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自称坡迷的朋友,曾经专程去黄州一游,去了后大失所望,别说定惠院、临皋亭、雪堂、东坡这些古迹早已经淹没无踪了,就连大名鼎鼎的赤壁,跟他的心理预期也相差太远了。他是抱着朝圣的心情去的,由于长江改道,压根见不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壮观了,眼前这道赭红色的崖壁,除了颜色的确称得上赤壁,看上去也没有“断岸千尺”的气势。
我笑他缺乏想象力,范仲淹没去过岳阳楼,还写下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东坡当年所游的赤壁,也未必比如今的壮美多少,若把他笔下的风光完全当成实景,那就过于胶柱鼓瑟了。
当年东坡一来到黄州,就听说过赤壁之名,此处又名赤鼻矶,因石色如丹、崖壁似赭而得名,当地人都说是当年周瑜破曹军之处。以东坡之博学,当然不会盲从,《苕溪渔隐丛话》记载了一段他的话,东坡云:“黄州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曹公败归由华容路……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也。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可知他本人早就对此处是否为赤壁古战场质疑过。
赤壁,只是恰巧契合了东坡思古的幽情,至于它是不是赤壁大战发生的地方,以及景象到底有没有那么气象万千,倒不是特别重要。
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很喜欢这一带的风光,刚来黄州就和苏辙前去游玩,后来更是频频和朋友一同泛舟赤壁之下,连四十七岁的生日宴也是在江中壁下举行的。江边有许多晶莹可爱的小石子,他常常边走边拾,带回家中用清水供在盆中,称为“怪石供”。
东坡素来喜欢奇石。赤壁,也可以看作一块放大了无数倍的怪石,难怪他爱在此处徘徊,并先后写下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赤壁记》,其中以前面三篇作品最为著名。
论脍炙人口的程度,《念奴娇·赤壁怀古》可以拔得头筹,若将它排为豪放词中第一名,想必有异议的读者也不会太多,全词如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词写于何年不如前后《赤壁赋》那样清晰,很多人将它归结于元丰五年所作,但我更赞成写于元丰三年的说法,因为从《念奴娇·赤壁怀古》到《赤壁赋》,再到后《赤壁赋》,思想上很明显存在着一种层层递进的关系,此词的创作应该远远早于前后二赋。
赤壁三咏可以看成是“超越三部曲”,要超越的,不再是功名利禄,而是时间的压迫。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如何让自己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出意义来,是从古至今知识分子都在探索的终极命题,东坡始终是有济世之心的,在这边荒小城中被闲置难免会产生一种虚度年华的焦虑感来。
李一冰就曾指出过:“苏轼的痛苦,是时间对他的压迫。”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奔腾的江水特别容易让人勾起岁月易逝、时光不再的感伤,但东坡天生神力,以一支凌云健笔来描摹眼前的壮丽江山,劈头就放出一条大江来,将千古风流人物一网打尽,一幅融合了壮阔历史和如画江山的宏大画卷徐徐展开,尽显词人的豪迈手段和英雄本色,冲淡了逝水东流的那种伤感。“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可见他并没有把道听途说的古战场遗址当回事。
三国英雄辈出,为何东坡却独独拈出周瑜作为其中的代表?
可能是因为周瑜最符合他对少年英雄的想象。
“江东子弟多才俊”,三国时的东吴盛产少年英雄,从主公到将领,都不乏年少成名的英杰,如孙策、孙权、吕蒙等,其中尤以周瑜为杰出代表。
历史上的周瑜,可不像《三国演义》中那么窝囊小气。赤壁大战时,他还只有三十四岁,却联合蜀军带领着一群年轻的将士们以少胜多,大败曹操,这是何等的雄姿英发。周瑜不仅极具军事才能,还美仪容、精音律,赢得了“曲有误,周郎顾”的美名。只怪罗贯中,不仅将周瑜的智谋都算到了诸葛亮头上,连他羽扇纶巾的行头,都给了诸葛亮。
在下片中,东坡成功地为我们示范了如何生动地塑造一个历史人物,他独独拈出两个画面,将周瑜“小乔初嫁了”时的雄姿英发与“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潇洒自若并列,柔情与侠骨、剑胆与琴心、绕指柔与百炼钢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历史深处的少年英雄顿时鲜活了起来。
对比起来,周瑜是何等年少有为,三十四岁就建立了不朽之功业,而自己则是何等老大无成,四十多岁了还在蹉跎岁月,多情多恨,换来的唯有早早生出的华发。年少的梦想,青春的激情,美好的过往,都随着这江水一去不复返,伫立江边,豪情只剩下一襟晚照。时间的压迫至此到达了顶峰,到最后,东坡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人生如梦”的感叹,将酒洒入江中祭奠的行为算是强自开解,但那种浪掷光阴的黯然还是掩盖不住了。
到了元丰五年,东坡的心境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这年秋天,他和朋友们一起泛舟月下,写下了人人称赞、诵读的《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次赤壁之游是在元丰五年的一个秋天,这一年,东坡已经四十七岁了,也走进了他人生中的秋天。
秋天是兴尽悲来的季节,但同时也是绚烂丰收的季节。秋天在四季中的地位,就好比人到中年。都说中年人活得最狼狈辛苦,但中年有中年的好处,就好像秋有秋的好处,东坡就写过赞美秋天的诗句“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告别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收敛了青年时的锋芒毕露,元丰五年的东坡,正式迈入一个圆融通达的人生境界。年少得志的人总是比较晚熟,来黄州之前的东坡,是有些愣头青的,直到黄州四年的贬谪时光,才脱去身上的青涩,迎来了迟到的成熟。
正如余秋雨在《黄州突围》一文里所说,“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然后用了一连串的比喻来形容什么是成熟。
值得补充的一点是,对于东坡来说,成熟是一种脱胎换骨般的蜕变,他给朋友写信说,你以前见到的是“故我”,而不是今天的我。
赤壁下的东坡,已经是一个全新的“我”。岁月已经把他淬炼成了一块玉,光华内敛,圆融温润。早有学者指出,主人和客人的问答,其实就是东坡“旧我”与“新我”的对话。
那个过去的“旧我”,尚处于对时间的焦灼和对死亡的恐惧之中,也可以看成是写作《赤壁怀古》时的东坡,而与他相对的苏子,则已完全从这种焦灼和恐惧之中解脱出来。
在漫长的历史和壮丽的江山面前,人其实渺小如蝼蚁,既然如此,不如把自己当成一滴水、一缕月光,融入滚滚长江、亘古明月之中去。人生如此苦短,所以更加不要将生命浪费在蝇营狗苟和追名逐利之上,只有身心俱闲的人,才能享受这美景良辰,以有限的生命来拥抱无限的美好,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那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的取之不尽的馈赠。
曾经有过的惶恐、忧惧、挣扎、焦虑、紧张都在这月光之下消融掉了,在经历了躬耕东坡的辛劳、放浪山水的闲适、寒食苦雨的煎熬以及沙湖道上的开悟之后,东坡终于在这赤壁之下完成了他的涅槃。
清风之中、月光之下的东坡,仿佛全身都被注满了月光,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世界赐予他清风明月,他则报之以一世界的光华流转、纤尘不染,以光照千古的文字。
这一夜的东坡,总让我想起庄子笔下那个“绰约若处子”“肌肤若冰雪”“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的姑射真人,当然两者的形象完全不像,但精神内核却是一致的。东坡一直崇拜庄子,幼年读到《庄子》,就立刻欣喜不已,说:“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
《赤壁赋》中处处可见到《庄子》的影响,在赤壁的江声水色中,东坡宛若化成了庄子笔下的那只蝴蝶,凭风而行,超然物外,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栩栩然与天地合一、与万物并生,就在这一夜,他已经超越了时间的限制,更超越了功利的束缚,彻底实现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逍遥游。
东坡的一支笔,至此已臻于化境,“行于其当行,止于其当止”,他过往的文章不乏泥沙俱下、粗枝大叶的毛病,一篇《赤壁赋》却犹如浸泡在月光之中,是那般空明、澄澈,字字都是珠玑,句句都是行云流水,没有一点枝蔓,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任何一个懂得汉语之美的写作者见到这样的文字都忍不住要顶礼膜拜。
诗人于坚说,二十一岁时偶然读到了《赤壁赋》,当时目空一切的他瞬间被这穿越千年的至文所感动、慑服了,他的世界观因而也被彻底改变,变得清晰、明确。青年时代,他曾一次次背诵《赤壁赋》,每一次都会被如此平和、澄明、诗意的文字感动得热泪盈眶。
即使是不识字的人,不懂文字后面的大道理,也会被它打动,因为实在写得太美了,每一句都值得反复吟诵。台湾学者衣若芬在书里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大半生漂泊在外的侨胞,临终时被病痛所苦,亲人们试了很多种方法都没法减轻他的痛楚,最后想到一个法子,就是拉着他的手,一起轻声背诵《赤壁赋》。奇迹发生了,这漂泊了一生的灵魂,竟然在亲人们轻诵《赤壁赋》的声音中得到了宁静,心平气和地走向了人生的终点。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这样纯净优美的句子,确实足以慰藉千千万万曾经备受苦楚的灵魂,一篇《赤壁赋》,也不妨看成一阕安魂曲,可以让曾读过此赋的中国人放下对死亡的恐惧。在衣若芬所讲的故事里,艺术取代了宗教,同样发挥着类似于终极关怀的作用。
现在我们要进入后《赤壁赋》的世界里了: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离上次赤壁之游,时间过去了三个月,时序已从秋天进入了冬季,触目所及,“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秋景也变成了“霜露既降,木叶尽脱”的冬景。
在普罗大众中,后赋远不如前赋流行,而在少数文人心目中,则对它给予了更高的评价。比如李贽就说:“前赋说道理,时有头巾气。此则空灵奇幻,笔笔欲仙。”明代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也说:“《前赤壁赋》为禅法道理所障,如老学究着深衣,遍体是板;后赋平叙中有无限光景,至末一段,即子瞻亦不知其所以妙。”
身为普罗大众的一员,这点上“吾从众”,更喜欢前赋。李贽们也实在不必讥笑大众们没品位,因为东坡写作前后两赋的心态显然不一样,与前赋相比,后赋要私人化得多,手法也相当意识流,风格有点像《东坡志林》中记载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梦境。东坡自己也深知二赋的不同,所以他常常手书前赋送人,却几乎不写后赋送人,显然他知道前赋更适合和人们分享,而后赋那种玄妙莫测的风格,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欣赏得了。比较起来,前赋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是人生智慧的结晶,而后赋则只是偶然间的灵光一闪,一个倏然而逝的片段,用来满足他本人好奇的一面。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结尾道士入梦的场景,堪称神来之笔,让全篇亦真亦幻的气氛达到了顶点,有的版本作“梦二道士”,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更加显得神秘莫测了。
如果说二赋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对尘俗功利的超越,冯友兰将人生分为四境界,经历了赤壁之下明月清风的洗礼,东坡的人生也正式进入了天地境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初赴黄州时的怨气已经一扫而空,元丰七年,从黄州走出来的东坡,不怨天,不尤人,将命运加之他身上的一切都视为馈赠,坦然接受。
黄州与东坡,从此两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