辞林》中的数万个单词,把有可能会被问到的词语都摘录下来。之后,花了一周时间有针对性地“练习”神经反应。

第二类是通过语言进行测试的方法。这倒无须太过担心。不,倒不如说正因为是语言,所以才更容易蒙混过关。语言测试也有很多方法,但最常用的是联想诊断,这与精神分析学家诊断病患时所使用的方法相同。例如,将“拉窗”“桌子”“墨水”“笔”等一些无关紧要的字词按顺序读给被测验者听后,让对方尽量不假思索地快速说出由这些字词所联想到的字词。例如,听到“拉窗”会联想到“窗户”“门槛”“纸”“房门”等。任何回答均可,要让对方说出瞬间直觉想到的字词。然后,在这些无意义的词语中,在不被对方察觉的情况下混入“刀子”“鲜血”“钱财”“钱包”等与犯罪有关的词语,以测试被测验者由此产生的联想。

首先,就这个杀害老妇人的案件而言,思考最为不周之人,对“花盆”一词,或许会冒冒失失地回答“钱”。这是因为他印象最深之事,便是从“花盆”底部盗走“钱”。这就等于他供认了自己的罪状。然而,若是考虑较为周密之人,即便脑中浮现“钱”这个词,也会克制住,或许会做出例如“陶瓷”这样与案件无关的回答。

测试一方对付上述伪装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测试一轮字词后,间隔少许时间再重复测试一次。如此一来,自然作答就会大多数情况前后无差异,但故意作答则十有八九与最初有所不同。例如,对于“花盆”一词,第一次回答“陶瓷”,第二次则有可能回答“泥土”。

另一种方法是用某种设备精确地记录下从发问到回答的时间,根据快慢来判断。例如,尽管从听到“拉窗”到回答“房门”的时间为一秒,但从听到“花盆”到回答“陶瓷”的时间却是三秒(其实测试并非如此简单),这是因为被测验者听到“花盆”后,压抑最初浮现的联想词而试图找到其他字词,因而会需要更多时间作答,那么可以推断该受测者就有嫌疑。这种时间上的延迟,有时不出现在当前的字词上,而是出现在此后无意义的字词上。

另外,还有一种方法是将案发时的情况详细地说给被测验者听,并让他复述。若是真正的犯人,复述时会在某些细节之处不自觉地随口说出与听到内容相悖的事实(对于了解心理测试的读者,进行过于烦琐的叙述,必须致以歉意。但若略去这些,故事整体则变得含糊不清,因此实在是迫不得已)。

对于此类测试,自然需要进行和前一种类型相同的“练习”。但比“练习”更重要的是,以蕗屋的角度来看,就是要单纯,不玩弄画蛇添足的技巧。

对于“花盆”一词,索性毫不掩饰地回答“钱”或“松树”反倒更为安全。这是因为蕗屋明白,自己即使不是犯人,但通过法官的调查及其他消息来源,自然也会在某种程度上知悉犯罪事实。况且,花盆底部藏钱的事实是近来最令人印象深刻之事,所以触发这样的联想效应也是理所当然的。(同时,若被要求复述犯罪现场的情况,使用这种手段也很安全。)唯一的问题就是反应时间,这点仍然需要“练习”。听到“花盆”时,要做到毫不犹豫地答出“钱”或“松树”,这就需要事先“练习”。他为了这个“练习”又花费了数日。至此,准备工作完全就绪。

另一方面,蕗屋算定一件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如此想来,即便面临不可预知的审讯,甚至对预料中的审讯做出了不利的反应,也根本无须担心。这是因为被测试的并非只有蕗屋一人。那个神经过敏的斋藤勇再怎么清白,面对各种审问,他真能做到平心静气吗?斋藤能够做到的最好反应,恐怕也比不上自己。

蕗屋越想越放心,不禁哼唱起歌来。如今,他甚至反而开始期待笠森法官的传唤了。

笠森法官是如何进行心理测试的呢?神经过敏的斋藤又对此作何反应呢?蕗屋是如何从容应对的?这些繁冗的细节,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还是直接进入到结果部分吧。

心理测试后的第二天,笠森法官在自家书房中,正对着写有测试结果的文件思考之际,女佣送来明智小五郎的名片。

读过《D坂杀人事件》的读者,或许多少知道这个明智小五郎是何人物。从那以后,他在疑难案件中屡屡发挥其非凡才智,办案专家自不必说,就连一般社会大众也非常认可他的才能。因为某个案件,他也和笠森法官熟识起来。

由女佣带路,明智微笑着走进笠森的书房。本故事发生在《D坂杀人事件》数年后,如今的他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书生 了。

“可真卖力啊。”

明智看了一眼法官书桌上的资料,说道。

“哎呀,你来啦。这次这个案件可真难办啊。”

法官转身朝向来客应答道。

“就是那个杀害老妇人的案件吧。怎么样?心理测试的结果如何?”

案发以来,明智曾多次与笠森法官会面,听取案件的详细情况。

“唉,结果倒是很清楚。”笠森说道,“但我总觉得有些难以认同。昨天进行了脉搏试验和联想诊断,蕗屋几乎没有什么反应。虽说脉搏试验的数据有待进一步商榷,但和斋藤相比,问题少得不值一提。你看看这个。此处有提问事项与脉搏的记录。由这项记录来看,斋藤对关键词所需的反应时间显然更长。看看对‘花盆’这个刺激语的反应时间就能知道。蕗屋对此的回答时长,反倒比其他无意义的词反应时间更短,而斋藤竟然用了六秒。联想诊断也呈现相同的结果。”

法官出示的联想诊断的记录如图所示:

续表

① 丸善,指丸善书店。1869年创立于东京。

续表

(标有〇处为犯罪相关字词,实际使用了一百多个字词,更细分了两三组,接连进行了测试,此表为了让读者易于理解而做了简化处理)

“你看,这很明显了吧。”笠森等明智浏览完记录后继续说道,“从这张表可以看出,斋藤故意耍了很多花招。最明显的就是反应时间过慢,这不仅是与案件相关的字词,紧跟其后的字词,连带之后的第二个字词都受到影响。还有,听到‘钱’回答‘铁’,听到‘盗窃’回答‘马’,都是些很不合理的联想。之所以在‘花盆’上花的时间最长,或许是因为要克制住‘钱’和‘松’的联想而占用了时间。与此相反,蕗屋却回答得很自然。听到‘花盆’回答‘松’,听到‘油纸’回答‘隐藏’,听到‘犯罪’回答‘杀人’,那些联想,真凶一定会千方百计隐瞒下来,他却坦然答出,毫无迟延。倘若他就是杀人犯,做出如此反应,那他定是个超级低能儿。但实际上,他是大学的学生,成绩还很不错呢。”

“可以那么解释。”

明智若有所思地说道。但笠森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那意味深长的表情,继续说道:“不过,尽管蕗屋的嫌疑可以排除,但对斋藤还是存在疑惑。测试结果确实清晰明白,但要说真凶确属斋藤,我没法下此断言。当然了,预审毕竟不是最终判决,我给斋藤一个有罪,那也没什么。但你也知道,我这人性子总是不服输,公审时,如果我的想法被推翻,就会很恼火。因此,我其实有些困惑。”

“查看此表,实在有趣啊。”明智将记录拿到手中开始说道,“听说蕗屋和斋藤都是好学之人,两人对‘书’一词都回答了‘丸善’,由此可见一斑。最有趣的是,蕗屋的回答都似乎是物质的、理智的,与此相对,斋藤的回答则看上去是温和的、抒情的。例如,‘女人’‘和服’‘花’‘人偶’‘景色’‘妹妹’等回答,总的来说,会让人认为他是个多愁善感、弱不禁风的男子。还有,斋藤肯定疾病缠身。这不是听到‘厌恶’回答‘疾病’,听到‘疾病’回答‘肺病’吗?这就是他平日里担心自己患上肺病的证据。”

“你的看法也有道理。联想诊断这玩意儿,越是深入分析,越是会出现各种有趣的判断。”

“可是,”明智稍稍改变腔调说道,“你,是否考虑过心理测试的缺点呢?德·基罗斯 曾经评论过心理测试倡导者明斯特伯格 的观点,他认为此法虽是为了替代拷问而想出来的,但其结果仍与拷问相同,有时会陷无辜者为有罪,使有罪者成为漏网之鱼。而明斯特伯格本人则坦承,心理测试真正的功能,也仅限于能够准确地判断出嫌疑人对某场所及人物的了解程度。将其用在其他场合就有些风险。跟你说这些或许有点班门弄斧之嫌,但我却觉得十分重要,你怎么看?”

“若往坏处想,或许如此。我当然知道这点。”

笠森有些神情不悦地答道。

“不过,这种糟糕的情况却出乎意料地近在眼前。是否可以这么说呢?例如,假定一个极其神经过敏的无辜男子有某种犯罪嫌疑。他在犯罪现场被抓获,也对犯罪事实非常了解。在此情况下,他究竟能否冷静地面对心理测试呢?‘啊!这是在考验我吧,要怎么回答才不被怀疑呢?’因焦虑而变得疑神疑鬼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因此,在此种情况下进行的心理测试,难道不会成为德·基罗斯所说的‘陷无辜者为有罪’吗?”

“你在说斋藤勇吧。哎呀,我也隐约有这种感觉,因此正如刚才所言,我也有些茫然失措。”

笠森越发一脸苦相。

“那么,如果斋藤无罪(不过,盗窃钱财之罪不可免除),究竟是谁杀害了老妇人呢?”

笠森中途打断明智的话,粗暴地问道:“若是如此,你认为,犯罪嫌疑人另有其人吗?”

“有。”明智微笑答道,“从这份联想测试的结果来看,我认为蕗屋就是犯人,但尚不能确切地断定。他已经回家了吧?怎么样?能否不露声色地把他叫到这儿?若能叫来,我定会查明真相。”

“什么?你这么说是有确凿的证据吗?”

笠森很惊讶地问道。

明智并未露出得意之色,详细地说了他的想法。听过后,笠森深感钦佩。

笠森接受了明智的请求,差人去了趟蕗屋的住处。

“您的朋友斋藤先生很快要被定罪了。就此想和您聊聊,所以想劳烦您来寒舍一趟。”

借此理由传唤了蕗屋。他正好刚从学校回来,听闻后立即赶到笠森家中。他对此喜讯兴奋不已。也许是太过高兴了,完全未意识到这其中存在的可怕陷阱。

笠森法官大致说明了判定斋藤有罪的理由后,补充道:“当初怀疑您,实在抱歉。其实今天请您过来,我想在道歉的同时,顺便和您好好聊聊。”

随后,笠森命人给蕗屋沏了杯红茶,在极为放松的状态下闲聊起来。明智也参与其中。笠森介绍说,明智是他熟识的律师,受死去的老妇人的遗产继承人的委托,负责处理一些债务催缴问题。此言当然是真假参半,根据死者亲属会议的决定,老妇人确实有一个外甥,会从乡下赶来继承遗产。

三人从斋藤的传闻开始,聊了各种话题。彻底卸下心防的蕗屋,在三人中最是健谈。

闲聊中,不知不觉已过多时,窗外暮色降临。蕗屋猛然发觉时候不早了,一边做着回家准备一边问道:“那么,我该告辞了,没有其他事情了吧?”

“哎呀,我差点忘得一干二净了。”明智的语气很是轻松,“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正好顺便……不知您是否知道,那个发生凶杀案的房间里立着一扇对折的金色屏风。因为那上面有一处刮痕,引起了纠纷。由于那屏风不是老妇人的,是作为借债的抵押品存放在那里的,物主说定是杀人时弄坏的,要求赔偿。而老妇人的外甥,也是和老妇人一样的守财奴,辩称或许原本就有刮痕,怎么也不答应赔偿。其实也不值一提,但却让人很为难。不过,那扇屏风似乎很值钱。话说,您经常出入她家,或许知道那扇屏风。说不定您还记得以前是否有刮痕,怎么样?可能您并未特别注意到屏风那种东西吧。其实我们也问过斋藤这件事,但他太过敏感,不甚了解。而女佣又回了老家,即便写信询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有些难办……”

屏风确实是抵押品,但其他的自然都是明智编出的假话而已。蕗屋听到“屏风”一词,不由心中一惊。

但仔细一听,并不是什么大事,因此完全放下心来。“有什么好提心吊胆的,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该如何应对呢?他稍作思考,认为还是和以前一样,如实回答是最为稳妥的。

“法官先生应该很清楚,我只到那房间去过一次,而且还是在案发的两天前。”

他窃笑说道。这种说话方式让他愉快至极。

“不过,那扇屏风,我还是记得的。我看到时确实没有任何刮痕。”

“是吗?您没记错吧?在小野小町的脸部,仅有一个细微的刮痕。”

“对对,我想起来了。”蕗屋装出一副刚回忆起来的样子附和道。

“那是幅六歌仙的图。我还记得小野小町。不过,如果那时有破损的话,不可能没有注意。因为色彩浓艳的小町脸部若有破损,一眼便可看出。”

“那么,能否劳烦您做个证?毕竟屏风的主人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不好应付啊。”

“好吧,当然可以,随时恭候您的召唤。”

蕗屋颇为得意,答应了他深信是律师的男子的请求。

“谢谢。”明智用手指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愉快地说道。这是他略感兴奋时的一个习惯动作。“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你肯定知道屏风的事情。这是因为在昨天的心理测试的记录中,对于‘绘画’的提问,你给出了‘屏风’这个特殊的回答。问题就在这儿。出租屋里不太会配置屏风这种东西的,除了斋藤,你似乎并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因此,我就猜想你大概是因为某种理由,才对摆放在老妇人房间内的屏风留下了深刻印象。”

蕗屋有些吃惊。事实确实正如这位律师所言。但他昨天为何顺嘴说出“屏风”呢?而且,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直到现在都未察觉,这岂不是很危险?然而,危险在何处呢?当时,他不是仔细检查过那处刮痕,确认过不会留下任何线索吗?没事儿,镇定!镇定!他大致盘算后,总算放下心来。

不过,实际上蕗屋丝毫未意识到,他已经犯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大错。

“是这样啊。我一点都没发觉。确实如您所说,您的观察相当敏锐啊。”

蕗屋始终没有忘记无技巧主义的策略,沉着应答。

“哪里哪里,偶然发现而已。”装作律师的明智谦虚地说,“不过,说到发现,其实还真有另外一件事情。不,不,绝不是您担心之事。昨天的联想测试中隐藏着八个关键字词,而你都顺利通过了。实际上,甚至有些过于完美。若心中无事,也不会回答得如此圆满吧。那八个字词,都画了圈。就是这个。”明智说着向他展示了记录纸:“不过,你回答这些字词的反应时间,都会变得很快,虽说只比其他无意义的字词快一点。例如,听到‘花盆’回答‘松’,只花了0.6秒。这种直线式的反应还真少见啊。在这三十个字词中,或许最容易联想的首先是‘绿’对‘蓝’,但你连回答如此简单的词都花了0.7秒呢。”

蕗屋开始感到不安。这个律师,究竟为何如此纠缠不休呢?

是好意,还是恶意?是否有更深的图谋呢?他竭尽全力试图捕捉对方的意图。

“无论是‘花盆’,还是‘油纸’,抑或是‘犯罪’,以及八个关键字词,都绝不会让人觉得比‘头’或‘绿’这样平常的字词更容易联想。但你反倒快速答出更难联想的词语。这意味着什么呢?我所发觉的便是这一点。我猜一下你的心情吧,如何?这也是一种乐趣。若是说错了,还请见谅啊。”

蕗屋浑身打战。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你,或许熟知心理测试对你造成的威胁,事先做了准备。可能你在心中早已谋划好,关于犯罪相关的字词该如何应答。不,我绝非指责你的做法。实际上,心理测试这东西,有时是非常危险的调查方式。我不能断言它不会让有罪者脱逃,让无辜者蒙冤。然而,准备得太过充分,你就对那些词语做了快速回答。当然,你或许也没打算答得那么快。这确实是个重大失误。你,只是担心不要迟疑,却未意识到过快也面临着同样潜在的危险。不过,这种时间差非常微小,所以若非观察入微之人,就会一不留神看漏这个细节。总之,伪造之事,总会在某处露出破绽。”明智怀疑蕗屋的证据就在于此,“然而,你为何要选择‘钱’‘杀人’‘隐藏’等容易被怀疑的词语来回答呢?不言而喻,这正是你刻意表现出的单纯之处。如果你是罪犯,是绝不会对‘油纸’回答‘隐藏’的。能够冷静地回答出如此危险的词语,就证明了你对这起凶杀案完全问心无愧。哎,是这样吧?如我所说吧。”

蕗屋呆呆地注视着明智的眼睛。不知为何,他竟无法将视线移开。接着,他感到从鼻子到嘴巴周围的肌肉变得僵硬,甚至无法做出哭笑、惊讶等任何表情。

当然,他也无法讲话。如果勉强开口的话,他定会立即发出恐怖的惨叫声。

“这种单纯,也就是刻意不玩弄小花招,反倒成为提醒我你就是凶手的最直接证据。因为我知道了这一点,才向你提出了那样的问题。哎,你明白了吗?就是那扇屏风。我深信你会单纯地如实回答。实际也是如此。不过,我想问问笠森先生,这扇六歌仙的屏风是何时搬到老妇人家中的?”

明智佯装不知,询问法官。

“案发前一天,也就是上个月四日。”

“哎?前一天?这是真的吗?不是很奇怪吗?刚才蕗屋君不是清楚地说案发两天前,在房间里看到屏风了吗?感觉不合理啊。一定是你们二人中有人记错了。”

“一定是蕗屋君记错了吧。”笠森窃笑着说道。

“我清楚地记得,四日傍晚前那扇屏风还在它真正的主人家中。”

明智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蕗屋的表情。眼前的这张脸不自然地皱成一团,就像快哭出来的小孩。

这是明智最初就设计好的陷阱。他已从笠森那里得知,案发的两天前老妇人家并无屏风。

“真让人想不通啊。”明智好似在用懊恼的语气说道,“这可是无法挽回的重大失策啊。为何你要说看到了根本不可能看到的东西呢?自案发两日前去过一次老妇人家后,你肯定再没去过那里。不是吗?特别是记住了六歌仙的图,那可是致命伤啊。恐怕你在告诫自己,要讲真话,要讲真话,却无意中说了谎话。哎,对吧?你案发两天前进入客厅时,注意到那里是否有屏风吗?自然是没注意到吧。事实上,那和你的计划毫无关联,即便有屏风,如你所知,那种古色古香的暗淡色调,在其他各色家具中也并不是特别显眼。因此,你自然会认为案发当日在那儿看到的屏风,或许还和两天前一样放在那里。而且,我就是为了让你那样想,才故意询问的。这似乎是一种错觉,但仔细想来,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屡见不鲜。然而,若是普通的罪犯,绝不会像你那样回答吧。他们一定会想着只要隐瞒就好。不过,对我有利的是,你比一般的法官和罪犯有着聪明十倍、二十倍的头脑。也就是说,你有一个信念:只要不切中要害,就尽可能坦白说出,这样反倒更安全。这是反其道而行的对策啊。于是,我就再次将计就计。你怎么也不会料到,与本案毫不相干的律师,为了让你招供而设计了圈套吧。哈哈哈!”

蕗屋脸色苍白,额头渗出汗珠,一直默不作声。他觉得事已至此,越是辩解越是漏洞百出。

正因为蕗屋聪明,所以他很清楚自身的失言已然成为强有力的供述。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他脑海中,孩提时代的种种往事,如走马灯般快速闪现又消失。

长时间的沉默。

“听见了吗?”明智过了一会儿说道,“你听,听到沙沙、沙沙的响声了吗?那是笔在纸上划过的声响哦,从刚才开始就有人在隔壁房间把我们的谈话都记录下来了……好,已经可以了,把记录拿到这里吧。”

明智话音刚落,隔扇门应声拉开,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手持一沓洋纸 的卷宗,走了出来。

“请把这个念一遍。”

听从明智的命令,该男子从头开始朗读。

“那么,蕗屋君,在这里签个名,然后再按个手印,用拇指即可。你该不会拒绝吧。你刚才可约好随时都可为屏风之事作证的。不过,或许你没有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做证。”

蕗屋十分清楚,即便此时拒绝在此签字,也没有任何意义。他抱着认可明智惊人的推理能力的佩服心理,签名按了手印。而此刻,他像个彻底死心之人似的垂头丧气。

“正如方才所述。”明智最后说明,“明斯特伯格曾说过,心理测试真正的功能,仅限于准确地测试出嫌疑人是否知道某地、某物或某人。拿此案来说,就是蕗屋君是否看到过屏风这点。除此之外,无论进行多少次心理测试,恐怕都无济于事。因为像蕗屋君这样的对手,凡事都会进行预判和周密的准备。另外,我想说的另一点是,心理测试这东西,未必如书中写的那样,仅使用固定的刺激语,必须使用特定的设备才能进行。如同现在我通过实验给大家呈现的这样,即便通过极其日常的会话也可以达到相同效果。很久以前有名的法官,例如像大冈越前守 这样的人物,都很好地运用了最近心理学研究出来的方法,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 ENKdIPEYrECz7DJJFmkpB1cUfb1NgeO/XoVV5Lq24F1ltlqerehihXAaES3aWt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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