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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恶:大宋第一文字狱

宋神宗元丰二年,七月二十八日,浙江湖州。

初至湖州的苏轼,尚沉浸在痛失好友的哀悼中不能自拔,他的好朋友文同已于这一年正月过世。文同以画竹名世,也曾在湖州为官,并开创了“湖州竹派”,世称文湖州。苏轼与他志同道合,两人都是竹痴,胸有成竹的成语就源自苏轼对文同的描述,他后来喜画竹,毫无疑问也是受文同的影响。两人同为巴蜀老乡,漂泊在凤翔时订下交情,相交十几年,感情格外深厚,苏轼曾说:与可于予亲厚无间,一日不见,使人思之。

骤闻文同去世的消息,苏轼痛哭了三日,一连几天都食不下咽。文同曾送了一卷手绘的《偃竹图》给他,七月二十八日这天,苏轼正在衙中庭前,展开好友的遗作细细赏鉴,文同之竹,妙绝天下,萧萧落落,疏朗中有挺拔之姿,数尺中有万丈之势,深得画竹之三昧。可惜如今墨迹如新,而故人已逝,苏轼睹画思人,不禁掩卷落泪。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声音,有门子来报,说吵嚷的是一队差吏,来自汴京。

汴京两个字如同一声惊雷,惊醒了还在伤感的苏轼,尽管早已得知风声,他还是没想到逮捕他的人竟来得如此之快。

听门外那气势汹汹的阵仗,他的前半生,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惊惶之下,他慌忙躲到了后衙,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恰好湖州通判祖无颇也在,便劝他事已至此,只能出去见台吏。苏轼此时已六神无主,又问该穿什么衣服,祖无颇安慰他说,既然还不知道是什么罪名,那就应当穿朝服相见。

苏轼换好朝服出来,见奉旨前来的皇甫僎身着靴袍,手拿笏板,一脸严肃,身后站着两位台卒,白衣青巾,面目狰狞,那种凶神恶煞的作派如同乌云压头、山雨欲来,让人喘不过气来。

吏卒们一言不发,更加让现场的气压低了几分,最后,还是苏轼开口请求:“我自知有很多地方都触怒了朝廷,想必今天肯定是死罪,还求降罪之前,能和家人诀别。”

皇甫僎面沉如水,只冷冷地说了四个字:“不致如此。”

在祖无颇的质疑下,皇甫僎才出示了一份追摄苏轼的公文,然后不容苏轼与家人从容告别,就催促他速行。两个吏卒闻令上来,用绳子将苏轼捆了起来,身为湖州最高长官的苏轼,就像鸡犬一样被驱逐上路。这时距他知州湖州,才三月。

家人号泣着追了上来,苏轼虽在惊惶之中,却还竭力保持着一贯以来的幽默感。这种情境之下,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拿听朋友讲的一则笑话来宽慰夫人:

从前宋真宗召隐士杨朴为官,等到杨朴入朝,真宗问他:“你离家时,有人赠你诗吗?”

杨朴说:“只有臣妻一首:更休落魄贪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真宗大笑,于是放他还山。

家居闲话时,苏轼曾将这个故事说给王闰之夫人听过。

临行之际,他突然灵机一动,对夫人说:“你就不能学杨朴的妻子那样,作首诗送给我吗?”

断送头皮的生死大事,也能当成个段子讲出来,魏晋名士推崇的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在苏轼身上听到了遗响。

惊慌之中的王夫人被他逗得破涕为笑,吏卒则恶狠狠地把苏轼拉出了门,顷刻间出城登船而去,沿途的百姓见他们敬爱的太守被五花大绑,狼狈不堪,都伤心得为之垂泪。

这大概是苏轼一生中少有的惶恐时刻,用狼狈两字都已经很难形容。其实,神宗的初衷只是将他押解回汴京询问,但皇甫僎等人完全将他当成犯了死罪的犯人来对待。

他们精心营造的恐怖气氛相当成功,苏轼的家人被吓了个半死,家中二十几口人连夜乘船去投奔苏辙,谁料官差竟紧跟不舍,将船上的物品翻了一个底朝天,素来温顺的王闰之惊怖之下,埋怨说这都是因为苏轼爱写诗,书成了一无所得,平白惹下了如此大祸,于是一把火将他的著作都烧了。

苏轼在被押解回京的船上,越想越怕,最怕的就是连累亲朋好友,在行经太湖时,他甚至想跳水自杀,一了百了,幸好被吏卒拉住了,有人劝他,如果未经审讯而自杀,必定会严惩亲友。想到这里,他才打消了投水的念头。此刻,他的心情就如起伏不定的湖面一样,生平头一次认识到了什么叫作江湖风波恶、人间行路难。

八月十八日,苏轼被押解至京,关进了御史台的监狱里,因御史台前种满了柏树,乌鸦喜欢聚集在柏树之上,因此又被称为乌台。苏轼的这段牢狱生涯,史称“乌台诗案”。

众所周知,乌台诗案是苏轼一生中至关重要的转折点,这段公案的始末,留待下文再揭晓,我们首先来了解一下几个重要的问题。第一个问题:这桩案件的性质是什么,也就是苏轼是因何入狱的。

所谓诗案,也就是指苏轼因诗文获罪,所以乌台诗案,也就是后来我们熟悉的文字狱。

乌台诗案不管是当时还是事后,都备受关注,它不是我国最早的文字狱,但绝对是大宋开国以来名气最大的文字狱。

文字狱在大宋本就罕见,宋朝太庙的誓碑中就明确写着“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话,所以宋朝的士大夫日子相当好过,不仅高官厚禄养着,还可以肆意议论朝政,不像明清时期,文字狱蔚然成风。

清朝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共兴文字狱一百六十六起,处死了二百多人,牵涉三千多人。乌台诗案之所以引起关注,正因为它打破了宋太祖“不以言语罪人”的诏令,让原本言论自由的风气为之一紧。

这场诗案的导火索就是苏轼初知湖州时写的谢上表,其中有“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的句子,对于苏轼的这句话,御史是这样理解的:苏轼用“新进”和自己相对,而又说自己“不生事”,是不是在暗示“新进”官员“生事”呢?他们又从苏轼写的诗中找出诸多证据,指证他“谤议朝政、诋毁新法”。

这就显示出乌台诗案和明清文字狱最大的不同之处,前者的背景是党争,针对的是政敌,后者则是无差别打击,一个默默无闻的书生脱口吟上一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都会被扣上不忠的帽子。

李一冰在传记中将苏轼看成是“新旧党争的代罪羔羊”,诚哉斯言,从这个角度来看,苏轼的确是新旧党争的牺牲品。关于新旧党争,后文还将论及,这里先不展开了。我们只需要了解到,在政治态度上来说,苏轼属于保守派,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旧党。

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旧党中那么多人,为何被打击的是苏轼?

一言以蔽之——枪打出头鸟。

反对新法的人虽然多,但备受关注的就是苏轼。一是他名气很大,二十出头就和弟弟双双中了进士,又被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钦点为接班人,之后虽然因为反对新法,不容于执政者,但俨然已成长为新一代的文坛盟主,后来为大家所瞩目的“苏门学士集团”已初具雏形,他写的诗,连外国使臣都争相传阅。论诗文传播之广,文学声誉之隆,这一点连旧党领袖司马光也比不上,毕竟司马光是以道德文章见长的,就好比超级畅销书作家和学术宗师的区别。

二是,他嘴巴很“大”。旧党中不乏像司马光、张方平之类的股肱之臣,但他们都是老成持重之辈,相对来说较为谨言慎行。如司马光在数次上疏反对新法无效后,就主动避居西京洛阳,埋头去修他的《资治通鉴》,对朝廷之事不再置喙。

苏轼就不一样了,他这个人性格爽快,遇到讨厌的人和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又正当年富力强,平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管是他自己,还是新旧两党,可能都已将他看成反对新法的旧党“喉舌”,平常光嘴里和朋友们吐槽一下就算了,他偏偏还要形之于文,鼓动四方,这对新党来说就属于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研究苏轼的学者朱刚还指出了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宋代雕版工艺的成熟扩大了苏轼的影响力,这种扩大,是以数倍甚至数十倍计的。在宋以前,书籍的印刷还不普遍,即使是像白居易这样家喻户晓的大诗人,所写的诗影响力也有限,可能只限于小圈子里传读,传到民间的寥寥无几。宋代就不一样了,有了活字印刷术,当世才子们的诗词文选,才得以大量印刷,降低成本,使更多人买得起,流传得更快更广。

苏轼到杭州任官后,杭州的出版商马上就抓到了机会,将苏轼在杭州的作品搜罗为集,并雕版印刷,名为《苏子瞻学士钱塘集》。这部集子卖得很火,出版商们又追加投入,在元丰初年推出升级版《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讽刺的是,御史台的人也买了这部集子,不是为了一见苏学士的文学风采,而是为了在里面仔细搜罗罪证,倒为他们省了不少功夫。

“舆论”一词的出现,有考的年代大概是南北朝时期。但宋代以前,以文人为代表的制造舆论的群体,其影响力还很有限,多集中于社会的上层之间。根据朱刚教授的说法,到了宋代,文人士大夫的影响逐渐扩大,尤其是以苏轼为代表的文坛盟主,其影响不再局限于朝堂之上,更是扩散到了民间。关于他罹罪的原因,曾是他政敌、后来化敌为友的“洛党”名臣刘安世一针见血地指出:“东坡何罪,独名太高,与朝廷争胜耳。”可见苏轼当时的影响力已经足够“与朝廷争胜”,这样的人,是很容易被执政者看成危险分子的。

另外还需注意的是,从变法以来,苏轼一直都在旗帜鲜明地和新党们唱反调,为何直到元丰年间,才被抓入狱?

这是因为从熙宁到元丰,时局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熙宁变法的主导者是王安石,那时宋神宗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虽然视王安石为恩师,但还是听得进异议的。那时,关于新法的争论只是不同政见,苏轼曾直接上神宗万言书,慷慨激昂地分析新法的弊端,神宗不仅没有贬斥他,还特意面召亲自听取他的意见。王安石虽不满他的做法,也不过是劝皇帝不要重用他,将他调离权力中枢。

到了元丰年间就不一样了,这时王安石已两度罢相,变法真正的主导者成了神宗本人。

从熙宁到元丰,神宗为了推行新法,任用的不是拥护新法的人如蔡确,就是保持中立的如吴充。这时候新法已经被视为庙谟国是,不容任何质疑,对新法的任何非议都会被看成是对皇帝本人的挑战,这也是神宗为何在熙宁年间对苏轼还赏识有加,却在元丰年间毫不犹豫地将他扔进大牢的根本原因——他挑战了皇帝的权威。

后来大理寺给苏轼定下的结案呈词是“谤议朝政”,议则有之,谤则未必,同样是议论朝政,到底是解读为关心国是,还是诽谤朝廷,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君主的个人判断。诗可以“刺”本是传统,但一旦遇到闭目塞听、一意孤行的执政者,刺就成了谤。

从这件事中也彻底暴露了苏轼的“不识时务,不合时宜”,本来绝顶聪慧的他,始终还是缺乏了一点儿对局势的判断,迟迟没有察觉到时移世易,依旧在那儿愤世嫉俗地写诗著文,在御史台诸人眼中,喋喋不休的他和哇哇乱叫的乌鸦没什么区别,整天发出难听的声音,非除之而后快不可。

天罗地网已经布下,被关进了监狱的苏轼是否逃得过此劫? MNSKFVIcSZiSCGZUowMx5RIoPNVBzaFVZGEq10ym7AjGe8jo4aeQ9EMFjmUREW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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