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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现金战争”这一概念变得越来越流行。对某位有权有势的精英可能会取消现金并追踪人们的交易的担心，让自由主义者、反贫困活动家及阴谋论者联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反对阵营。然而，很少有人像有争议的评论员詹姆斯·里卡兹（James Rickards）那样，用骇人听闻的术语来阐述自己的观点，他在2019年10月写道：“猪在被屠宰之前，被赶到猪圈里。而储蓄者被负利率杀戮之前，则被赶进无法逃脱的数字账户中。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毫无疑问，对现金发动的战争是真实的，而且不会消失。”
你猜测里卡兹居住在哪里？事实上，他居住在美国，也是他的主要对手——优于现金联盟（Better than Cash Alliance，BTCA）的所在地。优于现金联盟是一个由私营企业、政府和发展组织组成的联盟，旨在积极创造一个没有现金的世界。
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Bill & Melinda Gates Foundation）、花旗银行、福特基金会（Ford Foundation）、万事达、维萨、奥米迪亚网络（Omidyar Network）及美国国际开发署（United State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USAID）都是该联盟的创始成员，该联盟致力于促进现金支付向电子支付过渡，声称这样做会降低成本，增加透明度和责任感，减少安全风险，增加穷人获得金融服务的机会，并推动包容性经济增长。
如果一切都如此完美的话，优于现金联盟在应对废除现金产生的政治和现实问题时应该会像里卡兹说的那样轻松。花旗银行时任首席经济学家威廉·布伊特（Willem Buiter）写道：“在政治上，现金将遭到一些合法依赖现金的穷人和老年人、因从事非法活动而要求现金匿名的人以及自由主义者的反对。第一个群体可以得到帮助，第二个群体可以不予理会，第三个群体应该为自己选择一个群体。”
无论哪一方是正确的（事实上，两者都有一些正确的观点），现金的流通量确实在缩小。现金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支付方式之一，但由于“栖息地的丧失”和“入侵性捕食者”的攻击，现金支付正在许多发达经济体中迅速走向灭绝，以至于一些立法者现在已经宣布现金为“濒危物种”，并通过了维护和保护它的立法。
然而，在不同国家和文化之间，支付方式一直存在着巨大差异。虽然少数国家的现金使用量下降到了需要立法保护的程度，但在大多数国家，现金使用量下降的速度还是非常缓慢的。
位于欧洲东南边缘的阿尔巴尼亚就非常喜欢现金。世界银行估计，那里的商家收到的付款99.2%为现金，消费者支付时96%用的是现金，甚至大部分养老金都是用现金支付的。这样的使用率让阿尔巴尼亚的经济遭受了共计相当于其国内生产总值1.7%的损失。如果用直接借记代替该国一半的公用事业现金支付，世界银行估计，阿尔巴尼亚消费者每年将节省约7.5亿列克（约650万美元），即每个阿尔巴尼亚人每年节省2.2美元。这一数额对于一个每月最低工资约为190美元的国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让我们回到欧洲西北边缘现金日渐减少的前沿国家看一看。在瑞典、荷兰和英国，现在使用现金进行的交易占比不到一半，而且这一比例还在迅速下降。令人奇怪的还有瑞典，第一个引入纸币的欧洲国家，却在摆脱纸币的道路上走得最远。
在瑞典，人们购物时使用现金的比例不足13%。许多瑞典人从不使用现金，也不再携带现金。该国目前流通的货币总额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已经从2005年的4%下降到1%左右。犯罪率已经下降，而且从无处不在的宜家家具店，到斯德哥尔摩的阿巴乐队博物馆［尽管该乐队的热门歌曲《钱，钱，钱》（ Money，Money，Money ）仍在播放列表中］，现金都被拒之门外。
但是，金钱和现金不是一回事，现金的费用比金钱要高。纸币需要印刷，硬币需要铸造，但这只是部分成本，它们还需要运输和分配。自动取款机里需要放置钞票，还需要进行维护；商家需要监控、清点和收集现金，并将其运送至银行；银行需要重新统计、分类和重新分配。就这样周而复始。
很显然，这一切必须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完成，因此，银行需要特殊的设施和保险库，商家需要摄像头和保险箱，而设备齐全的卡车还需要装甲防护和警卫保护。总而言之，现金总成本估计为全球国内生产总值的0.2%～0.4%，尽管远低于阿尔巴尼亚的1.7%，但仍占支付系统总成本的10%～20%。这相当于每笔美元现金交易的费用约为0.4美元，或者平均15美元现金购物价值的2.5%。
现金的成本不仅巨大，而且大部分是固定的，不会随着现金使用量的下降而下降。要想使其完全消失，那就只能消灭现金。自动取款机网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无论往自动取款机里放置多少钞票，需要的费用都是一样的，因为都需要一台自动取款机。你不能关闭一半的自动取款机，而希望剩下的一半仍然发挥同样的作用——某种程度上来说，剩余的一半将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只要使用现金进行交易就会产生成本，所以，对于那些热衷消除现金的国家的银行和商家开始考虑完全没有现金的生活，我们不应该感到惊讶。
如果这一切成为现实，会发生什么呢？金融系统能否生存下去？大多数经济学家和银行家的答案大体上是肯定的。现金并不是中央银行的关键职能。即使货币的物理形式消失了，我们依然可以继续以美元、欧元、英镑、日元、列克和所有其他货币进行存款。
关于钞票的“印制”，我们该怎么办呢？如果中央银行不能印制钞票，它们还可以创造货币吗？这一次，答案依然是简洁的“可以”。关于货币政策的比喻在这里毫无用处。许多描述新冠肺炎疫情援助计划的新闻标题都涉及钞票印制：美联储正在“启动印钞机”，欧洲中央银行正在“启动喷钞枪”，而那些更倾向于数字化的人则热衷于“印吧，宝贝”模因
。这些标题唤起了人们的情感，但也具有误导作用。正如“发送”货币不是银行的支付方式那样，“印制”也不是中央银行创造货币的方法。
但让人感到矛盾的是，印制钞票并通过银行系统进行流通一般 不会 增加货币供应量。中央银行通过增加储备——商业银行在中央银行的存款——来创造金钱，即使现金消失了，这些储备依然还在那里。
不仅私营部门有足够的动机推动去现金行动——银行可以降低成本，商家可以减少商业摩擦和日常开支，信用卡行业、钱包和电子支付提供商可以增加收入——公共部门也热衷于此。
更高效，更透明，让好人更便捷，让坏人更困难，非现金支付成为 当下的 流行趋势。只要系统健全，电力供应稳定，通信网络运转正常，一个没有现金的世界理论上是可行的。但那些计划摆脱现金的人面临着巨大的实际障碍和强烈的反对，而且，正如他们发现的那样，人们对现金的依赖根深蒂固。
总的来说，欧洲北部地区的人历来崇尚实用主义而非感情用事，但即便是在瑞典、英国和荷兰，人们也对这个效率更高、现金更少的未来感到不安，而且有充分的理由。除了前述优势，现金还有另一个重要品质：人人都可以支付。你不需要有银行账户、银行卡、智能手机、电脑、互联网服务、第四代移动通信网络（4G）、虚拟钱包甚至皮夹，就可以使用现金进行支付或者收款。只要人在那里就行。支付系统高效而安全地转移资金是经济赖以发展的基础，不过，该系统必须为我们所有人提供服务，否则它就对我们没有好处。
在瑞典，现金的减少引发了国内的抗议活动。现金叛乱组织（Kontantupproret）是一个由共同利益联结在一起的组织网络，旨在保持现金的存在。事实上，该组织将现金的消失视为对民主、隐私和个人自由的严重威胁。
有趣的是，该组织由瑞典前国家警察局长兼国际刑警组织主席比约恩·埃里克森（Björn Eriksson）领导，他的履历可能表明他更看重合法性而非自由。但正如他在2018年向《卫报》（ Guardian ）解释的那样：“当你拥有一个全数字系统时，如果有人关掉它，你就没有武器来保护自己。”其他国家没有考虑如何承担这些风险，它们只要求拥有某种类似的系统。
无论是现金叛乱组织努力的直接结果，还是对即将到来的入侵的真正担忧，瑞典已经制定了保护现金的立法。
[1]
英国财政大臣里希·苏纳克（Rishi Sunak）于2020年3月也宣布了类似的计划。
瑞典的措施已经获得批准，其原因有二：第一，确保每个人，包括数字弱势群体，能够支付和被支付；第二，确保在系统遭受重大破坏时仍然能够进行支付。这两个原因都十分重要。
瑞典、英国和荷兰的银行、商户和公共部门在从激增的去现金经济活动中获益之后，现在面临着两个问题——
如何
为那些不能或不愿离开现金的人提供服务，以及
谁
应该提供这些服务？由于大量瑞典人和英国人现在只使用电子钱包
和电子银行服务，所以他们根本上已经明确反对使用现金。事实证明，因为银行网点关闭、支票消失、拒收现金及取消免费自动取款机（所有这一切都是由让大多数人受益的技术进步而造成的）等，一些人被挤出了支付系统，但要为这些人提供服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例如，2019年布里斯托大学进行的一项研究表明，在贫困地区，人们更加依赖现金，而免费的自动取款机却正在迅速消失。这与经济更活跃的富裕地区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布里斯托市相对富裕的克利夫顿区的一条街道上，研究人员发现，71%的自动取款机归银行所有（因此是免费的）；而在经济不那么繁荣的伊斯顿，在类似的道路上，只有11%的自动取款机是免费的。
除了现金成本和谁能获得现金的问题，干扰也是一个问题。2017年，当飓风“玛利亚”肆虐波多黎各时，现金是唯一仍然有效的支付手段，但自动取款机却不能正常工作。为了满足现金需求，美联储不得不每天两次空运美钞到波多黎各，并用装甲卡车运到各处分发。波多黎各的例子经常被作为支持加密货币的证据来引用，但这显然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加密货币、自动取款机和数字支付一样依赖于通信网络和电网。
灾难形式各异，规模不同。2020年2月，早在美国因疫情实施封锁之前，美联储就开始对从亚洲回流的美元实施7至10天的隔离，然后再重新将其投放到流通系统中。韩国的同行采取的措施更加严格，命令从像医院这样的高风险地方回流的钞票要使用紫外线进行消毒或者全部销毁。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期间，无须实物交换的支付方式突然具有了新的诱惑力，因为有报道称，实物货币可能会促进病毒的传播，所以消费者和商家都避免接触实物货币。数字支付激增，有人预测这可能是迈向无现金未来的转折点。因此，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大型数字支付服务提供商线上付（Wirecard）在本应该大赚一把的时候却倒闭了。这家德国公司曾被英国的预付卡发行商使用。对于无银行账户的人来说，预付卡通常被认为是现金和银行业务的“新技术”替代品。
提供移动银行服务的Pockit——“简单易用的活期存款账户”——也严重依赖线上付公司。大约50万名英国客户使用Pockit领取工资和福利补贴。2020年6月底的一天早上，他们收到了以下通知：“重要更新：您的Pockit账户暂时无法访问。”数百万其他预付卡客户也无法访问账户，无法支付任何费用。原因是什么？审计人员发现线上付公司存在的违规行为致使其资产负债表上的19亿欧元下落不明，Pockit服务器因此申请破产。英国金融行为监管局（Financial Conduct Authority）命令线上付公司在英国的运营商停止“所有受监管的活动”。预付卡一度被认为是解决威尔士佩尼沃恩等偏远村庄问题的方法，但问题还没解决，20亿欧元就没了。
虽然Pockit账户的访问权限在几天内被恢复，但这个小故障突显了无银行账户用户面临的困境。人们寄希望于金融科技企业（利用技术以创新方式提供金融服务的初创企业，见第18章）能够通过“为无银行账户者提供银行服务”，并将支付选项带到以前无法到达的地方，来弥合支付鸿沟。这倒是真的。技术正在推动非洲、印度和其他地区的支付变革，为正规经济带来更多的人力和活力。但这种情况本身也面临着挑战，对于那些无法使用智能手机或者互联网的人来说挑战更大。此外，与银行相比，许多技术提供商不受监管或者受到的监管较为宽松。在这些技术提供商那里存钱有时可能无法享受存款保险，如果这些提供商陷入财务困境，那么客户就会面临失去账户余额的风险。
关于现金的终结还有其他的担忧。我们中的许多人对货币有着情感上的依恋，现金在我们的生活中也扮演着重要的教育角色。没有它，金钱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纸币和硬币可以让我们触摸、感觉甚至闻到钱的味道（它们各有各的味道），而且对我们的支出施加了自然的预算限制。在看不到实物货币的情况下，孩子们如何了解金钱？如果你的孩子通过应用内付费、屏幕上的数字和一键支付来认识金钱，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关于现金死亡的报道可能被夸大了，但无现金支付正在稳步地替换现金支付。虽然现在这种替换可能完全是数字的，但类似的做法早在20世纪50年代的一张餐桌上就已经开始。
[1] 2020年1月，《某些信贷机构提供现金服务的义务法》（ Obligation for Certain Credit Institutions to Provide Cash Services ）在瑞典生效，它要求某些当地信贷机构和外国信贷机构的分支机构向消费者和公司提供现金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