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鹰没有问姜阑叫什么名字。他加她微信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微信名写得很清楚:姜阑Lan。
费鹰也没有问姜阑是做什么的。她上班的写字楼,她和他偶遇的商场,她连续三次身上穿戴的同一个品牌,很清楚。
今晚这顿饭是姜阑请。
费鹰把胳膊从方向盘上放下来,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去哪儿?”
姜阑说了个某路某弄。
费鹰“哦”了一声,居然没用手机导航,直接说:“那就走了。”
他一脚油门踩下去,引擎的轰震感让姜阑踩着高跟鞋的脚跟微微发麻。
姜阑从没听过这种引擎声,当然她也根本不了解改装车。
事实上姜阑连副驾驶都很少坐。她出门只坐商务车,后排,车窗紧闭,车内空调的温度可以让她一年四季都光腿穿连衣裙。
不像现在,费鹰没关车窗,也没开车内空调。上海九月秋天的夜晚凉风不燥,从大敞的车窗外张扬肆意地扑上姜阑的脸,将她精致有型的长发毫不温柔地扫起。
姜阑微微眯眼,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闻过车风的味道。
“冷吗?”
费鹰在下一个路口转弯的时候看了她一眼。
姜阑摇头,目光望向街边。
她很少在坐车的时候这样看街头,绝大多数坐车的时候,她都在处理工作信息或是闭眼休息。
周五晚,车多,车水马龙的路边,有个十几岁的少年踩着滑板飞驰而过,酷劲十足。这个年纪正是反叛不羁的时候。
姜阑觉得真危险,费鹰倒是看得饶有兴致:“真年轻。”
姜阑看他一眼,他这语气好像长辈一样,可他明明看起来也很年轻。但她就这么一想,并没开口问他。
餐厅是姜阑今天一早订的。
一家人均2000人民币左右的fine dining(高级餐厅),主厨是德国人,餐厅的tasting menu(品尝套餐)每个季度都会更换,wine pairing(佐餐酒单)的酒选得既有特色又不失稳妥,服务生和侍酒师都很有分寸,是个用餐很节省脑力和可以放松的地方。
姜阑订这家餐厅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单纯就是算了一下要补的“差价”,想一顿饭把和钱相关的事先解决了。
这家餐厅营业规模不大,私密性很好,地理位置也不在任何商业区或是商场内,目标顾客群同样不大。
费鹰一路没开导航,好像并不是第一回去的样子。本来姜阑觉得像这样的餐厅不像是费鹰这种收入的人平常会光顾的地方,但他对路太熟了,她不由得多想了一下。
多想了一下的姜阑问费鹰:“你的代购生意好做吗?”
当时车停在一个红灯路口,费鹰像是有点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嗯?”
姜阑提醒:“就是你帮顾客代购海外的品牌商品,像之前你推给我的那个品牌。”
费鹰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姜阑看见男人的嘴角扬起,十分快乐地笑了。他侧过头看她,笑得双眼黑亮,他的模样又更帅了一点。
红灯转黄又转绿,费鹰右脚松开刹车:“还行,能吃饱饭。”
快开到餐厅时,费鹰减了点车速,问:“你喜欢这家餐厅?”
姜阑没什么喜不喜欢,她只是觉得这家省事:“还行。”
但被费鹰这么一问,她不由得又想了想。她似乎从来没有非常喜欢过一家餐厅,她的生活方式一直十分自律,十分标准,十分高效,也十分无聊。
姜阑看了看身边的男人。他松松握着方向盘的手长得很好,他的每一块骨头和肌肉在她眼里都长得很好。
约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出来,是姜阑自律、标准、高效的人生里头一次不那么无聊的生活方式。
车窗仍然开着,晚风仍然在吹,车外的街头仍然有形形色色的年轻人的身影。
在这一刻,姜阑突然不想去这家“还行”的餐厅吃饭了。
姜阑问:“想不想换家餐厅?”
费鹰很随意:“都行。”
姜阑说:“你有喜欢的餐厅吗?”
费鹰一笑。他没问姜阑为什么改变主意,就问了一句:“我来决定?”
姜阑“嗯”了一声。
费鹰没废话,打了一把方向盘,斯巴鲁原地掉头。他加了一脚油门,在引擎轰震声中说:“那我带你吃点儿家常菜去。”
车停稳时,姜阑抬头看了一眼店牌。
746HW。
这家店她略有耳闻,但这根本不是家餐厅,这是上海近两年非常火的一家Hiphop(嘻哈)风格的夜店,很多当红的rapper(说唱歌手)都来过这里。
姜阑从没进过这种地方。
费鹰松开安全带,和她说:“到了。”
姜阑莫名其妙:“家常菜?这里?”
费鹰笑道:“嗯。”
姜阑一动不动:“我的风格和这里不太搭。”
费鹰说:“你是什么风格?这儿是什么风格?”
姜阑看着他。
费鹰和她对视了两秒,然后直接开门下车,绕过来,把姜阑这边的门打开:“年轻人口中的酷,可以包容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一同站在属于他们的街头上。”
姜阑微愣。
费鹰说:“下车吧。”
746HW的营业时间是每周四到周日的晚九点到次日凌晨五点半,这会儿还没到营业时间,店也没开门。
费鹰在门口的密码锁上按了几下,门直接开了。他带着姜阑走进去。
姜阑匪夷所思:“你和这家店很熟?”
费鹰说:“这里的主厨是我朋友。”
一家Hiphop风格夜店的主厨?姜阑觉得非常扯,但她居然就这么跟着他继续往里走,穿过吸烟区、吧台、舞池、DJ台。
昏红的霓虹灯亮着,四处一片安静,还没开门的夜店正熟睡着。
走到头,费鹰推开一面墙。
再进去,里面竟然别有洞天。这里是一间极简风的纯黑色会客厅,面积大约五十平米,挑高约三米半,厅内所有的软装都有一股现代艺术感。而这里的配色和风格,让姜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那天在购物中心看到的那家纯黑色围挡的街牌新店。
费鹰给姜阑拿了一瓶气泡水,对她说:“你坐会儿,我去找主厨点菜。”
王涉在办公室里坐等着费鹰。费鹰一进门他就在监控上看见了,费鹰居然还带了一个女人来,这真的是新鲜事。
等了半天,费鹰终于来了。
一进门费鹰就说:“老王,做饭去。”
王涉简直想骂人:“你滚远点行不行?你作为这里的大股东,平常管过生意没有?你今天来干什么?店还没开门。还有那个跟你一起进来的女人,你什么情况?你们什么关系?”
费鹰说:“你这儿生意都好成这样了,店都红成这样了,还要我管什么?快做饭去,饿了。”
王涉骂骂咧咧,王涉不情不愿,王涉站起来到后厨去了。
王涉是746HW的老板。
王涉和费鹰认识得早,十几年前王涉在Hiphop圈内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DJ时就和费鹰认识了。后来王涉在国内HiphopDJ圈里变成了OG(元老)大佬,想搞个自己的DJ厂牌,还想开店,但是钱不够,当时是费鹰掏的。这两年嘻哈类综艺节目层出不穷,王涉被其中的一档综艺邀请做节目现场DJ,一下火了,连带746HW也一夜爆红。
现在746HW每晚的入场券卖200块,开门营业的每个晚上都爆满。圈子里现在走到地上来的那些知名rapper到上海的时候也都要来王涉这儿坐一坐,偶尔碰上过生日的,王涉还会给人把生日会办上,完了再一发微博,立刻又能涨一批粉。当然王涉也不忘本,DJ圈的事他没少操心张罗,746HW每周都会留一个晚上给还没出头的新人DJ露脸。
但这些都不是费鹰关心的。这么多年来,王涉在费鹰这儿就一个优点:王涉爱吃,王涉做饭好吃。
746HW作为一个Hiphop风夜店,居然聘请了几个厨子开了全城外卖生意,外卖菜单是王涉搞出来的。费鹰说王涉是主厨,这话其实不算骗人。
费鹰跟到后厨,指点王涉:“少放点盐和油。”
王涉忍着没骂人,和费鹰说:“你今天来得真巧,店里现在每周都留一个晚上搞点特别的嘻哈文化活动,今天晚上是dance battle(斗舞)。你来都来了,一起玩玩?”
费鹰怀疑:“你这是见我来了现编的吧?”
王涉怒了:“你进门没看见墙上贴的海报?”
费鹰说:“你做快点儿,完了让人把饭端我那儿去。谢了。”
这间纯黑简约风的会客厅是王涉给费鹰专门留的。费鹰在上海和国外来的品牌谈联名合作的时候,会把人直接带来746HW。这里可以很直观地让人看到街头文化,尤其是嘻哈文化在目前中国年轻人群体中的商业化程度。
费鹰从来不反对文化被商业化。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文化的推广是不依托商业的,街头文化也不例外。
但是现在进入这个领域的人多了,什么沾边不沾边的牌子和商业模式都要贴个“潮流”“街头”的标签,有时候未免会让人看不见真正流淌着街头基因的那些品牌。
王涉是文化商业化的得益者,但文化商业化这事又让王涉觉得烦。
上次费鹰过来,王涉没少和他吐槽。街头的很多东西最早都是穷孩子玩起来的,结果现在变成了新贵,圈子里面的人还一个看不上一个,之前有个某某某在微博上diss(诋毁)746HW,说“场地不够Hiphop”,可真把王涉气笑了。王涉问费鹰:“你说说什么样的场地才足够Hiphop,啊?”
费鹰回来时,手里拎了一瓶日本的米酿。
他把酒放在姜阑面前:“一会儿配饭。我开车不喝,你尝一点儿。”
然后他把身上的外套脱了,搭在沙发扶手上。他在姜阑的九十度侧面坐下,姜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的锁骨。姜阑的目光滑下来,看见他腰间因为脱衣服的动作而掀起来的一角T恤。她说:“我很少喝这种酒。”
吃过饭,时间正好九点半。
费鹰问姜阑:“想出去玩儿吗?”
姜阑刚刚吃了一碗卤肉饭,喝了三杯酒。
她的体脂率常年保持在19%,每天的饮食结构很严格,总热量摄入不超过1400卡,蛋白、碳水、脂肪控制在5:3:2。但她今晚吃了一碗卤肉饭,喝了三杯酒,味道超棒,毫不无聊。
喝了酒的姜阑问:“玩什么?”
费鹰说:“我带你玩儿。”
那扇厚重的墙门被重新推开,外面的声浪铺天盖地地泄进来。姜阑如被热浪扑额,后退了半步。费鹰站在她身后,他的体温蒸着她。
这些音乐和律动,曾经代表着激烈的进攻,暴力的反抗,尖锐的表达。
就在这一刻,姜阑想起了纽约,想起了徐鞍安和她喜欢的Quashy R.,想起了非洲裔女rapper那首歌词很棒的作品。
女人的性欲,和女人如何主宰自己的欲望。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的缘故,姜阑微微出了汗。
十点整,今晚的dance battle开始。
舞池被清出一片区域,MC(主持人)到位,DJ到位,现场气氛被烘托到了另一个高度。Locking(锁舞),Hiphop,Popping(震感舞),最后是Breaking(地板舞)。
Cypher(接力),最消耗体力和比拼耐力的斗舞形式。
年轻男孩们下地后的各种powermove(地板回旋动作),场边人群的喝彩,MC的声音被麦克风和音箱放大后侵入姜阑的耳中。
这很热血。
费鹰的声音在姜阑耳边响起:“Breaking,hungry for battle的舞种。”
声音不高,可这句话太有力量。
姜阑的耳根有些发麻,说:“你要给我的弥补在哪里?”
费鹰回到会客厅,走到沙发旁,从他脱下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只盒子。他转身,姜阑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姜阑说:“能换成别的东西吗?”
费鹰点头:“你想换什么?”
姜阑上前一步,说:“你靠近一点,我告诉你。”
费鹰把头低下。
顷刻之间,他的呼吸被姜阑身上的香味所覆盖。
她咬住他的耳垂,说:“让我摸摸。”
这并非一句请求。
费鹰的声音哑了:“姜阑。”
他叫她。
他说:“你太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