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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疗养院(二)

我们在李查德院长及疗养院两名警卫的引领下,来到了冯素玫所在的病房大楼。

这里的病房大楼一共有三栋,一栋男区,一栋女区,另一栋是儿童区。院长说眼下儿童区的病房大楼几乎没有病人,大抵是在幼儿时期出现精神方面的疾病,家长会误以为是孩子的性格所致。毕竟没有几个父母愿意承认自己的孩子是个精神病患者。

就目前来说,男区的病人较多于女区,岁数也更大。李查德院长向我们解释说,不必对精神病患或精神病疗养院有过多的想象,他们大部分人还是相对温和的,在没有发病的情况下,不仅生活能够自理,简直和普通人没有两样。像冯素玫这样会产生幻觉,并有攻击倾向的病患,数量不多,有恶魔附体症状的,他们疗养院开业以来,唯有冯素玫一例。

来到病房后,我委实有些意外。

冯素玫的病房与我印象中精神病待的那种房间完全不同,如果不是事先告知,我相信多数人甚至会把这里当成小女孩的闺房。

墙上贴着令人感到温馨的淡黄色墙纸,上面还挂着一张冯素玫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正对着镜头微笑,和一般少女无二。房间里有一张黑色皮革沙发、一把红木扶手椅、一张圆形的小餐桌,另外还有一座红木镶镜立柜,不过镜子已经破碎,不知是不是她发疯病时打坏的。这些家具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用螺栓固定在地上,包括椅子。

镶有铁栏杆的窗户下面,有一张床榻靠着墙。床的四角都有皮带子,看上去像是用来固定病人四肢的。冯素玫正坐在床上看着我们,此时她的手脚并没有被皮带固定住。

她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个精神病人。

冯素玫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睡衣,正警惕地看着我们,双手局促不安地绞弄在一起。她留着齐耳短发,五官长得很秀气,尤其是秀美的双眸十分清澈,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花季少女应有的样子。如果硬要挑出点问题,就是她的气色确实不太好,双颊与眼窝都深深凹了下去,眼袋泛黑,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颓萎的态势。

“素玫,今天感觉怎么样?”李查德走近她的床边,关切地问道。

她的身体往后挪了一下,动作幅度很小,不仔细观察的话察觉不到。

“院长,我很好。”冯素玫回答道,语调中略带忐忑。她看上去有点害怕李查德。

“头还晕吗?”李查德接着问。

“不晕。”

“饭菜还合口味吧?我听你父亲说过,你平时在家爱吃响油鳝丝,今天就特地吩咐厨房给你加菜了。”

“嗯,吃了,很喜欢。”冯素玫僵硬地回答道。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要很用力才能听清楚。

李查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们疗养院,我们自然有义务照顾好你,并且把你的病治好。”

“那……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冯素玫流下了眼泪,“我想家了。”

“暂时还不行。”

“可是,我已经连续一个礼拜没有发病了,我觉得……”

“那是因为我们在你发病的时候,给你用了镇定剂,使你自己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素玫,我理解你想早日回家的心愿,不过在疾病没有根治的情况下,贸然把你送回去,你的家人也可能受到伤害,这点你明白吧?”

李查德从西服内侧袋里取出一块灰色格子手帕,递给了冯素玫。

“我明白。”冯素玫接过手帕,轻拭泪水,“我知道‘它’还在我体内,我能感受到。”

听到这里,我和阿弃对视了一眼。

“近期它有没有试图和你交流?”李查德问。

“偶尔会在我耳边说话。”她说。

“说什么?”

“说……说它要杀人。”

“有没有说要杀谁?”李查德凑近了一点问。

冯素玫抬起头,环视整个房间的人,包括我和阿弃。

“它说要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杀了。”冯素玫说完,身体微微抖动,“我真的好害怕,它还说要杀死我的父母、我的姐姐,一个都不留……”

这话由一个花季少女口中说出来,感觉十分奇怪。

“它有没有说来自哪里?为什么要附体在你身上?”

“没有……它就是不停地骂我,羞辱我,威胁我……”说到此处,冯素玫又哭了。

李查德直起背,把身体转向我和阿弃,眼神好像在说,目前就是这么回事,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经验范围,该你们登场了。

我跨步朝前走去,对冯素玫道:“你好,我是张神父。”

“啊!”

冯素玫突然发出一阵尖叫,我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怎么了?”李查德忙问她。

“你不要过来!”冯素玫指着我,“它不喜欢你,你快走开,否则……”

我将十字架握在手中,又朝她逼近一步,口气略带挑衅地问道:“否则如何?”

“否则它也会杀了你……”冯素玫抖得更厉害了。

但我根本不信什么恶灵附体的鬼话,她一定是被自己的潜意识影响了,得了某种妄想症。为了把戏做得更真,我将十字架举到自己胸口,双眼直直盯着冯素玫。

“素玫,你现在感觉如何?”

“它很生气,它现在很生气。”冯素玫除了浑身战栗之外,额头也开始渗出汗水。

“很好,我不怕它。”

李查德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我能感受到他的紧张。

随着我与冯素玫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反应也变得越来越剧烈,不仅手脚开始颤动,整张脸也泛出一阵潮红,像是烫伤一般。

“不要……不要……”冯素玫开始往后退去,但她的身后就是墙壁,她无路可退。

对于我手中的十字架,她显得非常忌惮。

在我看来,这也是自我催眠的一种表现。她既认定自己体内藏着恶灵,于是便会对一切驱魔的圣器表达出害怕、恐惧以及恶意。冯素玫就读于美国圣公会创办的圣玛利亚女中,对西方宗教了解很透彻,所以才会这样,若换成另一个从未接触过这方面知识的乡野女子,恐怕只会对糯米和桃木剑产生这样的反应。

随着我的迫近,冯素玫的攻击性开始显现,她将床上的枕头拿来掷我,被我躲过后,又企图去取其他物件,却被李查德身后的警卫制止。

正在我打算将十字架举到她眼前时,发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而这件事,深深地震撼到了我,使我在那一个瞬间,开始怀疑恶灵是否真实存在。

“啊!”

冯素玫发出了如男人般的声音。

与此同时,冯素玫的五官开始扭曲,嘴角朝着不同的方向拉伸,鲜红的舌头伸出来,垂在唇外,仿佛在舔舐空气。接着,是一连串我从未听闻的语言。我自诩精通多国外语,但她所说的那些,显然不是英、法、德、日语中的任何一种。

然而这都不是最令我感到震惊的事,最令我震撼的,是她在说出那些话时,嘴唇根本没有动。那些声音,仿佛是从她喉咙口蹿出来的。这声音十分粗粝,决计不是一个十六岁女孩子能够模仿出来的。

“你是谁?!”我让自己定下心来,不能乱了阵脚,脸上也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

“我要杀了你们……”

谢天谢地,它终于说中国话了。

“我问你是谁?”

冯素玫开始大笑,接着,又是一串听不懂的语言。

她在床上原本蜷缩的身体,慢慢展开,并且站立起来。

不仅我,就连李查德和他的两个警卫都呆立在原地,惊愕得无法动弹。

“你是冯素玫认识的人吗?”

“不是。”

“是她创造了你?”

“不是。”

“你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吗?”

“不是。”

它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

“你憎恨冯素玫吗?”

“是的。”它换了个词语回答我。

“你想她死?”

“是的。”

“为什么?”

假设这一切不是冯素玫的疯病所致,那么我确实很想知道原因。像她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女中学生,何以会引得这恶灵缠身?又或许,此事还有别的隐情。

可这一次,它没有回答。它开始冷笑。

“嘿嘿嘿……”

笑声好似从地狱里传来,空洞、阴森,令人不快。

就在此时,冯素玫做了一件令我们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事——她飞快地脱掉了裤子,两条白花花的大腿登时展露在我们眼前,下一秒钟,她就将手中的长裤狠狠朝我掷来!

我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接过她的裤子,同时也明白了它的想法,于是便朝身后的李查德和警卫喊道:“快按住她!”

果然不出我所料,冯素玫将长裤脱去后,就准备将仅剩的内裤也脱了。至于它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是为了以淫秽的行为来亵渎我这个“神父”。这种案例在西方附魔故事中屡见不鲜。两名警卫的动作很快,他们一人一边,分别按住了冯素玫的双手。

原本我以为就此可以将发狂的冯素玫制服,谁知她力气大得惊人,竟然毫不费力地挣开其中一位警卫的双手,并向另一人发起了进攻。李查德当时完全吓蒙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阿弃也是,一脸愕然地瞧着狞笑着的冯素玫,过度的惊吓,使得他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

那警卫被冯素玫狠狠按在床上,惊呼救命,我也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冯素玫见我朝她冲来,双眸陡然放光,似乎正中心意,当下也不去管身下的警卫,而是纵身扑向我,与我扭打在了一块。

她的力气果然很大,我稍不注意,脸上就被她用指甲划出了三道血印。当然,由于我也受过严格的技击训练,她那没有章法的乱打,并不能对我造成严重的伤害。但在搏斗中,我总心怀着对方是个十六岁的女子这样的心情,是以无法占据上风,被她压在身下,一阵乱捶,好几拳都砸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这拳头挥打出的力道,毫不逊于一个青壮年男性。

“众牲 !我要杀了你!”

又是那种令人感到心惊的声音。

这时,病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一位肤色黝黑、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门口。他手里握着一只注射器,对着众人大叫:“让开!”

这位医师模样的男人,中等身材,肩膀很宽,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他理了一头圆寸,浓眉大眼,看上去十分坚毅。不知何故,随着他的现身,房间里的阴气也散去不少。李查德见他到来,立刻让出一条通道,阿弃也有样学样,把身体侧过去。

那医师冲到床边,一只手按住冯素玫的颈部,另一只手将注射器的针头扎入她的血管。随着注射器中的液体被推入冯素玫血液内,她手上的力气渐渐变小,过了没多久,她便一头栽倒在床上。

“吴医师,幸亏你来得及时!”李查德从怀里取出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那位“吴医师”用一种责难的眼神看着院长,随后用手指着我,问道:“他是谁?谁让他来的?院长啊!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让外人接触我的病人,为什么不听!”

李查德院长苦笑着道:“就是看看,谁知道会有这么大的动静。吴医师,你别生气,这件事我来不及和你商量。”

吴医师把脸转向我,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冷冷道:“神父,请不要随便接触我的病人。否则出了什么事,后果你们承担不起。如果你要祈祷,大可不必在病房里。”

我是有苦说不出,但为了继续维护我的身份,只得假装不买他的账,板着脸回道:“之前李查德院长同我说,冯素玫在你们这里治疗了有一段时间了,却也不见好转,百般无奈,才来找我们想想办法。世间怪病多得很,不是什么病,西医都能治好的。”

李查德接着道:“是啊,是啊,我请张神父来办一场驱魔仪式,看看能不能将冯素玫治好。我们双管齐下,张神父驱魔,你用西药,互不耽误嘛!”

“不耽误?院长,您也是受过科学教育的人,怎么……”

有些话吴医师不方便说得太明,只得留下半句,烂在肚里。但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虽身处教会医院,但对于宗教神通之类的东西,他半点也不信。

于是,这场“闹剧”也就在吴医师的干预下结束了。冯素玫被注射了相当剂量的麻醉剂,估计要昏睡到明天早晨,我和阿弃也有点衰惰,便在李查德院长的安排下,回到了职工宿舍休息。临走时,李查德院长问我何时能够举行驱魔仪式,看来即便吴医师强烈反对,也改变不了李查德院长的初衷。当我表达了我对此的忧虑时,他保证吴医师不会阻扰仪式的进行,我认为他是打算瞒着吴医师,偷偷举行这场驱魔仪式。

“没想到院长逼得这么急,我们都还没摸清此地的地形,子乍弄鸟尊还没影呢,他就催着我们举行什么驱魔仪式。”

阿弃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实际上,我和他一样,心里挂念的是那件国宝,同时也怕在驱魔仪式上,被李查德院长拆穿自己的身份。

“没办法,眼下我们能拖多久是多久,尽量挤出时间,去查子乍弄鸟尊的下落。”

“怎么拖延?”阿弃问我。

我摇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阿弃见我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突然大笑:“想不到‘神秘莫测的第十大行星’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这可不像天下闻名的侠盗罗苹啊!”

“小声点,万一门口有人怎么办!”我低声骂他,“我现在的身份是张神父,你是姚编辑,切莫搞错了!”

“晓得!晓得!你是神父,不是歇夫。”阿弃还是嬉皮笑脸。

回想当初将他从黄浦江里捞上来的时候,他可没这么开朗。大约有半年多的时间,没有说过一句话。问他什么,都是摇头。后来我索性也不问了,把他养在家里,好吃好喝伺候着,其他一概不过问。我知道他经历过一些事,也知道这小子不简单,是有本事的人。

来我家待了半年,他也渐渐知道了些我的事。我不瞒他。这可不是说,我靠直觉,知道这小子口风紧,而是我这么些年闯荡江湖,积累下的经验,使得我看人很准。熟络之后,他也开始陆陆续续说了一些他的身世。他说这些事,之前都忘了,最近才想起来。

原来,半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畸人马戏团纵火案”和“步维贤洋房谋杀案”都与他有关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阿弃,是个孤儿,从小被人收养,在马戏团变戏法,还练就了一身武艺。我试过他的身手,挺一般的,不经我打。

熟络之后,他也认识了不少我的手下,孟兴和韩锡麟都与他打过照面,但对于我收留这小子,均有些微词。他们的疑虑,我也都听了,可听归听,心里却不以为然。我罗苹纵横上海滩几十年,不论是著名的大侦探还是巡捕房的探长,都拿我没有办法,我怎么会怕这么个毛头小子,岂不可笑?我不仅不怕他,我还要训练他,将他培养成一个高手,让他将来好接我的班,劫富济贫,匡扶正义。我不会看走眼,以他的资质,假以时日,能力绝不在我之下。

那些个罪犯,若是知道罗苹不会老去,而是永远守着上海,维持着地下秩序,恐怕也得望风而逃!让恶势力感到恐惧,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带着这样的期许,我便开始询问阿弃,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

起初他是拒绝的。我想,他可能是打内心瞧不上我,毕竟他之前的师父,也非泛泛之辈,我若不拿出点真本事,如何能叫他心服口服?

“我让你一只手,若你能打赢我,我便放弃收你做徒弟的念头,如何?”

像他这种倔脾气的人,唯有先激怒他,才能使他振奋起来。

阿弃听我这么说,自然是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便立刻答应下来。

和他比试,几乎没什么悬念,三场比武我大获全胜。单论武技,阿弃的水准还算不错,但他的招式阴毒狠辣,杀手太多,招招攻人要害,置人于死地,比武间稍不留神,可能会有性命之忧。这种搏命式的打斗,也逼我速战速决,十招之内就把他打趴下。

都说拳怕少壮,但再少壮的拳头,也及不上身经百战的经验。有许多次,若不是我运道好,一百条命都不够我死。那种在生死边缘得来的战斗经验,才是我最宝贵的财富。这可比充沛的体能、壮硕的肌肉重要得多。

阿弃输得心服口服。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成了我的徒弟。

入我盗门,先得拜祖师爷。咱们以盗为生的人,祖师爷自然是“贼神菩萨”时迁。水浒一百单八将,个个是忠义好汉,按功劳排座次,祖师爷只坐得个地煞一百单七张交椅。何解?论功劳:单论东京盗取雁翎金圈甲,赚取徐宁上梁山;三打大名府,入城作为内应,举火为号;曾头市探军情,助梁山大破之。这些个哪一件不是奇功?

但就因时迁不如李逵嗜血,杀人如麻,只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便教好汉们瞧不上眼。真是窃国者侯,窃钩者盗也!

拜过祖师爷,接下来就是讲门规。别人我不知道,自我师父传我本领,就有“四不偷,五不取”的说法。哪四不偷?哪五不取?正是盗亦有道,不偷孤寡妇孺,谓之“四不偷”;取之有道,不取老弱病残幼,谓之“五不取”。换言之,我们不偷平头百姓,苦命人的钱财,我们不瞧一眼。那我们这双眼乌子看啥?就盯着有钱人的不义之财呢!所以啊,我们专盗军政要员,土豪劣绅!

阿弃听了,记下门规,大声赞好!

我眼光没错,这小子虽不善言语,却也是个乐善好义之人。

对阿弃的训练,我十分上心。他算是带艺投师,身手尽管不错,但举手投足间,煞气太重,要他改掉这些坏毛病着实不容易。幸而他资质极高,又有魔术师的底子,不论是飞檐走壁,还是隔空取物,都很快就学会了。除此之外,我还教他识汉字,否则将来行走江湖,多有不便,甚至连洋文都要认识一点。

过不多久,我就开始带着他行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盗美利坚商人聂克卡脱收藏的玉雕花把金鞘匕首。这把匕首的刀把镶嵌有玉石,刀鞘包裹着黄金,选料和工艺均为上乘,当年顺治帝和乾隆帝都使用过,属于国宝中的珍品。这匕首原藏于皇宫之中,后被贼人盗出,流入黑市,由古董商转售给了洋人。

准备行动的那天,我突发高热,烧得七荤八素,便嘱咐阿弃改日再说,晕晕乎乎就睡了。谁知我醒来后,那把玉雕花把金鞘匕首竟出现在了床边!原来,阿弃在我睡熟之际,趁着夜色,偷偷去了聂克卡脱家中盗宝。

要知道,那聂克卡脱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这咪夷对国内文物的兴趣极高,常低价从国内古董商手里收取文物,再转手卖到美国去。他的府邸守卫森严,就是为了保护家里那些宝贝文物,生怕给人偷去。因此,他还不惜重金雇了一些地方的保安团来当自己的护院。当初我的计划是在院内纵火,将保安团的注意力移开,再乘乱下手。

后来我才知道,阿弃并没有沿用我的办法,而是用了另一套计划。

那件事后,我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已认可了他。“玉雕花把金鞘匕首”这一战,阿弃算是出师了。时至今日,他已跟随了我整整两年。

这两年里,阿弃屡立奇功,在组织里的地位急速上升,论功劳,除了我之外,罕有人可以与他比肩。不过他并不骄傲,做事勤勤恳恳,只不过有时候不听我指挥,行事随意至极。不过我转念一想,当年的我,不也是这样的吗?

我想起师父曾说过,有本事的人,都不喜欢循规蹈矩。

“那么,关于驱魔仪式,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阿弃的话将我从追忆中拉回现实。

“我曾在故事书上了解过一些,知道个大概,不过具体如何操作,并不全然清楚。”我如实答道。

“你不了解这驱魔仪式,当真办起来,露馅怎么办?”

“不怕。”

“怎么不怕?”

“我不曾见过驱魔仪式,你也不曾见过驱魔仪式,是不是?”

“对啊。”阿弃点点头,“我是中国人,对洋人那套东西,自然是不了解的。西洋的驱魔仪式我没见过,乡下的出马仙、跳大神倒是见得不少。”

“这就对了。要知道,能获得梵蒂冈授权驱魔的神父,也是非常罕见的,这里除了院长李查德是美国人,其余大多是中国人,肯定是没见过。”

“我同意。可你怎么知道李查德懂不懂呢?”阿弃又问。

“我不知道,只能赌赌看。不过从他的言谈中也可窥知一二。”

话虽如此,我心里却十分忐忑。对于驱魔仪式,我知之甚少,不过为了应付这次疗养院之行,还是稍微做了点功课的。简而言之,驱魔类别很多,诸如在婴儿洗礼前为其祝福,使其免受原罪所酿成的邪恶的侵害,或者祈祷某地点或某物品免受邪恶的侵害等。但这些都算不上“真正”的驱魔。所谓真正的驱魔,驱魔师要应对的是被恶灵附身的人,此时恶灵正寄生在此人体内,伺机引起骚乱。

根据书里的记载,恶灵附身的凶兆,一般有如下几种:

首先,能说或能够理解其本人从未学习过的语言。其次,知道并揭示其本人根本无法知道的事情。比如在德意志曾有个被附体的女孩,能详细说出一个恶魔的细节,然而这些细节除了最专业的宗教学者,普通人是没有渠道得知的。此外,还有超乎寻常的力量,以及对圣物,比如十字架以及与天主教信仰有关的其他画像的憎恶。

这些凶兆与冯素玫身上发生的事情几乎都吻合。不同于信仰科学的冯思鹤,冯素玫的母亲黄芝女士是个虔诚的教徒,所以她才开始慢慢怀疑,自己的女儿是不是真的被恶灵附体了,为此夫妻两个人还吵过几次。当李查德院长去电咨询黄芝女士,是否要请一个神父来替女儿驱魔时,她立马就答应了。

言归正传。其他宗教也有关于驱魔的仪式。在犹太教中,有一种被称为恶灵的凶灵,这种灵是为了结未完心愿而回魂的幽灵,它寄居在活人的体内,来实现其愿望。通过驱魔仪式可以将恶灵通过脚趾从体内驱除。

西洋的主要信仰,是基督教。基督教驱魔仪式相对简单,就是将被邪灵附体的人送到教堂,由专门负责驱魔的牧师或者主教主持驱魔仪式。仪式的内容是诵读《圣经》中的固定章节,以耶稣的名义勒令邪魔离开受害人。法器则是十字架与圣水。

基督教认为,作祟的邪灵有两类:一类是奉行撒旦名义的捣乱者,另一种是孤魂野鬼般的邪灵。圣水洒在受害者身上,会使邪灵产生痛苦,从而离开其身体。一般的孤魂野鬼,只要吟诵耶和华的真名,就可以借助神力,使其产生恐惧,从而离去。

关于驱魔的知识,书上记载的比较多,但涉及到仪式相关的步骤,除了一些驱魔小故事外,并没有可借鉴的地方。我在包里准备了十字架和圣水,还有一本《圣经》,不过具体要念诵哪个章节,我也没有头绪。

假设李查德院长见过真正的驱魔仪式,那我一开口可能就会被他识破。

为今之计,只能尽量拖延,用各种借口将仪式往后推移,待我在院内寻到子乍弄鸟尊后,便可离去,到时候再通知真正的神父来替这女孩驱魔也不迟。想到这里,我便与阿弃开始探讨翌日行动的方案。谁知就在此时,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我一看手表,已近子夜,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们?

阿弃笑着道:“会不会是恶灵来找我们报仇了?”

由于刚才正想起冯素玫发病时,曾耳闻半夜的敲门声,此时阿弃提及,不由得令我感到背后一阵阴冷。这时敲门声又响起,清脆而响亮,我暗想若是鬼魂,必然敲不出这种效果。想到这里,我心也稍微定了定,于是对阿弃道:“轻一点,这称谓若是被门外人听见,那可就麻烦了!”说完就起身去开门。

拉开房门,站在外面的人竟是吴中华医师。

“张神父,冒昧打扰您休息,真不好意思。”他嘴上这么说,神态却并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只见他抬起下巴,微微扬起眉头,反而现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傲慢神态。

“这么晚了,吴医师有何指教?”我问道。

“此地是职工宿舍,隔墙有耳,能否借一步说话?”话虽如此,但他言语中并没有询问的意思,“去我办公室怎么样?就在院务大楼,走过去很方便。”

阿弃站起身,对我道:“歇……神父,我陪你一起去。”

我对他挥了挥手,道:“我自己去。”

吴医师没有瞧阿弃,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我的脸。他听见我愿意随他去院务大楼后,礼貌地笑了笑,便转身走在前面带路。阿弃不敢忤逆我的命令,只得在宿舍里等我,从他的表情中我能瞧出他的担忧,生怕我此行有危险。

我跟着吴中华医师离开职工宿舍,此时整个慈恩疗养院一片宁静,月光洒将下来,映照着一栋栋病房大楼,显得有些瘆人。我们穿过廊道,进了院务大楼。吴医师的办公室位于院务大楼的二楼,这里每层楼的格局都差不多,走廊尽头就是他的办公室。进去之后,吴医师打开电灯,我才发现他这间屋子格局与李查德院长那间几乎一样。

“张神父,请坐。”吴医师指着一张沙发对我说道。

我坐下后,吴医师也拉过一把椅子,放在我对面。

“不知您有没有看过莎翁的剧作?”他突然问道。

“我只读过《麦克倍斯》,戴望舒先生的译本。”我不明白他何以要与我谈文学。

“莎翁是英吉利的伟大剧作家,相当于我们国家的汤显祖。我在西洋留学的时候,经常会看他的剧,著作也是常常拜读。我记得他曾说过一句话,意思是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张神父,这句话不知您同意不同意?”

“吴医师,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比魔鬼可怕的是人心。”吴医师手扶着椅子,却没有坐下,“从医这么多年,我见过无数的病人死于人祸,却没见过几个死于怪力乱神。看看我们这家疗养院,当年慈恩疗养院的负责人邀请我来这里坐诊,就是为了能够用科学的方法治病救人。你知道吗?洋人叫我们东亚病夫,是因为我们国弱民穷。国家积弱,不是因为列强侵扰,而是因为我们的百姓蒙昧,民智未开。你知道,眼下的中国农村,又有多少精神病和癫痫病患的异常行为,被当成鬼附体,一个个绑在桃树上,被柳条活活打死?

“如果施展法术能够治疗精神病,那为什么还要建立这座疗养院?精神疾病是一门很复杂的科学,它所反映的症状也很复杂,毕竟牵涉到脑科学与神经系统,西方医学所掌握的信息也极为有限。不过我们身为医师,决计不会因此就将病患反常的行为,全部归结为超自然现象。神父,西方列强能够崛起,靠的不是求神拜佛,而是坚船利炮。如果我们不弃绝蒙昧,那我们整个民族将会永远衰弱下去。”

吴医师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我心中也十分佩服,但碍于身份,不能立刻赞同,但心底里已为他鼓起掌来。

“所以……”吴医师继续说了下去,“我想请您停止对冯素玫的驱魔仪式。如果你们贸然对她进行驱魔,很容易给她一种心理暗示,使得她更加坚信自己被恶魔附体,从而会现出更多典型的‘附魔’现象。这并不是我瞎说,而是在西方已有许多实例。许多癔症患者就是这样被害死的。”

“看来你是坚信这世界上不存在任何超自然的人和事了?”

“是的,我受的教育不允许我相信这些人和事。并且,现有的科学已经可以解释大部分现象,另一些眼下无法解释的,将来科学也一定会攻克它。”吴医师很笃定地说道。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迷信呢?”

“您的意思,是我迷信科学?”

“没错。”我点头。

“那么,我就是迷信科学。因为血淋淋的例子告诉我,只有科学才能救人。”

他的目光十分坚定,略带挑衅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双眼。

“所以你也不信上帝的存在?”

“抱歉,我无法相信我不理解的事情。”

“人与神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身为人类无法理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不能因此而断定上帝不存在。这是否是一个凡人的傲慢呢?”我反驳道。

“那如果我假设,在这间屋子里存在孙悟空,但他却用隐身术将自己隐藏起来,他无法被看见、被听见,也不会有任何痕迹,他还在悄悄偷听我们的谈话,这件事您信不信呢?我敢肯定,您一定认为我在胡说八道。同样,我也没有理由相信一个我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任何证据的神,哪怕他的故事可以自圆其说。”

“那你如何解释‘第一推动力’ 呢?”

“托马斯·阿奎那 的理论是吧?”吴医师的语气听上去颇有些不屑。

“事物在运动,故有第一推动者;事物有因,故有第一因;事物存在,故有造物主;完美的善存在,故有根源;事物被设计,故有目的。”

“即便存在‘第一推动力’,也未必能推论出上帝存在,宗教和宗教感是两码事。或许宇宙中有某种我们未知的‘力量’促成了我们现在的世界,但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形态、什么模样,我们不能靠一本故事书就来描述,就去对着这个‘力量’顶礼膜拜。我们要试图去理解这种‘力量’,而不是对着它磕头。”

吴医师还是没有坐下,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把那把椅子拿到我对面。或许是刚才的对话让他无暇落座。不过我想,我和他关于神学的对话应该结束了。

因为这不是我来慈恩疗养院的目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站起身,对吴医师道,“身为神父,我应当尽己所能救助被恶灵附体的少女。身为医师,你也应当竭尽所有用西药去救她。我们不必针锋相对,完全可以互相协作,你要记住,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吴医师对我的建议并不认同:“但是你所谓的‘驱魔仪式’会影响到我的治疗方案。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那你只能去找李查德院长了,毕竟我是他专门请来的。”我朝门口走了几步,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对他道,“哦,对了,你恐怕无法说服李查德院长,不然他也不会把我请到这里。如果要怪,就怪你自己医术太差,无法治愈冯素玫。”说完,我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他的办公室。我故意激怒吴医师,希望他能和李查德院长起一点冲突,进而将驱魔仪式延后。

这样至少可以给我争取多一点时间,找到那件传说中的子乍弄鸟尊。

我离开院务大楼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 Nt1j8fXCnQ1/ah98zeA6uYUYIL1mp1z/qdw5r8CDRT9ZkVgwfLuRhrhNkRccyq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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