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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个闲人:人生需要松弛感

被贬之前的东坡,很像我们最熟悉的那种“小镇做题家”,寒窗苦读,凭着自己的才华和努力,一路过关斩将,一举得中,步步高升,人生的每一步都踩在了点上。

按照本有的规划,这样的路还将继续走下去,顺风顺水的话,他或许可以复制晏殊或老师欧阳修的成功模式,直至登上青云。

可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一场诗案,让他扶摇直上的仕宦生涯戛然而止。

试想一想,当你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时,却突然一脚踏空,心情该有多么失落。初次被贬的东坡,体会到的就是这种一脚踏空的失重感,高歌猛进的人生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刚到黄州,他就像一只离群之鸟,同伴们都在往前面飞,他却孤零零地坠在后面,找不到前行的目标,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飞。

那时的他寄居在定惠院内,寺中生活清苦寂寞,和他相伴的只有晨钟暮鼓,和月下的那只孤鸿,著名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就作于此时: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定惠院中,是否真的出现过这样一只孤鸿?或许这已经不重要了,鸿即人,人即鸿,幽人与孤鸿早已物我同一,都是东坡的夫子自道。

此刻的他,就像这只缥缈孤鸿,月下独飞,孤影伶仃,仍然没有从乌台诗案的风波中平复过来,还是心有余悸,满腹愁恨。但他却不愿意表现得像惊弓之鸟那样栖栖惶惶,孤鸿的形象依然是傲岸孤洁的,是以“拣尽寒枝不肯栖”,事实上也是无处可栖,孤鸿只能在寂寞沙洲徘徊,而我们失意的诗人,也只能蜗居在小小的定惠院里彷徨。

前半生的努力顷刻间全部化为乌有,尽管我们现在都说东坡旷达,但那时的他,还是很灰心的,经常枯坐小院,对以往的人生进行深刻的自省和反思,在给朋友李端叔的信里,他说:“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意思是树上有木瘤,石头上有晕斑,犀角有洞腔,它们以此取悦于人,却不知道这正是它们自身的病态之处。而自己呢,就像这些树木石头一样,错就错在锋芒外露,炫才使气,一句话,祸从口出,所以今后务必要谨言慎行。

还是在给李端叔的信里,他自述形状: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闭塞”二字形容得很生动,他在黄州相当于流放,以前来往密切的亲友们大部分都疏远了,连音信也不再互通,偶尔有人给他来信,他也不回,可见是他主动选择了这种自我封闭的状态。

好在东坡毕竟不是李商隐式的幽闭型诗人,不会任由自己的心灵长久处于封闭之中,走出定惠院的他,慢慢找到了自己的解脱之道,那就是“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

身为贬官一无所有,唯一拥有的就是大把的闲暇。

元丰三年的春天,定惠院旁、长江之畔经常出现一位漫游者的身影,他身材高瘦,面貌清奇,独自拄着拐杖在丛花乱树间漫步。

早于他一千多年前,汩罗江边也出现过一个漫游者,长歌当哭,抚剑独行。

同样是漫游,也同样是见弃于天子,但最终分道扬镳,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一个为理想而死,一个则选择了远离。

尽管东坡一直也推崇屈原,认为“《离骚》价值极高,足以与日月齐光也”,但显然,他并不愿意步这位骚客的后尘。

屈原太执着,深具楚人的死磕精神,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东坡就不一样了,他从不钻牛角尖,放浪于山水间本来可能含有几分自我放逐的味道,渐渐地竟成了自我治愈。

有一天,他走出僧舍,忽然在漫山杂花之间,发现一树海棠悠然绽放于竹篱之后,这来自故乡西蜀的名花,居然能在异地重逢,让他有种犹似故人来的相知之感。

他深爱这株海棠,每年三月三,海棠开得正艳,他都会和朋友携酒而来,共醉于海棠之下,“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一岁一醉,山野间的西蜀名花,深深慰藉了这异乡异客。

定惠院不远有座安国寺,是东坡居黄州时最爱去的寺院,每隔一两日,他就要去那参禅静坐,“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黄州安国寺记》)。

他去安国寺,不仅是为了参禅,还为了沐浴,大概安国寺的澡堂子很不错,他非常喜欢去那里沐浴,还专门写过一首《安国寺浴》:

老来百事懒,身垢犹念浴。

衰发不到耳,尚烦月一沐。

山城足薪炭,烟雾濛汤谷。

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

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

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

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

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

看来在安国寺沐浴的过程很享受,效果丝毫不亚于后世的“水疗”。一个人最怕的就是自弃,素来重视保养的东坡到了黄州,并没有放弃他的养生之道,不管落于何境地,始终能坚持自珍自爱,这样的人,才不会轻易想不开。

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到处闲逛,遇到风景优美的地方,就坐下来盘桓一会儿,碰到私家园林,不管认不认识,他都会叩门但求一赏。山野之间,常常和樵客渔夫不期而遇,他总是央求别人说:“讲个鬼故事吧!”若是不善言谈的人说没有故事可讲,他就开朗地笑着说:“那随便编一个吧!”

回想起来,屈原在江畔遇到渔夫时,那番关于“沧浪之水”的对话是何等沉重,而东坡和黄州父老的谐谑又是何等轻松。

等到从定惠院搬到临皋亭后,此处面临长江,开窗就能放入一条大江来,可以坐听江涛如雷,如此开阔的风景,让他曾经封闭的心灵也随之开阔起来,他开始觉得这种闲置下来的生活也未尝没有好处,并有感而发写下了一则短章:

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

闲下来的他,就是这江山风月的主人,黄州的山水慢慢治愈了他的失意,初到此地的惊悸和委屈,都不知不觉消散在江畔的清风之中,多年来在官场奔走的紧张和焦虑,也逐渐随风而逝。

前半生,他一直都在力争上游,犹如一根绷紧了的弦,时刻不得放松,直至被贬到这江畔小城,他才生平第一次彻底放松下来,享受着这迟来的松弛感。

一说到松弛感,总感觉这个近年来流行的热词简直是为东坡量身定制的,可实际上四十四岁之前的他,和这个词语关系不大,处于官场中的人,是很难真正松弛的,顶多是性子活泼一点、口齿伶俐一点,就因为口无遮拦,一不小心就坐了牢,这叫人还如何松弛?

他身上的那种松弛感,是仕途被迫中断后才凸显出来的。可以说,我们熟悉的那个笑口常开、潇洒自若、明亮如秋水、舒展如春风的苏东坡,是在黄州才正式成型的,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黄州成就了他。

这当然只是外因,真正成就他的还是他自己,多少逐臣迁客,被贬后就牢骚满腹,轻则愁肠百结,重则郁郁而终,东坡就不一样了,生活抽掉了他一个支点,他就转而寻找另一个支点,这条路走不通了,那就换一条路试试,如此走下去,绝境也能化为坦途。

他自悔以往数十年将一腔心血多半花在了应举时文上,这些指点江山的激扬文字,最后只不过为他赢得“谤讪朝廷”的莫须有罪名,痛悔之余,他不愿意再将自己的天赋浪费在时文之上,而是全力倾注于发自本心的创作之上。

艺术是需要闲暇的,闲下来,才有心情去怡养性情,去亲近文艺。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寻幽探胜,若不是一次次的赤壁“深度游”,而只是走马观花,他也没有办法“三咏赤壁”。

他可以花一整个夜晚,慢慢看月下的竹影是如何爬过粉墙的,再在画纸上细细描摹下竹之风神;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去独处,很多诗词都写于他深夜独身一人时,比如著名的“夜饮东坡醒复醉”那首,就是写酒后的独自反省,由于结尾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句,还让人误会他私自逃遁了,实际上东坡才不会干这种傻事,他选择了另一种逃遁方式,逃遁于艺术之中。

黄州四年,他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才华如井喷般厚积薄发,那些后来广为人知的作品,大多数创作于这个时期,王水照教授认为:东坡的经历,可大致分为在朝、外任、贬谪几个时期,在朝时往往是创作的歉收期,而贬谪时则往往是创作的丰收期,黄州、惠州、儋州,三个贬谪地,尤以黄州的作品最为出色。尤其是元丰五年,当东坡上的水稻和小麦迎来丰收时,他也迎来了创作生涯最大的一个丰年,文有前后《赤壁赋》,诗词有《定风波》《寒食二首》,书法有《寒食帖》……一系列惊才绝艳的作品横空出世,奠定了一代文宗不可撼动的江湖地位。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纵是东坡自己也料想不到,竟然是一次贬谪,一个低谷,让他成就了自己的艺术人生。若是一辈子都无此周折,他可能像晏殊那样,做个太平宰相,闲来写写“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的闲雅诗词,只有在饱经人生的忧患之后,他才能写出“一蓑烟雨任平生”那样的淡定和“拣尽寒枝不肯栖”那样的孤洁。王国维说:“一切文字,吾爱以血书者。”血书这么沉重的词语不适合一贯潇洒的东坡,但他的黄州诗文,确实是忧患之作,只不过他这样的绝世高手,可以举重若轻,挥洒自如,在旷达的文字背后,仿佛浸泡着斑斑泪痕,是一束“带泪的微笑”。

松弛下来的东坡,将人生的重心从仕宦和进取转移到了生活和艺术之上,黄州那几年,他将以前因紧张忙碌而搁置的种种爱好一一拾起,以享受悠长假期的心态来享受他的闲置时光。

比如烹饪美食。大名鼎鼎的东坡肉就是他住在黄州时鼓捣出来的,关于这道名菜的故事后面还会提及,在此就不展开了,需要注意的一点是,这道菜的制作极其耗时,和《金瓶梅》中宋蕙莲用一根柴火就能煮出个熟烂猪头的手艺一样,无非是需要烹饪者耐得下烦,花得起时间。若还是以前的“苏太守”“苏大人”,怕是没有这个水磨功夫,只有闲下来的苏东坡,才能耐下心来“净洗铛,少著水”,静待“火候足时他自美”。

比如读书著述。读书是东坡终生不辍的爱好,他的一大妙招是边抄边读,这样才能巩固记忆,在黄州时又开始重新抄写《汉书》,达到了随意抽取一段即可大段背诵的熟悉程度。也是在黄州,他开始注解《论语》和《周易》,东坡经学三书的《论语说》和《易传》即完成于此时,也奠定了蜀学一派的学术基础。

比如建房筑屋。东坡特别爱建房子,在黄州时曾先后寓居定惠院、临皋亭,后来终于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在东坡筑了五间草房,落成之日,正值大雪纷飞,他兴奋地在墙壁上泼墨写意,画下了室外大雪纷飞的场景,并将之命名为“雪堂”,这栋以茅草为顶后方覆瓦的房子,却是他在异乡安下的第一个家,更因为他的人格魅力,成为了黄州的文化中心。……

东坡在黄州的这段经历,总让我想起那个捕鱼为生的武陵人,来到一座山的入口,只见前方仿佛若有光,循着光而行,一开始非常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走了数十步后,终于豁然开朗。

每个人生命中都有这么一段在幽暗的旅程中独自跋涉的时光,你无法依赖任何人,只能在狭窄的通道中踽踽而行。但是不要怕,因为前方还有微光在闪烁,只需循着光而去,终有一天会迎来豁然开朗的人生境界。牵引着东坡一路前行的那道光,正是他挚爱了数十年的文学艺术,照亮了他的至暗时刻,并将之神奇地化为艺术创作上的高光时刻。

到了元丰六年,东坡已经彻彻底底地适应了作个闲人的生活,这年的一个秋夜,他正欲睡觉,却见月色正好,舍不得就此入眠,于是披衣起床,去承天寺寻找一个叫张怀民的朋友,于是有了下面这则绝妙小品: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此时东坡行文,已如风行水上,要多自在就有多自在。承天寺夜游令人想起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但王子猷不见友人而返太过刻意,不无自夸的嫌疑,哪比得上东坡这般自然。

一次不朽的漫游,成就了一则不朽的短文,慰藉了从宋时至今千千万万颗因紧张焦虑而不得放松的心,提醒我们走得太快的时候,不妨停下来,慢下来,去享受这片刻闲暇。

承天寺中和友人相对月光浴的东坡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后半生将更加奔波动荡,那个时候的他,只能在诗词中一次次憧憬: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行香子》)

一千多年后埋首于格子间忙忙碌碌的我,读到这句词,忍不住心有戚戚,真想伸出手去,跟时光深处的东坡握个手。 0l1+umWk484QuKyNyOoiuAwv6oonuhB6pne5Ij0wTeMBcmdaTvEwLwATr2Zr95v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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