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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绝唱:从《寒食帖》到《定风波》

元丰五年黄州的寒食节,是东坡生命中的重要一日。

南方的雨,一下起来就连绵不断,那年寒食前后的雨,比以前要更大一些,也下得更久一些。雨一直下,天地间仿佛都被笼罩在这连绵阴雨之中,寄居的草屋就成了一叶孤舟,在风雨飘摇中无处可依,坐困小屋的诗人挥笔写下了《寒食雨》二首:

其一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其二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天气看来真的可以影响人的心情,雨天让人伤感,一世界的雨声,一世界的萧瑟,诗人被雨困在了小屋之中,心境也变得黏糊糊阴沉沉起来,禁不住陷入了追忆年华似水的忧伤之中。

第一首诗写的就是这种时光飞逝、悼惜年华的感伤。转眼之间,苏轼来黄州已经三年了。三年里他尽量调适心情、悠游度岁,可那一腔淑世的热情始终不灭,是以他在给知交李常信中坦言:“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虽怀坎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都说他旷达,但再旷达的人,只要稍有心肝,经此大变,不可能全无痛楚,就像此刻,对着那苦雨连绵、萧瑟如秋的景象,心底那道尚未结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并一发而不可收拾。每年三月初三,本是他和朋友在海棠花下共醉的好时辰,可今年,他却只能独坐小屋,暗想那娇艳如胭脂雪的蜀地名花,也无端被风雨摧折了。他的青春就像那雨中海棠一样,骤然凋谢,无可挽回,过往的时光,仿佛一夜之间被人偷负而走,数年前他还雄姿英发,转眼间却已两鬓苍苍。

如果说第一首是一曲青春的挽歌,那么第二首就是一曲穷途的痛哭。雨越下越大了,整座小屋完全被雨困住,“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生活竟沦落至如此困窘匮乏。门外“乌衔纸”的景象,让他想起君门深恩已远隔九重,亲人坟墓则在万里之外,心底的伤痛愈发变得鲜明,那痛楚袭上心头,锐不可当,他想学阮籍那样穷途一哭,却早已心如死灰,连哭的激情也没有了。

这两首诗,堪称东坡生平最为沉痛之作,光论诗在他的作品中并不算佳,可连他本人也没想到,正是黄州这一场大雨,成为了书法史上最为著名的一场雨(祝勇语)。

《寒食帖》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仅次于王羲之的《兰亭序》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

某乎上有一个关于《寒食帖》的问题,提问者对此帖排名为天下第三行书感到不解,觉得有负盛名。

老实说,初次见到《寒食帖》的摹本时,我也有过这种疑问,因为它不太符合我们对传统书法的那种观感,不像《兰亭序》那样潇洒飘逸,字字精妙,如同插花美人,顾盼生姿,简而言之,《兰亭序》就像精心修饰过的大家闺秀,而《寒食帖》看上去则像粗服乱发的贫家女子。

东坡书法以“随意”著称,他说自己“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其中《寒食帖》写得最为“随意”。他传世的名帖如《天际乌云帖》《李白仙诗卷》等遒媚圆润,仙气飘飘,宛如行云流水,字体结构也较为均匀。

《寒食帖》就不太一样了,好比初学书法的蒙童,字体忽大忽小,用笔忽粗忽细,结构也变化多姿,写到兴起时,竖笔突然拉得很长,甚至写了错别字,他也随意涂改。《寒食雨》的诗意一味往低了走,调子越唱越低,心绪越来越灰暗,《寒食帖》却不一样,看得出激烈的情绪起伏,书写者的情绪时而低落,时而高昂,字字飞动,跌宕豪逸,字体由小到大、由细到粗,越写到后面越是挥洒自如,越是有一股生命的豪情喷薄而出。

东坡的字,经常被人嘲笑是“石压蛤蟆”,意思是既圆且扁,不大好看,他并不介意,自承“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宋人尚意,《寒食帖》正是将东坡“自出新意,不践古人”的一面发挥到了极致,诗情与书艺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如果说王羲之的《兰亭序》完美演绎了传统书法那种至阴至柔的美学,是“美”的标本,那么《寒食帖》则是“棉中裹铁”,圆润的线条中藏着极为锋锐的力量,是“力”的典范,就算是不懂书法的人,也会被满纸至刚至正的生命力深深震撼,其虽粗服乱发,也不掩国色。

关于《寒食帖》的妙处,蒋勋有一段话说得很好:“美学中最难的是自然而不做作,这个书法难的不是技巧,而是难在心境上不再卖弄。写诗不卖弄,写字也不卖弄,写得丑丑的,有什么关系呢?”

黄庭坚就很欣赏《寒食帖》的率性而为、朴拙天真,他之前对老师的书法还有点不服气,见到此帖之后,却盛赞“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此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他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一切艺术作品,最终打动人的还是其中蕴含的情感力量。若是不了解东坡在黄州的这段经历,自然读不懂《寒食帖》背后蕴含的苍凉沉痛。读过一些关于此帖的鉴赏文章,其中最喜欢的是寓居纽约的文化学者张宗子所撰写的这段:

人随着笔的起伏而起伏,小小的字把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每一笔一画都像撞到墙上,整个身体悬在空中,肌肉收缩得生疼……现在他放开了,一股强力猛然迸发出来,手臂痛快淋漓地左右上下挥舞,血液和肌肉放声高唱,头发和骨骼放声高唱,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放声高唱,而墨像火焰一样激动地哆嗦着,恨不得烧红了那纸,而纸则像年轻人的心脏一样强有力地承受着……

在1082年的寒食日,在黄州,连绵不断的雨反复应和的,就只是苏轼的这一句话: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但还没有老,更加没有死。

是的,心如死灰又如何,只要胸中那一点生机不灭,死灰也会有复燃之日。

正如作家潘向黎所说,东坡最大的优点,是善结又善解。他虽然容易忧伤(这是诗人的天性),但也容易快活,他才不会任由心情长久地陷入灰暗的沼谷之中,每一次低落消沉、幽径独行,都是为了走向更加豁然开朗的境界。

仿佛是黎明前的黑暗,在经历过寒食的极度低沉之后,他的情绪很快触底反弹。到了三月初七这天,他听说沙湖那边有肥沃的良田可买,便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去看田。有此兴致,说明他已经完全挣脱了那种心如死灰的状态,重新热爱起此时此地的生活来。结果田没买成,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下雨,于是一行人淋了场雨,就是这场雨,淋出了一阕雨中的绝唱,也就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前有小序: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同行皆狼狈”,可见并不是那种沾衣欲湿的杏花雨,雨声也足以穿林打叶,可见这雨下得并不小,但竹杖芒鞋的东坡先生,却依然不疾不徐地漫步于风雨之中,一点都不慌张。

境随心转,心境变了,眼前的雨,也由恼人的凄风苦雨变成了可人的春日喜雨,当同伴都忙着躲雨时,只有他懂得享受雨中漫步的兴味。

如果要给苏东坡画一幅像,估计很多人都会选择这雨中漫步的一幕作为原型,那种吟啸徐行的风度,那副竹杖芒鞋的装扮,还有那种旁若无人的派头,正是后世人们最熟悉的那个潇洒东坡,没有这沙湖道上突如其来的风雨,没有狼狈不堪的同行的衬托,就彰显不了他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潇洒劲儿。

“一蓑烟雨任平生”,说的是在风雨中安之若素,若干年前,我就此词写过一段体悟:

“雨一旦下起来,周围没有躲雨的地方,你跑得再快,也跑不出这漫天风雨。那就不跑了,索性把脚步慢下来,‘何妨吟啸且徐行’,前方是雨是晴,不用管它,我们只需慢慢地走下去就行。

“我知道我现在身处窘境中,我也知道这窘境可能会持续好长一段时间。索性就不急于摆脱,在这窘境中慢悠悠地往前走。

“我当然希望前面天能放晴,但如果这雨要一直落下去,我想我也能够心平气和。”

那时历世未深,欣赏的还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现在想来,彼时我对东坡的理解还是浅了。雨中的他,真的如我一样“希望前面天能放晴”吗?恐怕未必如此,接着来看下片。

走着走着,迎面吹来一阵料峭春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吹醒了他的酒意,这时雨渐渐停了,迎接他的,是暮春里那一片温暖的斜阳。

阳光照在身上,也洒在心里,回首看过去,一片雨打风吹后的狼藉,而刚刚经历过这一切的他,心中早已“也无风雨也无晴”。

所以“希望前面天能放晴”只是我等俗人的念头,因为按照通常的价值观来说,总觉得晴天要比雨天好,顺境要比逆境好,每当身处逆境的时候,总是希望它能够快快结束。一旦有了这种只能处顺无法处逆的执念,那么处于顺境的时候唯恐会失去所拥有的,处于逆境的时候则只盼着时来运转,不是在焦虑未来,就是在懊恼过去。

沙湖道上的东坡,早已经历经沧桑,尝遍了跌宕起伏的滋味。

回顾这大半生,悲欣交集,得意时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失意时穷愁潦倒、困守一隅,得意也好失意也罢,归根究底都如水月镜花,过眼成空。如果说生活教会了他什么经验,那就是对于漫长人生来说,唯有无常才是永恒,唯有变化才是永恒。

东坡早就懂得拥抱这种变化,他懂得晴天有晴天的好处,雨天有雨天的曼妙,“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而到了沙湖道上,他的心态愈发好了,不是在风雨中安之若素,而是超越了风雨之上。外界的变化如雁过寒潭、影来镜中,顺也好,逆也好,都是生活应有的滋味,苦难也好,幸福也罢,都是人生的一段经历,再激不起心灵上的任何涟漪,无论穷通荣辱,都能以一颗平常心淡然对待。

换而言之,外界的变化无法控制,我们能够把持住的,只有我们自己这颗心,外面的世界风雨如晦,我们能够做的,是时时修好这颗心,擦拭掉落在其上的尘埃,让它心如明镜、纤尘不染,才能超越风雨得失,看淡荣辱是非。

“也无风雨也无晴”,是我们常说的平常心即道,也是禅宗有云的“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更是他幼时所崇拜的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回响。

有过执着,才能放下执着,有过挂碍,方能了无挂碍,正是在饱经政治风雨、人生风雨之后,东坡才得以在沙湖道上领悟到平常心是道。

再回首时,风波已定,他的人生将迈向更加超逸从容的境地,因为他已经拥有了一颗自由的心,再没有任何风雨可以将他困住。 YPnKnAztZwAogB+PcV2u3en6VdhvU993aKruvttj8BF/kUO41Fvds1bwohqdGx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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