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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前进方得极乐,后退即为地狱。

难波湾 响彻勇猛之声。战斗、战斗,唯此是拯救之道。声声呐喊催人奋进。自应仁之乱 以来已逾百年,天下已无寸土未经历战祸,数不胜数的家族由盛及衰,饥荒与疾病及战事相伴,埋下无数恶因与恶果,世间遍布忧愁和苦痛。与其逃避苦难,不如上前战死沙场,往生极乐。前进方得极乐,后退即为地狱——这句话不停地重复着。

一向宗 的门徒聚集在摄津国大阪,象征“念佛三昧”的宏伟寺庙即本愿寺,散发着乱世气息的护城河和土垒横贯于寺外。此刻,这座寺庙就是城池,屯有大量兵粮与装备。距离织田征讨本愿寺、护法住持率领门徒参战已有八年。

牙牙学语的京都小儿都在调侃织田和本愿寺之间的纷争。若问哪方能获胜,即便本愿寺拥有大阪固若金汤的地利,恐怕也胜算渺茫。但眼下本愿寺与毛利已结盟,一方是独力击退武田和上杉、如日中升的织田,一方是统领阴阳十州的大毛利。这一战的胜负还远远无法预料,大幕即将拉开。

这是天正六年十一月的某日。

大阪四面被城寨环抱。

织田在越前打败了“一向一揆”,又在伊势打败了他们,却在大阪久攻不下。本愿寺的诵经声似乎挡住了织田军的进攻。大阪城外兴建了更多新的城寨,旧的城寨也被修建得更牢固。天王寺寨如此,大和田城也是如此,其中变化最大的是大阪往北半日路程的伊丹乡城 。除了从附近村庄抓来壮丁,连武士们也亲自下场搬运石头筑城,这座城简直已改头换面。

筑城的动机并不是保护周围的村镇。城寨的作用仅仅是让军队驻扎其中,进行防御,因此大多建在远离村庄的路旁、山丘。但伊丹新城不同:壕沟和栅栏把村镇团团围住,鹿寨从伊丹乡延至城内,防御工事极为完善。在地势平缓的北摄 地区,这座高大的城池宛若人造山丘,传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 曾赞它“实乃人工之壮举”。这座城寨即有冈城。

此刻,驮着各种货物的牛、马、人有序排队进入有冈城。货物包括大米、盐、味增、薪柴、煤炭、竹子、金银、铜钱、铅、医药、铁、皮革等,有冈城备战所需应有尽有。完成任务的人都露出安心的神色,随后快步离开城池。品类繁多的物资一一运送进城,任谁看到这幅景象都会立马明白:战事将近。

机灵的人已经开始猜测交战双方究竟姓甚名谁。按说有冈城属织田势力范围,而织田在此处的敌人属大阪本愿寺,可周围的和尚无意朝这里进攻,不明缘由的人也不敢向他人打探到底在跟谁作战,唯恐惹祸上身,于是匆匆离去。

位于有冈城核心的天守阁,一个男人正俯瞰下方的熙攘人群。

这是一个面如磐石、体格壮硕的男人。他的脸色晒得黝黑,双眼眯成一条缝,仿佛在假寐。在旁人看来,他似乎愚钝,实际上却是一名既能在战场上如烈火般作战又能舌战众人且极擅随机应变的乱世武士。他年约四十,乃有冈城城主,受织田家委托统治摄津一带。他就是一代雄主——摄津守 荒木村重。

忽然,廊下传来脚步声,扈从立时绷紧了神经。一名武士来到荒木村重背后单膝跪地,以粗犷的嗓音说道:

“报!刚刚有位自称织田派来的使者来求见主公。”

村重陷入了短暂沉默。这是第几位使者了?他不免感到有些奇怪。不是“织田的使者”,而是“自称织田的使者”,这算怎么回事?村重缓缓回头。

“来者何人?”

“来者名叫小寺。”

“什么?”村重皱起眉头,“小寺家应已脱离织田家,跟随了毛利。不可能自称织田的使者。”

“主公所言极是。但那人的确是小寺无疑——小寺官兵卫。”

村重稍稍睁开眼睛,撇了撇嘴,说:

“是吗?官兵卫吗?此乃故人,我去见他。”

武士垂首称是,起身去让官兵卫在大殿等候。

小寺官兵卫原名黑田官兵卫,因主公小寺赐姓,改姓小寺。

世间如此评价他:枪法足以登堂入室,马术亦颇为灵巧,礼贤下士,善把守关隘,统兵作战更是好手……总之,小寺官兵卫乃当世良将。但村重觉得,这些辞藻都不足以形容官兵卫。

村重在大殿接见官兵卫。大殿的架子上摆放着黄色茶壶,上面刻有“寅申”字样的铭文。这把茶壶价值连城,是名品中的名品。村重特意摆上这把茶壶,是为了显示他对官兵卫的尊重。近侍拉开门,村重步入大殿。官兵卫盘腿坐着,双拳撑在榻榻米上深深俯首。村重吩咐近侍退下,坐下说道:

“抬起头来。”

“遵命。”

官兵卫中气十足地应道,随后直起腰板。

他三十岁出头,不算是年轻武士了,但看上去十分年轻,一表人才。即使他此时紧闭双唇,也仍流露出一抹笑意,加上纤细的身形,显得一派温和。然而村重深知,这个甚至可以用温柔形容的男人,是一个最不容轻视的对手。

“能获得您的接见,在下感激不尽。”

官兵卫嗓音洪亮。相比之下,村重的声音反而略显低沉。

“官兵卫,好久不见。”

“确实。”

村重和官兵卫曾并肩作战。村重是荒木家的家督 ,官兵卫只是小寺家的家臣,按理说,两人的身份判若云泥。然而村重看得出来,官兵卫并非常人,故而常与其相谈甚欢。

官兵卫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官兵卫祝摄津守大人鸿福如意。”

看到官兵卫这等夸张的礼仪,村重不禁苦笑。

“你也平安无恙就好。美浓 守大人可还健朗?”

“家父为乱世裹挟,一直在姬路 惦记着送给织田的人质。他年事已高,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你也给织田家送人质了吧?”

官兵卫露出惊讶的神色。

“您已经知道了?确实如此。”

“播磨 已交由羽柴筑前守,但他从哪里得到了哪些人质,是不会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

官兵卫又正色道:

“犬子松寿丸作为献给织田的人质,已寄养在羽柴大人处。”

“这样啊,难怪美浓守大人会担心。”

“不过羽柴家有竹中半兵卫 大人,于文武两道的修养而言,对犬子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对此,村重不知该作何回应。筑前守羽柴秀吉确实不会亏待人质,可他的家臣竹中半兵卫过分精明,叫人完全看不透。官兵卫如此信赖半兵卫,多半是因为他俩多少有些相似。

官兵卫面露愧色。

“万分抱歉,为了犬子的事,浪费了您些许时间,我并非为此事专程来叨扰大人,”他略带笑意,“您这里毫无疑问在备战。听说摄津守大人准备守城不出,我先前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散布谣言,来到这里一看才知所言非虚。摄津守大人,您真的……背叛织田了。”

村重默然,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荒木村重背叛了织田。

有冈城即将被数万织田大军围攻。

窗格间射入的阳光把空气染成赤红。良久,村重总算开口:

“你也来说降?我已记不清你是第几位使者了。”

官兵卫略颔首,面不改色。

“恕我直言,摄津守大人,您这次谋反如晴天霹雳,令织田家像无头苍蝇般骚动了。无论要派多少使者前来,他们都想让摄津守大人回心转意。”

“小寺官兵卫,你此行恐怕不是藤兵卫大人的主意吧?我是否猜对?”

藤兵卫小寺政职是官兵卫的主公。近年来,官兵卫一直为织田和小寺两头出力。为人臣者,一人侍二主这种事自古以来不算罕见,村重故意提到小寺政职,官兵卫不得不面露苦色。

“的确,如果小寺家和摄津守大人站在同一阵线,我此行就不可能是奉我家主公之命。这样吧,请大人在有冈城内尽可能暂时忘记小寺这个姓氏,把我视为单纯的个体。”

“好!”村重大气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那么,作为个体的官兵卫此行所为何事?目前我尚可饶恕你,需要盘缠也尽管提,然后就去安土向信长赔罪吧……我这样地打发了很多使者,对你也是如此。”

“恐怕事情不会如大人所言这般简单。如果我可以选择,当然会这么做,但此事难为。”

“你到底想说什么?”

官兵卫莞尔一笑。

“请恕官兵卫斗胆说一句,您背叛信长,是为了向毛利、本愿寺投诚吧?看起来一切都像梦一般美好。摄津守大人现在跟随毛利,确实能给织田制造极大的麻烦,进军播磨的羽柴军也成了瓮中之鳖。此时谋反,实属千载难逢的绝妙好棋,不愧是摄津守大人。”

“那官兵卫你……”村重说道,“到我手下做事如何?我必重用你。”

“请恕小人敬谢不敏。”

官兵卫依然保持微笑。

“您这手谋反,实属妙着。既然摄津守大人不打算向信长大人谢罪,就必定有把握击退即将蜂拥而至的织田大军。请让我再多说一句话,说完就告辞。”

“一句话?”村重端详官兵卫,“好,说吧。”

官兵卫敛容正色道:

“这一仗,您必败无疑。”

刹那间,殿内寂静无声。

村重哑然。战前说出“必败”二字,仅凭这一点,村重就有充分的理由斩了官兵卫。

但村重开口道:

“继续说。”

听了村重这句话,官兵卫毫无惧色地接着说道:

“我官兵卫也算是乱世武士。如果摄津守大人真的认为自己能取胜,我会二话不说,磕头拜服。尾张军绝非羸弱之兵,于乱世之中拔得头筹的织田更非庸人。在北摄这片土地上,能抵挡织田的只能是有冈城。但再坚固的城池,一味固守,也只会落得和仰仗信贵山城的松永弹正大人一般下场。”

去年,老将松永弹正起兵谋反,终因寡不敌众而败北,在大和国城内自焚。

村重说:“弹正没有他人援手,而有此败。”

官兵卫仿佛在等着这句话,立刻回应道:“摄津守大人所指的援手想必是毛利?毛利军会自北出山阳道赶来有冈城救援,您一定是这么想的。”

他双手用力压住双膝,继续说道:

“但毛利不会来。毛利他……右马头 毛利辉元不是那样的人。信长大人可以为了驰援长筱城而奔赴三河,右马头却不会同样行事。虽然织田不是什么正直的人,但毛利与他实属一丘之貉,都是诡计多端之徒。摄津守大人如此信任右马头,官兵卫深表遗憾。”

一直闭着眼睛的村重眉头紧缩。官兵卫此言一针见血。这次谋反,他酝酿已久,如果一切顺利,不是不可能夺取信长的性命。村重早就向毛利和本愿寺寄出请誓书和他们勾结了。毛利麾下有众多值得信赖的忠勇将领,而北摄一带基本听从村重调遣——他还利诱了播磨的豪族。毕竟是一代名将荒木村重,他已经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

但他仍有一丝疑虑:毛利家的家主辉元真的可信吗?村重实在无法确定。此刻,官兵卫击中的恰恰是这一点。

官兵卫屏住呼吸,等待村重开口。村重从官兵卫炽热的眼神中看到了他成竹在胸的自信。

果然如此,村重心下嘀咕。

官兵卫不是普通良将。弓马娴熟的将军、作战英勇的将军、善于治军练兵的将军……这个时代要多少有多少,但官兵卫的才能不仅限于此。他着眼大局,看透全局,一举击中要害。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才屈指可数。更麻烦的是,官兵卫很清楚自己拥有何等智慧与才华。

其实,事已至此,无论官兵卫说什么,村重都无法回头了。大计已定,事已败露,局势已非村重一人所能左右。但即便如此,村重仍愿意听官兵卫说完,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官兵卫来分析此次谋反的利弊。他只想听完弊害。如今不必再听下去了。

“官兵卫,”村重的语气带着一丝怜悯,“你的话,说到了我的肺腑里。正因为如此,我不能放你回去。你若回到播磨,以小寺为首的那些已经倒向毛利的豪族又会归顺织田。对我来说,就难办了。”

接着,村重以丹田之气吼了一声:“出来吧!”

大殿三面的拉门齐刷刷地打开了,冲进来十名铠甲武士。他们是荒木家最精锐的武士,村重的御前卫士。官兵卫瞬时被枪尖包围。

身处险境、命在旦夕的官兵卫微笑着说:

“果然还是变成了这样。”

他平静的口吻让村重不禁皱眉问道:

“你是说,你早就准备好了?”

“自从步入谋叛的城池,我就没想过活着离开。”

“那你为何还要来?我曾与你共赴沙场,本不愿索你的命。真希望你不曾前来。”

“羽柴筑前大人命我来此,我义不容辞。话虽如此,终究……”

官兵卫似乎在等待被斩首,把脖颈伸了出来。

“这乱世让我感到疲倦。如果是为羽柴大人而死,不辱武士的身份,无损黑田家的道义……就让小人的命运在此终结吧。”

村重不由得赞许他的这份高洁,说道:

“我不会杀你。”

官兵卫惊讶得扬起了眉毛。

“那么,请容我失礼,告辞。”

“不,我也不打算放了你。”

围住官兵卫的御前卫士们略作迟疑,但仍把枪尖对准他。官兵卫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摄津守大人,这是何意?”

“很简单。官兵卫,我要把你关起来。战事结束前,你要待在这座城里。”

霎时间,官兵卫面露茫然,仿佛被眼前枪尖闪耀的光芒拉回现实,终于回过神。

“这是什么话!要么照自古以来的规矩,让使者离开;要么照武士的做法,杀掉使者。没有关起来这种……”官兵卫脸色发青,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你会遭报应的。”

“这也算是一种韬略。你至少保住了一条命,又有何不满?”

话音未落,官兵卫起身叫道:

“大为不满!”

官兵卫拔出腰间佩刀。没有收到处决命令的卫士们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护住村重。一名铠甲武士拦在官兵卫面前,官兵卫一刀砍向他……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刀自铠甲武士腋下刺入。鲜血飞溅——出血量证明那名武士已无救。

“可恶!”

目睹同袍血溅当场,其他御前卫士怒不可遏。

“不要杀他!夺下他的刀!”

听到村重的命令,一名武士从官兵卫背后把他按倒在浸血的地板上。官兵卫没了兵器,却仍在大喊大叫:

“为什么不杀我!杀了我,村重!”

“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杀他!官兵卫,你这蠢货,竟然杀了我的家臣。我本想以礼相待,可你……”

“给我听着,摄津守大人,您要是不把我杀了……”

“我不听!来人,让这男人闭嘴!”

一声令下,御前卫士们的拳打脚踢如暴雨般落在官兵卫身上。不待村重再下令,众人已用猿辔 蒙住了官兵卫的眼睛。官兵卫双眼被蒙,仍不停呐喊,但没有一个人在乎他说什么。

一名御前侍卫单膝跪在村重面前问道:

“主公,把这家伙关在何处?”

村重心底早有答案,阖眼下令:

“关进地牢。不准任何人和他见面,更不准杀他。我要让他活到我达成心愿为止。”

官兵卫仍在挣扎,全然不像往常那样如湖水般冷静。他令人难堪地拼命挣扎着,可他的刀已被夺走,手脚又被按住,动弹不得,丝毫没有机会挣脱。村重转过身,背向官兵卫。

就这样,官兵卫被囚入摄津国有冈城。

因果循环,由此开始。 /0w6wywY7FIEHwBgfH0Xi6qHhd0cnbyxfh6ZKhyWHrIpR4Vj7tp1tWZA2pkvSt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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