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喜将屈原赋与陶渊明诗合为一集,谓之屈陶合刻,用意颇深。盖陶之诗确足代表其人格,非建安以来“绮丽不足珍”之作风可比。通常论文学史者每喜单论个人,以为自某人之出,则其时代文风为之丕变,其实不然。个人特殊天才莫不由其历史背景所形成,历史之力量实远较个人为大。《荀子·天论》篇之所谓“势”是也。一势而出,必尽其势而后已。文自建安以来即已渐变,人恒以为东汉之文风至此而灭,实则仅是暂时之掩盖,至西晋东晋下逮盛唐之复古运动,其潜势力仍是东汉文风之余脉。故一作家转变文风之力量仅占百分之一,而历史之势力则占百分之九十九。故认识作家必先识其共相,然后乃识其别象。吾人兹论渊明之出现,当不能不推源乎陈留阮氏。
渊明之学源出阮氏其证有十:(1)任真自得。如尝出为州祭酒,少日自解归。又尝求为彭泽令,每以葛巾漉酒。(2)慷慨有志。《拟古》九首中“少时壮且厉”一首及《咏荆轲》可为佐证。(3)至性。发于骨肉之间者,如《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与子俨等疏》可证。(4)好老庄。(5)耽酒。(6)嗜音,如蓄无弦琴之事。(7)遗世,如不慕荣利,忘怀得失。(8)简默,如闲静少言。(9)韬晦。(10)默识,如好读书,不求甚解。
其同于嗣宗者三:(1)儒学。(2)能诗。(3)易代之感。其不同于阮氏者二:(1)力耕自足。(2)隐居求志。
通常论陶常有二问题聚讼不绝,其一为思想究竟为儒家或道家,其二为思想是否前有所承。今而观之,其行为、思想实直承嵇阮一派,观上述十证可知,与何、王之名士作风迥然不相类。
自党锢之祸以后,建安以来文人不傍权门生活者盖寡,往往有因此而进退维谷者。渊明鉴于此点,乃躬耕自食,虽不得饱,亦自得其乐,绝不为人所蓄,其出处似效两汉之儒生耕读生活。然时代既非两汉,故又不能法乎先秦之隐君子若长沮、桀溺者流,此其思想接近道家之因由也。
渊明之文学受阮派影响甚深,如阮有《大人先生传》,陶亦作《五柳先生传》;阮有《戒子书》,陶亦有《与子俨等疏》;阮有《咏怀》八十二首,中多隐晦之章句,陶亦有《拟古》九首、《饮酒》二十首,风格与阮相同。又其《闲情赋》盖颇类乎阮瑀之《止欲赋》,当是早年之习作,故知其文学根源实直承阮氏一家之风格者。
关于渊明年谱亦为多年聚讼之问题。自宋以来迄于现代,陶之年谱凡七八种,以梁任公、古层冰二氏之作为较普遍。年谱之推前挪后,对于作品之解释颇有影响。梁萧统作《陶渊明传》称卒年六十三岁,颜延之《陶征士诔》亦尔,然陶诗各有干支,持与年谱相照颇不相合,故后人有妄改干支者。现代人之意见在缩短陶之卒年,古氏以为卒于五十七岁,梁氏则以为卒于五十四岁,其言似多不近情理者。吾人以为凡大家之作必有所寄托,非徒作空言,此不能不求之于身世也。其次,凡大家自其幼年之作以迄成熟,排比观之,则可见其进步之痕迹。吾人承认旧说六十三岁之说法,按旧说渊明当生于晋哀帝兴宁三年乙丑(365年),渊明《祭程氏妹文》称母卒时妹年九岁,陶年十二,而又《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诗中有“弱冠逢世阻”句,年谱家每以为是陶家遭水灾之故,实则不然。今而考之,当其弱冠之龄正苻秦入寇之时,由太元四年(379年)到七年,襄阳为秦所据,次年而有淝水之战,渊明适年十九,故云“弱冠逢世阻”,当指苻秦屡次入寇言。又陶母为孟嘉第四女,孟为襄阳太守,家于湖北,并未移徙,由上句考之,渊明是否长于孟家或江西故乡,虽不可知,然其外祖家在襄阳,苻秦入寇对陶不无关系,因有《桃花源记》之作,称晋太原中之年号,良有以也。文中所谓秦或系统隐射苻秦。又桃源所在,一称在蜀西,一称在湖南,故有“南阳刘子骥”之句。刘为豫州人,往蜀西避乱,颇有可能,惟武陵一地名不可解,或谓是晚年所改作,其《咏荆轲》当亦作于此时。
史称渊明二十九岁以前未尝出仕,卅七岁始躬耕。但依其诗考之,为吏实在躬耕之后,此中遂有矛盾。如《癸卯岁始春怀古(故)田舍》及《癸卯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此癸卯年颇有问题。时渊明年已卅九岁,中有句云:“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
故“癸”当作“辛”,时为太元十六年辛卯,渊明年二十七岁,《怀古田舍》当是搬家之后作。今假定陶家在渊明廿七岁前当在九江或南昌城内,此故田舍原为旧庄,由此可证廿七岁以前渊明并未躬耕,又据《劝农》诗纯是庄主口吻,故可推定廿七岁到廿九岁间当为庄主之农也。廿九岁出为州祭酒,少日自解归,乃行躬耕,故其少年之田园诗与晚年之作实有不同,盖一为庄主,一为自耕农故也。如《怀古田舍》诗及《祭从弟敬远文》非廿七岁作,则余诗颇不可解,故“癸卯”当以“辛卯”为是。前此生活颇为丰富,远异乎晚境之贫困,《劝农》诗或作于此时。廿九岁起为州祭酒,此年代各方面考之均甚相合,三十岁为太元十九年(394年),有悼亡之变。自廿九至卅五岁间,事迹多不可考。自隆安三年己亥(399年),年卅五岁,孙恩陷会稽,威震江左,故刘牢之征之,渊明时在刘军中。四年,年卅六岁,始作镇军参军,而有《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饮酒》诗中所谓“在昔曾远游”句亦指此从征之事。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规林。旧谱家对参军至彭泽解归时代之踪迹不甚明了,今考之如下:在江陵死者为其父,《祭程氏妹文》称母死为一母亲,《阻风》诗之称母则为又一母亲,五年辛丑,年卅七岁,孙恩寇丹徒,下江大震,故推想陶之徙江陵即在此时,且时在初夏。但渊明尚在刘军中,其弟兄或有留江州守故宅者,惟程氏妹伴父移居外祖家。《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诗,梁氏考证,以为此时陶挈晋主之令以谕桓玄者,颇难解通,诗中有云:“如何舍此去,遥遥至南荆。”吾人假定渊明在江陵有故居,而早年长于江州,及遭孙恩之乱,乃还江陵旧居,故诗云云,方为可解。此后二年而其父卒。自卅七岁以后,陶在江陵未动,则有数诗之地点发生问题:《饮酒》诗二十首当作于江陵闲居时,元兴二年癸卯(403年),年卅九岁,《饮酒》中有句云:“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按其总序考之,此诗当为一组,为零碎集成之作,与其杂诗不同。又《饮酒》二十首以前之诗,少有及酒者,可知其好酒,晚年甚于早岁。元兴三年,年四十岁,有《荣木》诗、《连雨独饮》诗。义熙元年乙巳(405年),四十一岁,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八月起为彭泽令,在官八十余日,赋《归去来兮辞》。人传其去官,乃耻向督邮折腰之故,而按《归去来兮辞·序》考之,实为奔程氏妹丧而自求免职者也。然则归于何处,旧说乃认为归江州作,而按《归去来兮辞·序》推之,当以归江陵为是,盖意在奔丧故也。但在武昌亦未住多时。义熙二年春,年四十二,复返于九江(江州),如此则《还旧居》诗乃可讲通。句云:“畴昔家上京,六载去还归。今日始复来,恻怆多所悲。”“上京”或云九江小地名,或云“上荆”,其说不一。按“六载”,是指孙恩之乱时而言,则“上荆”当在江陵,如指“上京”在九江栗里附近,则此诗与《归园田居》为同时之作,不可解,当是于江陵治丧毕,还归乱后故里江州,时村落、相识皆有巨变,故写别久复来而深自感慨也。至四十四岁夏,遭火灾,乃别徙南村以居焉。
《归园田居》当是归于昔日与从弟敬远躬耕之地,句云:“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盖遭火灾而荒凉者也。至云“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则新宅当筑于春日可知。义熙五年己酉(409年),四十五岁,作《移居》二首,同年九月,有《己酉岁九月九日》诗。六年庚戌,岁九月中有《于西田获早稻》诗,据此犹可见其尚未躬耕。七年,有《祭从弟敬远文》,追忆旧日田园生活,乃在二十九岁之前者。又有《与殷晋安别》诗。八年,有《杂诗》十二首及《示周掾祖谢》(一作《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诗。又二年,渊明正五十岁,适慧远结白莲社于庐山,邀陶入社,未往。其《与子俨等疏》近人多以为渊明遗嘱,但吾人不必看得太板滞,立遗嘱后不必即死;而此疏作于五十以后,且多疾病,则可断言。义熙十二年(416年)有《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诗,句云:“曰余作此来,三四星火颓。”自此推之,其躬耕年岁当在四十七八岁时,其躬耕技能亦不甚佳。十三年,五十三岁,有《赠羊长史》诗,是年东晋将刘裕攻入长安,羊长史乃为使去长安劳军者。渊明极为叹羡,盖以羸疾不能随羊北上以观中原之风也。萧统《陶渊明传》云“躬耕自资,遂抱羸疾”,指此。十四年,五十四岁,有《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述生活之困窘,极为可伤。又有《九日闲居》诗,述酒不可得,种菊自娱而已。十五年,五十五岁,王弘为江州刺史,欲见之,辞焉。后以庞参军之介绍,置酒庐山,渊明以疾不能行,其子及门生以篮舆送之往。宋武帝永初元年庚申(420年),年五十六,作《述酒》诗、《拟古》九首,多感慨之音,盖易代后之哀吟也。《述酒》诗为哀零陵王作,《拟古》九首,为答其友辈之作也。此后不复有作。至将死前作《自祭文》及挽歌诗三首,是为绝笔。自五十五岁迄于卒日仅二事可言:一为颜延之来访,一为檀道济来访,赠金不受,置于酒家,使供酒无使缺焉。就以上所论,吾人乃承认渊明卒于元嘉四年,享年六十有三之说法。
就其作品考之,早年之作,诗不甚炼,愈晚愈炼,此与其修养成正比,较通常所论,以为中年用功颇深,而晚归于平淡者不同。
再就诗人进步之历程而论渊明之造诣,则明人将屈陶合刻极有见地。工部亦有评陶诗之作,可代表唐人意见,诗人之异于常人者,以其不失其赤子之心。人当幼龄,其心莫不为赤子之天真,及其涉世既久,渐为物欲所牵,乃堕落随俗矣。诗人既存天真之气,故处世多所变故,结果遂至出世而逃避现实,或不能如此,则复入世,再碰壁而自绝,此屈原之境界也。渊明则进而处于出世入世之间,寻一地以自娱,自存其小国寡民思想,但较孔子之无入而不自得又不及矣。求之八代中,惟武侯可与媲美,故详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