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所谓“充实”即是拥有完整的自我,或者说,拥有对自我的确切体认。但普遍的情况是,世人只有开口叙事,才能形成一个充实的自我。
在奥里弗·萨克斯的诊所故事里,有一种病症叫“科尔萨科夫综合征”(Korsakov's syndrome),也称“遗忘—虚构综合征”,患者健忘,有时间判断障碍,而沉迷于用妄想去填充记忆断片的空白,一逮住听众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一些杜撰的故事。很遗憾,作者没有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白痴》里加里亚的父亲伊沃尔京将军,一个吹起牛来不可自拔到忘乎所以的贪杯者,可谓患有这种症候的标本人物。将军一有人就兴奋,就吹海螺,最夸张的是对梅诗金公爵说,他1812年在莫斯科当过拿破仑的侍童,“是这个伟人夜里哭泣和呻吟的见证人”——可是那一年他还没有生出来呢!“只要看将军阁下的神态便可以断定,他在加工自己的故事过程中得到了多么不寻常的创作乐趣。” 不过,将军一边在吹牛,一边却在察言观色,怀疑别人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这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只好不断地添油加醋,为自己增加可信度,最后只能到荒腔走板的地步。
能使他从心情到表情都放松的,只有独处。奥里弗·萨克斯生动地描述了他的患者,如何在花园的宁静中恢复了自己的宁静:
有别的在场,别人的在场,就会让他兴奋,慌乱,迫使他没完没了地、癫狂地进入社交场上的唠叨,陷入一种不折不扣的谵妄,来为自己制造身份,寻找身份;而植物的出现,静谧的花园,人类之外的秩序,暗示他不用社交,无须应付人,才默许这种身份的谵妄得到放松,平息。花草的宁静,及其非人类的自足和俱全,让他罕见地获得了自己的宁静和完整,也为他提供了契机(绕过无非属于人的身份和关系)与大自然本身进行深深的、默默无语的交流,并借此恢复了在世界上存在的真实感觉。
这就叫“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所以《野草》的开篇就是《秋夜》,“夜半,没有别的人”,连天空也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只有寂静的后园,里面有枣树、无名的花草、夜游的恶鸟,以及苍翠的小青虫,秋后要有春,春后还是秋,遵循着“人类之外的秩序”(non-human order)。
《野草》是鲁迅精神的静谧花园。鲁迅一生的写作,也可以分成白天和夜晚两部分。在1933年所作的《夜颂》里,他说: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
从《秋夜》到《希望》,从《好的故事》到《一觉》,鲁迅在自己寂寞的花园、庭院、书斋里,感觉是充实和完整的。用《影的告别》里的话说,“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竹内好把鲁迅在绍兴会馆里抄古碑的寂寞时光称之为鲁迅的“回心”时刻:“没有任何动作显露于外。‘呐喊’还没有爆发为‘呐喊’,只让人感受到酝酿着呐喊的凝重的沉默。” 但鲁迅生涯的各个时段,都曾有这样的寂寞园地和寂寥心境:
今夜周围是这么寂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南普陀寺还在做牵丝傀儡戏,时时传来锣鼓声,每一间隔中,就更加显得寂静。电灯自然是辉煌着,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我似乎有些后悔印行我的杂文了。(《写在〈坟〉后面》)
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怎么写(夜记之一)》)
杂文是“开口”的产物,属于公共的话语,出于交往的需要。现在,在独对自己的寂静中,他感觉“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他只对自己说话,不在乎别人听还是不听,更无所谓别人懂还是不懂。在1919年的“五四”热潮中,鲁迅就写过一篇《自言自语》,自拟为夏夜里独坐乘凉的老头儿,别人在谈闲天,讲故事,“他却时常闭着眼,自己说些什么。仔细听去,虽然昏话多,偶然之间,却也有几句略有意思的段落的”。《野草》承袭的正是这一条暗线,是静谧花园里的喃喃独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