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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疗养院(一)

晚秋,晡时。

呜呜的西北风呼啦啦地刮着,仿佛要掀翻天地间的一切。

我开着福特轿车,正行驶在一条陡峭蜿蜒的坡道上,腐烂的枯叶在挡风玻璃前乱飞,加上浅浅的薄雾,视野不是很好。天气太冷了,尽管关着车窗、戴着皮手套,手指关节还是冻得发硬。但我可不敢放松警惕,两只手还是死死把住方向盘,生怕一不留神,让轿车偏离了道路。这里的路况我很不熟悉,地图也不曾带在身上,要是迷了路,那可就难办了。

幸而运气还不坏,沿着坡道行驶了十来分钟,我就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慈恩疗养院。

慈恩疗养院如卧虎般伏在远处,四下是一片密密的林子,暗沉沉、静悄悄的。那是一片西洋式的暗红色的建筑群,在尖顶上还能看见十字架的图案。在我看来,眼前这些西洋风格的房子和洋人租界里的那些看上去区别并不大。

“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我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将身子缩成一团的阿弃。

阿弃搓着双手,将口中的热气呼上去。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还不忘朝我点点头。

今天他的话很少,就像我将他从黄浦江捞上来的那天。

“再说一遍。”

“我叫姚七,是张神父的学生,也是《圣教杂志》的编辑。”

阿弃打了个哈气,显得很不耐烦。

而我对他这种态度,很是排斥。

“那我呢?我又是谁?”我又问。

“您叫张布朗,出生于上海城内信奉天主教的家庭。宣统二年入耶稣会初试,次年,赴英国入康托尔培里法国耶稣会哲学院读书。民国七年回国,任徐汇公学副监学兼法文教员。民国九年,又去英国海斯汀法国耶稣会神学院读书,越三年晋升司铎,被派往法国在华侨和留学生中传教。今年刚回国,任浦东傅家玫瑰堂副本堂司铎。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阿弃说话的语调没有起伏,就像是在背一本词典。

我点点头,赞许道:“很不错。不过你还是不能得意忘形,万一有人突然问起,你的脑筋也要跟得上。”

“歇夫,我都跟你这么久了,怎么还怀疑我的能力?”

阿弃说的“歇夫”两字,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一种尊称。

这是法文“chef”一词的音译,意思是首领。至于我的真实姓名,恐怕这世上也没几个人知道。我至少有一百个名号,今天可以叫石冰,明天也可以叫平帆,不过呢,由于我的特殊职业,其中“罗苹”的代号,更为世人所知。没错,某份报纸曾以“东方的亚森·罗苹”来称呼我,将我与法国侦探小说家玛利瑟·勒勃朗笔下的绅士怪盗相提并论。这自然是新闻界朋友们的抬爱,我也欣然受之。

我虽是个盗贼,但与别的盗贼不同,我只盗富人,干的都是劫富济贫的勾当。

列位一定很好奇,我一个江洋大盗,何以要来这尽是疯人的疗养院呢?难不成这疗养院里住着一位百万富翁不成?非也,非也。此事说来话长,待我慢慢陈述其中缘由。

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国力衰退,国家主权和民族尊严丧失殆尽,西方列强在我华夏大地上耀武扬威。最令人可恨的,是他们勾结官府,串通内外,对中国文化史上有名目的文物,进行巧取豪夺,能搬就搬,不能搬就砸。我这样的小贼与这些自诩文明却不知羞耻的巨盗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他们肆意盗取文物,使得我们的国宝不断流失海外。

远的不说,且说近几年发生的事。辛亥革命成功之后,日本人以“考古调查”的名义,不断掠夺破坏我国珍贵的文物遗产。民国十一年,常盘大定来华调查河北邯郸南北响堂山石窟,以致响堂山石窟遭到严重破坏,不少雕刻精品被盗凿,偷运出境,散失到日本;民国十七年,日本东亚考古学会在东北旅大地区调查,盗掘了牧羊城遗址;民国二十年,日本人盗掘旅大地区营城子壁画。

就在去年,由原田淑人、池内宏、鸟山喜一领导的日本东亚考古学会发掘队来到被日本占领的“满洲国”,盗掘唐代渤海国都遗址——渤海上京龙泉府遗址,出土的文物中精美完整的均运回东京帝国大学。此后,鸟山等人又发掘了两次,将出土文物全部盗走。

眼见祖宗的遗产流落异地,我辈岂能袖手旁观?

这几年,我从一些外国传教士、伪学者和文物掮客手中,也盗回了不少稀世文物,均交还给了政府,自己绝不染指。当然,我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国外的财团和国内的奸商,这些人都想将我除之而后快。只可惜我罗苹也非等闲之辈,想要我的命,怕也没那么容易。

前些日子,胖子孟兴突然约我见面,在电话里的声音十分急切,说有重要的情报。他是为数不多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同时也是我手下的得力干将。

于是,我便约他上午十点在英大马路上一家冷饮店相见。

我先到的冷饮店,便挑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向服务员要了一瓶红宝橘子水。我刚把一支细长的蜡纸管插入瓶口的纸片中,就见到有一个人,正用一种鸭子式的步伐,蹒跚地朝我走来,来者自然是约我的人——孟兴。他身形矮胖,一张橘皮式的紫脸上,还留着一撮滑稽的短髭,远远看去,像是在他圆而扁的鼻子下,涂了一朵墨。

孟兴一见我,就拉直了他沙哑的嗓子,欢然地喊:“哈罗,歇夫——”

我把眉一横,谴责似的向他道:“请注意,今天我姓李,单名一个俊字。”

孟兴立刻会意,朝我笑笑说:“这是你第几号名字呢?无所谓了。密司脱李,我没迟到得太久吧?”

“我也刚到。”

待我说完,我便朝服务员招了招手,示意她点单。柜台那边来了个服务员,走近我身边,用她手里的铅笔,朝桌上轻敲了几下,代替了询问。

“哎!我还没吃早饭,肚皮倒是有点饿了。此地有啥好吃的东西呢?”孟兴抬眼看到柜角上的一口玻璃小橱,橱里陈列着各种点心的样品,“好!给我来一份红肠三明治。”

服务员也不瞧孟兴,只是看着我问:“还需要什么?”

“不用了。”我回道。

服务员走远后,我取出烟盒,把一支土耳其纸烟,在桌面上舂了几下。“你这么急约我见面,所为何事?”

“慈恩疗养院的事,你没有听说吗?”孟兴脸上带着几分讥讽。

我朝他摇摇头:“连这家疗养院的名字,我都没有听说过。”

孟兴从裤兜里掏出一份本埠的报纸,将其在桌上展开。其中有个版面,报道了慈恩疗养院即将开业的新闻。但一看时间,已是两年前的事了。

“密司脱李,慈恩疗养院没听说过,马正因总听说过吧?”

“略有耳闻。”我如实答道。

显然,我的回答让孟兴很不满意,他便向我普及起这位上海滩大慈善家的生平,以及这家慈恩疗养院的诞生始末来。

光绪三十三年,美国俄亥俄州基督教长老会传教医师约翰·斯拉代克在文庙以南的地区开设了慈恩医癫院,专门收留流浪街头的精神病患。到了民国二十一年,慈恩医癫院已经破旧不堪,而且缺乏维护和管理,蚊蝇孳生,环境堪忧,已无法继续安置收容相关人员。然而,慈恩医癫院的衰亡,引起了大慈善家马正因的注意。

马正因祖籍江苏无锡,光绪元年生于上海,幼年随父信仰天主教。少年时勤奋好学,光绪十九年中秀才。光绪二十二年起,师从南市董家渡天主堂神父习法文和科学。先后任上海新安洋行职员和法租界振华律师事务所帮办。而立之年,又赴欧美多国考察。回国后,兴办了上海多个重要的工商交通企业,成为上海颇具影响的富商和华界领袖。

马正因致力发展实业外,还热心于教会和慈善活动。他眼见慈恩医癫院的破败,便依靠在政界和商界的人脉,向上海市政府提出以教会的名义,自己出面向社会募捐集资,在北桥购地百亩建立慈恩疗养院。

疗养院占地近百亩,共有病房三栋,设有病床百张,另有院务及职员用房一栋,并建有自用的水塔和一座小教堂。该院当时仅有医师两名、护士两名、药师和兼职检验师一名,另有圣玛利诸公会圣母会修女担任医院行政领导,医护人员都为天主教徒。

但不久后,马正因却在华懋饭店突发心脏疾病而亡,享年五十八岁。

至于他的死因,后人颇多猜测,不少人都认为与五老会有关。这种猜测并非没有根据,马正因去世的日子,与周金林、刘麒麟、新井藤一郎等富商死亡的日子很近。但马正因的私人医师却一口咬定,他的去世与谋杀无关,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马正因死后,你猜猜,是谁来接管慈恩疗养院?”孟兴卖了个关子。

正当我想追问时,有一个放着红肠三明治的小碟子,被推到了孟兴的面前。这胖子早就饿昏了眼,忙将三明治拿起,往嘴里塞。

我接着道:“像这种疗养院,几乎没有利润,就如同烫手的山芋,谁会去接?”

“你错了!”孟兴嘴里大嚼,他滑稽的短髭,也随着咀嚼的动作,上下起落,“这疗养院可不是烫手的山芋,还是个香饽饽呢!”

“此话怎讲?”我手里夹着忘了点燃的土耳其纸烟,将身体微微前倾。

“美商本宁丹洋行,你有没有听说过?”孟兴一边说话,一边偷偷将我面前的红宝橘子水拿了过去。

“没有。难道他们收购了慈恩疗养院?”

“嘿嘿,你猜对了,这家疗养院被洋人买了去。”孟兴以一种龙取水的姿态,猛吸着瓶里的黄色液体。仅仅两口,他就将一整瓶橘子水吸光了。喝完之后,他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对我道:“洋人不是傻子。”

我同意道:“洋人不傻,谁要是把洋人当傻子,那他自己才是傻子。”

“没错,洋人精明得很。精明的人买东西,会不会吃亏?”

“不会。”我笑了笑,“不仅不会吃亏,还会狠狠地赚上一笔。”

“没错,所以这次洋人买了慈恩疗养院,绝对是赚了一大笔钱!”

“好啦,孟胖子,你也别跟我打哑谜了,豪燥 告诉我这慈恩疗养院里厢,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我不耐烦道。

“密司脱李,平常你可是最欢喜解谜的,怎么今朝却没了耐心?好啦,我就开门见山地讲了——慈恩疗养院里囥 了不少盗来的文物,这也是我寻你出来的原因。”孟兴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拭着微微上扬的嘴角。

“把盗来的文物藏在疗养院?这种事是谁干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情报就是这样。这些文物里,还有不少是国宝级的,比如那件‘子乍弄鸟尊’,你可听说过?”

孟兴所说的这座鸟尊,我当然知道。这件彝器 ,是春秋晚期酒器,全器铸成凶猛的鸮鸟,鸟首羽纹,颈饰夔纹,通体黑色,鸟眼两边镶金,模样相当精美。相传,这座鸟尊是晋卿赵简子或赵襄子自用的酒器,因颈部的四字铭文“子乍弄鸟”,故唤作“子乍弄鸟尊”。

通常来说,古代的彝器,多布满绿锈,浑身黢黑的鸟尊是非常罕见的。有学者认为,鸟尊的黑色不是墨染,而是被收藏者清理后打的蜡,所以,这应该是传世品,并非出土发掘的。可以说,子乍弄鸟尊是一件代表了中国古代春秋时期彝器铸造工艺最高水平的珍贵器物,堪称中国古代鸟形彝器的巅峰之作,乃无价之宝!

“这座鸟尊和其他文物,被藏在疗养院的哪里?”我发问道。

“根据我的情报,疗养院每天晚上都有人在空地挖掘,像是在地里找寻什么,夜夜如此,这说明什么?”孟兴朝我眨了眨眼,“说明他们也还没找到呢!”

“你让我理一理。马正因筹款建造了慈恩疗养院,随后因病去世。隔手美商本宁丹洋行就收购了疗养院,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寻找藏在疗养院中的文物。那么,文物又是什么时候被藏进去的呢?难道这桩事是大慈善家马正因干的?”我肚子里有好多疑问。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照花旗国的咪夷 这样挖下去,那些囥在疗养院的宝贝迟早被他们偷走,真弗作兴 !”

“谁跟你说的?”我问。

孟兴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偷听,才低声道:“咪夷找了许多中国劳工替他们挖坑,其中几个人曾和我有点渊源,所以愿意把这些事透露给我听。包括他们在寻找中国古董这件事,也是因为有个干活的兄弟从前给洋人拉黄包车,懂几句洋文,偷偷听来的。”

从他的描述来看,这个情报没太大问题。若疗养院里真藏有文物,那我必须得跑一趟了。

“我们几时动身?”孟兴与我相熟,单看我的表情,便知道我心里已有了决定。

“不是我们,是我。”我纠正道。

“你不带我去?”孟兴睁大双眼,像是一只受惊的黑熊。

“孟胖子,我不带你的行动,好像也不少,你何必这么惊讶?”我搞不懂。

“难道你想带阿弃去?那个你从黄浦江里捞上岸的小子?”

“阿弃蛮好。”

“他身手虽被你训练得不错,但总是不听指挥,喜欢擅自行动,歇……密司脱李,你可要三思啊!”

“你放心,他一定没问题,我有信心。比起这个,我比较头疼的是,我们以什么名义进入这家疗养院呢?你我都没神经病,想要装,也装不出。”

“这好办!名义我都帮你想好了。”说罢,孟兴像变戏法般,又从兜里取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信纸,然后在我面前慢慢展开。

我不知道他的裤兜有多大,竟可以塞下那么多纸张,简直比魔术师的帽子还要神奇!

既是信纸,自然不可能是新闻。信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洋文,我速读了一遍,大约看出了点眉目。

原来,这封信是慈恩疗养院的现任院长李查德·华脱,写给浦东傅家玫瑰天主堂的张神父的一封信,大意是疗养院的某位少女罹患怪病,如深夜忽然发出陌生男人的说话声音、大小便失禁、行为举止怪异、喜怒无常等,最可怕的是这位少女还出现了嗜血的倾向,稍有不慎,就会攻击疗养院的医师和修女,甚至有一位医师还被其啃咬颈部,差点因失血过多而亡。经过疗养院上下多次商讨,认定此为“附魔事件”,故求助于张神父,希望他能够来替这位少女举行驱魔仪式,助她脱离恶魔的侵扰。

“实际上,真正能举行驱魔仪式的一定是要梵蒂冈授权的神父,有传说这位张神父确实有这个资格,所以这位李查德院长才冒昧写信去求助,谁知道半路上被我截胡了。”

孟兴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

“所以……你是想让我扮演这位神父,潜入慈恩疗养院去盗子乍弄鸟尊?”

“没错!怎么样,我这个主意还不错吧?”

倘若此时不是在冷饮店,倘若此时四下里人不是那么多,我一定会起身给他一记大头耳光,好令他的头脑,清醒清醒!

“我从没信过什么宗教,也不知道什么驱魔仪式,你让我进了疗养院后怎么说?慈恩疗养院里,可都是堂堂的神职人员,要是心里起疑,问我几个问题,我怎么去答?孟胖子啊孟胖子,这么刮三 的主意,也亏你想得出来!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你不是号称‘千面人’吗?我还以为假扮谁都难不倒我们的东方亚森·罗苹呢!”

“讲轻点!”我急忙扫视四周,幸好店内没人注意到我们,都自顾自地在享受桌上的甜品冷饮,“要是被人听见就麻烦了!”

话说回来,如果不假扮神父的话,恐怕也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进入这家疗养院了。

孟兴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犹豫,对我说道:“不急,我们先回一封信给这位李查德院长,余下的时间,你再与那位黄浦江弃儿好好做一做功课。密司脱李,别人跟我说不可能,我还会信,但是在你身上,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

孟胖子那天的话,还萦绕在我耳边,我的车就已抵达了慈恩疗养院的停车场。

与其说是停车场,其实就是疗养院门前的一块空地。停车场里的轿车并不多,只有四辆,其中有两辆是福特,其余两辆是斯蒂庞克与雪铁龙。

下车之后,我略微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罗马领,然后问身边的阿弃怎么样。他说看上去斯斯文文,完全是一个中年神父的样子,根本没人会相信这样的人会是震惊上海滩的大盗罗苹!我听了哈哈大笑。确实,披上修士的黑袍,恐怕连手下都认不出来吧?

我取出怀表看了一眼,对他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阿弃穿着一件灰色长衫,手里提着两只皮箱,其中一只皮箱的表面有个十字架的图案。他点点头,随在我身后,一齐朝慈恩疗养院走去。

此时已将近下午六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闵行北桥算是市郊,四周仅有几户农家,人烟稀少,冷气很大。慈恩疗养院的西洋建筑群就孤零零矗立在这荒凉之地,隐隐有一股阴森可怖之感。阿弃不住东张西望,恐怕也是受了这诡异氛围的惊吓。

我们来到疗养院的大铁门口,将箱子放在地上,按下了墙边的电铃。这里的门栅栏都是同我手腕一般粗细的黑色精钢条,用子弹都未必能打断。也难怪,听说此地除了关押精神病患外,还有一些穷凶极恶的神经病,要是让这些人逃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约莫过了有五分钟,却还不见有人来应门。我的耐心消耗殆尽,抬起手准备再按第二下,便在此时,铁门栏杆后闪出一个人影,对我们道:“找谁啊?”听声音是个青年女子。

待她走近,我定眼一看,发现是个穿着白色修女服的看护。她十七八岁模样,留着齐耳短发,满脸都是警觉,一双杏眼在我身上来回打转,也许是看到我们的穿着打扮,眼神中的紧张感渐渐淡去了。

“我们是受李查德院长邀请而来,我姓张,是浦东傅家玫瑰堂的神父。这位姚先生,是《圣教杂志》的编辑,同我一起来的。”

我说完这段话,那位看护才恍然道:“原来是张神父!快请进,快请进!李查德院长在办公室等你许久了。我是这里的看护,我姓王。”

沉重的铁门在看护的拖拽下现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我和阿弃唯有侧身才能通过,要想将这扇铁门完全开启,恐怕需要两个成年男性共同协力才行。身后铁门关合的声音,预示着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与理智与秩序相悖的世界。在这边,疯狂与反常的事情交替发生,最新的科学也无法掌控一切。

穿过铁门,我们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老远就看见了一座喷泉。泉座上有各种人物的石雕,姿态造型栩栩如生,可惜我认不出多少。奇怪的是,喷泉上并没有淙淙流水,只有裸露在外的石雕,不知是因为按时段开启呢,还是仅仅只做装饰。

疗养院的建筑群呈凹字型将喷泉围绕在中心。根据指示牌的提示,北侧三栋建筑是病房大楼,南侧有两栋门诊楼和一栋职员楼,院务大楼坐西朝东地矗立在正中。拱门、柱式、连续券和室外廊道,共同组成了这里的欧式古典主义的建筑风格。看护王小姐领着我们进入院务大楼时,指了指大楼的后方,介绍说大楼的正后方还有个教堂,再往后是疗养院的墓地和果园。看来这慈恩疗养院的占地比我想象中还大不少。

院务大楼是一栋三层红砖楼,也许是已过了工作时间,大厅内没什么人,唯有零星几个像是护工的人在打扫卫生。我们随着王小姐上了楼梯,来到三楼走廊。

太阳快要下山了,走廊窗户的采光也不好,使得光线很暗,这让我感觉有点压抑。整个三楼都静悄悄的,能听见的唯有我们的脚步声。院长室在走廊的尽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王小姐来到院长室门口之后,整个人忽然变得有些僵硬。她伸手轻叩了三下,对着实木大门道:“李查德院长,张神父来了。”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一声“请进”,王小姐这才把门推开。

推开门后,看护王小姐并不进门,而是侧过身,让我同阿弃先进。恭敬不如从命,我当先跨入办公室,抬眼就瞧见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这金色的头发从发际向后梳理得一丝不苟,头发上涂了油,往下看是锐利的眼神和高挺的鼻梁,这是一张充满智慧与坚毅的面孔。他是一位中年男人,身高与我相当,体格相当魁梧。

他脸上挂着微笑,朝我伸出手来:“张神父,我在这里等你多时啦!我是慈恩疗养院的院长李查德,当然,你也可以叫我汤姆,我们美国人都很随意的。”

不知何故,我腹部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不过这种不适感稍纵即逝。

“李查德院长您好,没想到身为美国人,中文竟然说得这样流利!”我略带讽刺地说。

“那还得感谢我的中文老师。”李查德没听出我的弦外之音,还颇有些得意。说完,他又向我们身后的看护王小姐使了个眼色。

王小姐会意,道了声“你们先聊”便自行退下,临走时还不忘把门带上。

李查德等王小姐走远后,转身朝他的酒柜走去,对我道:“要不要来点威士忌?”

我忙摆了摆手,以“神职人员不宜饮酒”为由搪塞了过去。这时,我才注意到李查德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阿弃,这让站在我身边的阿弃脸上也现出了不豫之色。

我将手伸向阿弃,对李查德道:“对了,刚才一直忘了介绍,这位姚七姚先生,是《圣教杂志》的编辑,这次同我来此地,想在获取素材的同时,也顺便助我一臂之力。”

“院长,您好。”阿弃应道。

李查德在取酒的途中,微微侧过身来,朝阿弃的方向“嗯”了一声,显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这个举动,令我对他的为人,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像这种位高权重的人物,通常不会将低于自己地位的人放在眼里,对阿弃如此,对刚才那位看护王小姐也是如此。

“请坐。”李查德院长给自己倒上了半杯威士忌,然后在一张写字台后坐下,我和阿弃则坐在他对面的真皮沙发上,“张神父,这次请您来慈恩疗养院,所托之事,都写在信里了。说实话,这位女子的病情,着实令我院的医师也束手无策。否则,也不敢劳您大驾。”

“院长太客气了。”我敷衍地回应。

“张神父,我相信来这里之前,您也一定做了一些功课。按理说,像我们从事治疗癫狂疾病的医师,不会轻易相信世界上有‘附魔’这种事存在。附魔和精神病虽然有相似的地方,但有一些典型的特征,是精神病不具备的。比如出现一些超自然能力,或者说一些没人能解读的语言,尤其是古老的语言……”

“这些情况,您那位患者都具备吗?”我打断道。

“我还是将这件事,从头和您说吧。”李查德调整了一下坐姿,右手手肘撑着椅子扶手,左手拿起酒杯,晃动着杯中的液体,“这个患者名叫冯素玫,原是圣玛利亚女中的一名学生。她的父亲冯思鹤是上海一位小有名气的钢琴家,母亲黄芝是位在家的主妇,信仰天主教,素玫是家里的次女,今年十六岁,她的姐姐冯素英眼下正在日本留学,攻读西洋艺术史的课程。冯素玫在学堂里成绩优异,老师们都很喜欢她,她不仅英文好,美学和音乐成绩也都名列前茅,按照这样发展下去,将来或许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艺术家。可是,谁都没想到,这样一位美丽单纯的女学生,竟会遭逢这样的厄运。哎,我虽是局外人,但听闻这种事,也都感到心痛,难以想象冯素玫的父母,此时正在遭受怎样的精神折磨!”

院长说罢,将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他所表现出的惋惜十分真实,瞧不出半点虚伪,我和阿弃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他这种情绪感染了。

李查德继续道:“大约在两个月前,冯素玫正在上国文课,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随后便失去了知觉。同学和老师立刻围上前去,商议着将她送往医务室,谁知才过了两分钟,她就自己醒了过来。但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她的重视,只是以为没休息好,便请假回去了。谁知当天晚上,冯素玫半夜惊醒,感觉有重物压在自己身上,动弹不得。”

“鬼压床?”阿弃开口说道。

“鬼压床?没错!他的父母也是这样说的!”李查德勉强从脸上挤出笑容,“所以一开始,他们并没有在意。但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内,冯素玫经历了三次鬼压床,她的父母不得不将她送去了广慈医院,结果检查下来,医师断定她得了癫痫。可癫痫的治疗并没有缓解她的症状,反而越来越严重。半夜的时候,她开始听见奇怪的声音,总感觉有人在敲门。不仅如此,她的房间里还总有一股烧焦的气味。这种气味不仅她闻到过,就连她的母亲黄芝女士也曾闻到过,足以证明一切并非全然是冯素玫的幻想。

“与此同时,她的行为也变得越来越怪异。她开始整夜整夜不睡觉,厌恶家里一切与宗教有关的器物,还经常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在家里的地毯上大小便。再往后,她开始生吞昆虫,不论是蟑螂、蜘蛛,还是苍蝇,她还会在房间里尖叫好几个钟头。最不可思议的是,当她在发疯时,力量会变得很大,需要三个成年男性才能把她控制住,但在平时,她却虚弱得连说话都费劲。”

“所以,她的父母认为她得了精神病?”我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冯素玫的父亲冯思鹤可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要让他相信世界上有魔鬼,那他宁愿相信女儿是个神经病。他在报纸上看到了慈恩疗养院开诊的消息,于是痛下决心,把冯素玫送来了这里,希望我们能治好他女儿的疯病。”

来之前我调查过,慈恩疗养院有块金字招牌——吴中华医师,他曾在美国霍布金斯大学医学院进修精神病学,还在波士顿市立医院担任过神经科的住院医师。有这位国内精神病学的泰山北斗坐镇,怪不得冯思鹤会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这边。

李查德接着说道:“吴中华医师是冯素玫的主治医师,起初也是把她当成普通的疯病来治,后来发现药剂对她根本没用,冯素玫的症状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越发严重。她的声线也开始变化,发出男人般粗粝的声音,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有一次,冯素玫在病房里听见有个声音让她下地狱,恰巧那时候看护长蒋嬷嬷也在场……”

“你是说,除了冯素玫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听见了那个声音?”我问道。

“没错。”李查德点点头,“我与蒋嬷嬷共事虽然不久,但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绝对不会撒这种谎。眼见冯素玫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我实在不忍,只得向张神父求助,希望您可以为冯素玫主持一场驱魔仪式,将她体内的恶灵驱逐出去。不知张神父意下如何?”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阿弃,见他双眉紧锁,目光中透露出一股疑虑。也许他相信了这番话,但对我来说,这完全是胡扯。

这姑娘大概率就是得了癫痫之类的疾病,只不过这里的医师没有能力治好她,于是需要找个神棍来声称这一切都是“恶灵”所为,非人力所及也。但我不能暴露自己的想法,只能装出一副很有兴致的模样。

我回道:“既然如此,我等也责无旁贷。不过,这驱魔仪式并不是说做就能做的,还需要准备一下。在此之前,我想先见见那位被恶灵附体的女孩。”

李查德见我答应得爽快,很是高兴,搓着手道:“没问题!这样好了,我先让看护陪着您去职工宿舍暂时休息一会儿,把晚饭先吃了。待到病房那边安排好,再行通知您。”

别过李查德院长,我们随着看护王小姐离开了院务大楼。出大厅左转,穿过回廊就是职工宿舍,我和阿弃被安排在二楼靠近楼梯的房间。这是一间简陋的四人宿舍,大小约十尺见方,两边各有一张双层床,都铺了被褥,屋子的中间有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

等了一刻钟,王小姐就送来了两个三明治。阿弃一张嘴就吞了一个,完了还嫌不够,可惜疗养院就提供了这些,我见他饿得不行,又把自己那份掰了一半给他。吃过夜饭,此时已过七点,窗外除了院内寥寥几个路灯,别处一片漆黑。在霓虹灯映照下的租界待惯了,哪见过这种场面,看久了令人心里发毛。

“歇夫,附魔这件事你怎么看?是不是真的?”阿弃终于忍不住向我问道。

“你觉得呢?”我反问道。

“说得有鼻子有眼,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不过我有件事想不明白。”

“啥事?”

“既然洋人买下这座疗养院是为了寻宝,那这女孩附不附魔,和他们有什么干系?直接捆起来关病房不就得了,何必千里迢迢把神父找来?”

“不错,你最近思维变得敏捷了,看问题也能抓到重点了。”我笑了笑,解释道,“我想可能是因为迫于压力。”

“什么压力?”

“首先,这次的病患可不是普通人。冯思鹤是上海小有名气的钢琴家,不管怎么说,社会关系总有一些吧?他把女儿托付给这家疗养院,绝对不会不闻不问。对于冯素玫的治疗过程,肯定很上心,说不定还会有报纸记者来采访,在这种压力下,李查德怎敢怠慢?其次,这家疗养院虽是家‘黑店’,却也是店,总要开门做生意的。《水浒传》里孙二娘在十字坡杀人越货,肉包还是要卖的嘛!我猜想这里大部分中国雇员,包括医师和看护,并不知道这帮洋人的小心思。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有病要治病,附魔就得驱魔,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阿弃拍手道:“不愧是歇夫,你这么一分析,我心里的结可全都解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门外就传来了李查德的声音。

“两位,如果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去见见冯素玫,如何?” fMSIOAxsceUCoJ5bsjoBqjcukvuG8mryzfyS2ZezQe43bC4yn+LqwGLAuU1g9F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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