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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运与颜延之

罗庸

文学史中有一重要事实,即后人所注重之某时代之某作家,往往在当时不一定为人所重视,有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有数岩石遗存江中,偶为好事者所发现,传闻于世,遂为多人所注意。南朝文士如陶潜,在当时并不为人注意,江文通虽有拟作,亦复粗率不堪;钟氏《诗品》竟置陶诗于中品,可知其在当世人眼中之地位。唐代人心目中之陶诗价值,读老杜之《遣兴》绝句可知,亦不甚以渊明为意。至东坡出,特标榜之,而渊明之诗地位始著。其次,文人对举,多后世人所造,在当时未必如此。惟此处对举数人,则系按当时人之眼光列排者。

此处将颜、谢并举,乃齐梁人一般之看法。《宋书·谢灵运传》论:“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东晋之文学内容简单极矣,士大夫偏好老庄,笔下征引,无非道家之言,再变而仅书个人感情而已,以致平淡乏刺激性。至灵运而一大变:第一,引书极博,经史子书无不汇于笔端;其次,能造新意境,故称曰“兴会标举”。颜之体裁明密,亦对东晋文体散漫而言。颜起而矫正之。《诗品·序》云:“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钟氏尝分建安以来之文坛风气为三段:建安以子建为主,余子辅之;西晋以士衡为主,余子为辅;以下即颜、谢焉。《南史·颜氏传》亦与谢并称,故今二人对举。

谢灵运

晋太元十年乙酉(385年)生,宋元嘉十年癸酉(433年)卒,年四十九。就身世言,颜、谢相反,颜为寒士出身,谢为世家子弟。谢为人极端狂妄,其诗中见个性者极少,而时人对其品行竟放下不谈,是为风气之大变,事详《宋书》卷六十七、《南史》卷十九本传。时人对谢评论有数条可见《诗品·上品·宋临川太守谢灵运》:“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富为累。”吾人今论谢诗有数点可言:(1)建安时代,子建独创风格,努力将个人学问、修养、胸怀放入诗中,此谢与子建相似处;惟子建诗多少带有乐府味,故流荡可诵,而灵运以去乐府远,故声调近涩,此其异点。(2)自西晋以来,文人之诗多写得四平八稳,如士衡之诗是,故称灵运近于景阳,此灵运大努力处,良非偶然,惟以离乐府日远,无轨可循,安章颇不易,不得已而直起直接,故谢诗往往有不宛转处。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时有不拘,是其糟粕……是为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此论谢文之言,影响自唐以后,谢文渐不为世所重,佚散遂多。大谢读书多,意思足,乃有一泻汪洋之势。人无其才学,徒力效之,故仅得糟粕焉耳,简文之言最为允当。《南齐书》卷五十二《文学传》论:“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南齐书·高祖本纪》载《遗诸子书》谓“康乐疏宕,不便首尾”,此谢之大病,然亦律诗完成之伏胎。

颜延之

晋太元九年甲申(384年)生,宋孝建三年丙申(456年)卒,年七十三。《宋书》卷七十三、《南史》卷三十四本传。

《南史》本传:“延之与陈郡谢灵运俱以辞采齐名,而迟速悬绝。文帝尝各敕拟《乐府·北上篇》,延之受诏便成,灵运久之乃就。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延之每薄汤惠休诗,谓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生。’是时议者以延之、灵运自潘岳、陆机之后,文士莫及,江右称潘、陆,江左称颜、谢焉。”

两晋之间,门阀大盛,平民出身之文士实甚少。东晋之末,平民文士始渐萌芽,至梁而大盛。颜、谢对称,颜乃代表平民,谢则代表贵族。颜少孤贫,三十而不能娶,至刘宋始为人荐为光禄大夫。盖当时平民之知名,非特殊学力不能到也;而士大夫子弟,仗门阀之势,稍有本领便足名家,鲍照之于谢朓犹是耳。鲍明远评二家得失,以谢诗尚自然,时有清新之作,颜则以书卷工夫为佳,故对惠休最为贱视。

《诗品·中品·宋光禄大夫颜延之》:“其源出于陆机。尚巧似。体裁绮密,情喻渊深。动无虚散,一字一句,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弥见拘束,虽乖秀逸,是经纶文雅才。雅才减若人,则蹈于困踬矣。汤惠休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颜终身病之。”

《诗品·序》曰:“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有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

今以文学史眼光评骘二家:以影响言之,颜不如谢,其势至中唐不绝。凡文学须经长久培养乃臻上品,西晋以来,乐府衰谢,文人自五言诗中独抒己见,而有寻章摘句之作,潘、陆之成功在此。至东晋尚玄谈,诗中理胜乎辞,至其末,人多病其枯燥,力求典雅,乃上溯西晋,而有颜、谢之出。颜除多用古典外无多创格,谢则文质并用。故自六朝人风云月露眼光评之,以为推陈出新,颜固逊谢远矣。 4sSmDh5/VPwcuYJ8ej6St7tFpNPj05LIwcTCX57qYY5rdipAXZD2S6SEwqeL1mk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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