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鹰这次是实实在在地忍不住笑了。
他轻轻咳了一声,止住笑意,然后回应:“你也没再给我发微信问那件T恤啊。我觉得你并不是真的喜欢那衣服。”
姜阑就没听过这种服务逻辑。她在高端时尚零售行业里待得太久了,一个销售员工对顾客给出的承诺代表着他身后的品牌,他没有兑现给顾客的承诺,伤害的是这个品牌在顾客心中的形象。这是不被允许的。
还有,从什么时候开始,销售不再主动跟进顾客,反而要让顾客自己跟进销售了?
姜阑微微皱眉,说:“我以为我那天的购买意愿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楚了。”
费鹰觉得这事简直太有意思了。
怎么他还真就被当成郭望腾品牌的员工了,他觉得郭望腾真得给他付上半天的工资——要按费鹰每小时创造的价值来算。
还有,这个女人的执着劲也太逗了。
费鹰忍不住想继续逗她,又开始胡诌:“那件现在已经卖完了,没货了。永远不会再补货了。”
姜阑觉得这个品牌的零售培训做得实在是不行。如何站在顾客角度看待问题并有效解决客户投诉应该是每一个零售从业人员必备的基本职业素养。
她很干脆地问道:“那么你要怎么弥补我?”
费鹰笑出了声,看着她:“你要能说出来品牌的名字,我就想办法弥补你。我们的衣服只卖给真正喜欢它的人。”
姜阑一时语塞。
她不单不记得那个品牌的名字,更不记得那天在展上看到的任何一个品牌的名字。姜阑很忙。如果不是今天在这里偶遇费鹰,她已经忘了那件T恤和这个有着好看腰腹肌肉线条的男销售。
如果说姜阑在某些方面真的很执着,那么费鹰在某些方面就真的很纯粹。
费鹰看得出来姜阑不了解街头文化和街头品牌,也能看得出来姜阑对这些并没有真正的兴趣。他觉得人没必要为自己没兴趣的东西浪费资源,不论这个资源是时间、精力、才华、生命,还是金钱。
这时候,姜阑的手机开始振动。
她看了一眼来电,并没有接这个电话。她真的很忙,没有富裕的精力在这里浪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在这里进行达不到她诉求的对话。
但是这个男人微笑的样子有点帅气,姜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秒,然后言简意赅地结束对话:“行,再见。”
转身下楼时,姜阑重新拿起手机拨出刚才没接的那个电话。在等对方接通之前,她小小地走了个神。她不知道,刚才吸引她留住脚步并且回应那个“Hi”的,究竟是那件没买到的T恤,还是那个男人的脸,又或者是他的身体。
她想知道,雌性人类身为哺乳纲灵长目动物的一种,是不是也有定时的发情期。
上一次是“好的,谢谢”,这一次是“行,再见”。
费鹰目送姜阑转身下楼,然后再次忍不住笑了。他把手机从裤兜里摸出来,打开微信,在联系人里翻了半天,找出这个把他逗笑了好几次的女人。他点开她的头像,她的朋友圈里一片空白。
这时候有微信消息进来,是基金那边的管理合伙人陆晟。
陆晟:“你人在哪儿?上海路况复杂,我还是派人去接你吧。”
费鹰:“不用。”
陆晟:“那你自己开车一定要注意安全。”
费鹰:“行,别唠叨了。”
陆晟加入壹应资本之前在另一家著名的外资风投的中国本地化基金工作,专注消费和消费出海方向,在行业分析和中早期投资领域拥有非常深足的经验。壹应近几年投的一些很成功的本土消费品牌,大多出自陆晟的手笔。
费鹰不是做金融出身的,但是他长达十多年的实业创业经验、天生对新商业机会的嗅觉敏锐度以及极其强悍的对外募资能力,都是陆晟十分佩服的。之前BOLDNESS总部在深圳,壹应资本总部在上海,费鹰一直两头跑。现在BOLDNESS要在上海开概念店,费鹰对品牌的长远发展有下一步的规划,他决定彻底搬来上海,陆晟非常支持他的这个决定。
费鹰很了解陆晟,陆晟给他发微信,是在催他。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和孙术打了个招呼,然后坐商场电梯下地库去取车。车是胡烈的那辆改装过的斯巴鲁,不贵,但费鹰开着爽快。
他来上海,没让陆晟给他安排司机。他喜欢在自己开车的时候看街头,这种感觉和坐在后面不一样,他愿意为了这个感觉牺牲有限的时间和精力。
在写字楼停车场倒车入库时,费鹰接了个电话。
来电人是杨南。当然圈内的人不叫他杨南,他更为熟知的名字是B-boy San(B-boy:男地板舞者)。杨南十几年前创立的Win-X是中国北边街舞圈里极具影响力的Breaking dance crew(地板舞团队),在中国本土街头文化史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杨南在电话那头说:“赞助费收到了,代表兄弟们感谢你。你什么时候来北京啊?咱们是不是也好久没见了?”
费鹰说:“这个电话就多余。”
杨南“哈哈”笑了两声:“你这笔钱打得也多余。你没见这两年各种嘻哈类的综艺层出不穷,那些明星再带头一吆喝,全国青少年都在跟着赶时髦。现如今主动找上门来给我们比赛商业赞助的各种品牌多了去了。”
费鹰说:“那挺好。”
杨南说:“你钱要是实在没地方花,就去帮老丁他们一把,一群玩涂鸦的writer(涂鸦写手)已经从街头沦落到要去画廊卖艺了。我这儿用不着。”
费鹰说:“老丁自己现在天天嚷嚷着要搞钱,在做可再生墙纸,在搞新式喷漆。”
杨南简直笑得要窒息了:“把人逼成什么样了啊。”
费鹰也笑了两下。
杨南说不差钱,那就是说给费鹰听的。
费鹰这群认识了十几年的街头圈内的朋友,只要现在还在圈内,只要现在还没往外走商业路线,哪一个是真混好了的?
当然杨南过得还算可以。上回费鹰在北京和杨南吃饭,吃完饭杨南的太太来接他,直接开了一辆奔驰。
杨南一边穿外套一边说:“你看我媳妇儿多能干,车是她自己赚钱买的。”
要说这话里面没有自嘲的意味,那也不客观。杨南当时的那句话费鹰压根就接不上,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
杨南不止一次地建议费鹰尽早找个老婆成个家,费鹰也不止一次地说等不忙了再说。
这话他已经说了十年,从二十二岁说到三十二岁,杨南就不相信费鹰能有不忙的那一天。
十几年过去,费鹰其实早就不是当年十几岁的费鹰了,但在杨南这儿,费鹰一直没什么变化。每次见面只要喝点酒,beat(音乐节拍)一放,费鹰两个八拍之内必定下地。B-boy的热血很难被磨灭,就和小时候大家一起疯玩没什么差别。
杨南经常说:“你怎么就没变?”
费鹰否认:“你看这腹肌,早就不如当年了,怎么就没变?”
挂了电话,费鹰熄火下车。
停车场有写字楼物业安排的礼宾,一切都很体面,一切都很高级。
费鹰在大堂等陆晟派人下楼接他。
这栋楼是这个超级商业综合体的写字楼的三期,还有另外两栋写字楼在它的侧面。在写字楼群的另一边,是三栋连廊购物中心。在购物中心的背面,是一栋国际奢华品牌的五星级商务酒店。在酒店的旁边,是一栋高端酒店式公寓。
等人时,费鹰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液晶指引屏。这栋楼里除了壹应资本,还有另外七家投资公司,国内国外的都有。除了这些,还有三家国际奢侈品牌公司将办公室设在这里。费鹰回忆了一下陆晟之前报给他的办公室租金,心想这也难怪。
楼内楼外,有衣着光鲜亮丽的男女进进出出,看着这些人,费鹰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精致得不像话却又逗得要命的女人。他笑了笑。
姜阑加班到九点才离开公司,到家后,她就收到了闺密童吟的微信:
“阑阑,你私人微信一直没回我,你们品牌今年的亲友内购会什么时候办啊?求邀请函。我能否一次性拥有三十张呢?”
姜阑有点累,没劲问童吟要三十张内购会邀请函是要干什么,她把工作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给自己倒了杯酒。
但是童吟今晚的话很多,一条一条地继续发,微信提示音连续在响。姜阑无奈,心想谁家的闺密也没她家的活泼闹腾,只得又把手机拿起来。
可她错怪童吟了,后面这几条微信根本就不是童吟发的。
F:“推荐一个品牌。”
“如果想尝试有街头基因的服饰,这家的风格会比较适合你。”
“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姜阑看着这个微信名和微信头像,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她手动复制他发来的那个链接,打开手机浏览器输入,没多久,跳出一个品牌的全英文官网,品牌名是由五个数字和六个字母组成的三个单词,姜阑完全没听过,也从来没见过。
她慢慢地划着屏幕,一一浏览。
这是一个女装品牌,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只做女装的奢华街头品牌。成衣、配饰、鞋履,应有尽有,价格从200美金到8000美金不等。除了姜阑刻板印象中的那些中性风的街头服饰单品,这个牌子居然还做了西装外套、连衣裙、皮质高跟鞋。
姜阑觉得自己的认知边界被这一个链接直接拓宽了八千米。
微信又弹出新消息。
F:“想要了解街头文化,最好的方式是从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入手。”
姜阑足足思考了三分钟,然后才回:“OK,谢谢。”
她退出微信界面,回到网站,想要选购几件单品。这个品牌确实是她会发自内心选择的风格。
但是点来点去,每个她看中的商品的状态都是SOLD OUT(售罄)。
又弹出新微信。
F:“它家的东西很难买,基本上线都是秒罄。你如果喜欢,我这里有它家的两条项链。”
姜阑看到这里才恍然大悟。这个男人主业销售,副业代购?这是在收工之后给她推销他有渠道帮忙代购的海外品牌?靠顾客的代购费赚点外快?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不用了”,新的微信消息又进入了她的手机。
F:“送给你。”
“算作我对你的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