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见到戴小雨后,刘梁周像被拍了花,心心念念地想着她,越使劲越想不起来她的模样。作为摄影师,在他镜头前划过的美女不计其数。他从来没如此上心过,就算跟其中的一两个有过联系,很快就味同嚼蜡过眼云烟了。他问过自己,莫不是因为那顿痛打烙下了印记?他回答不了自己。
戴小雨完全把他忘了,睡到中午时分,醒了懒得吃饭,窝在床上在电脑上追剧,电脑下方提示邮箱里有彭湃发来的新邮件。是彭湃发来的:小雨,给你打电话,你的手机停机,给你在Titter上留言,你也不回,只能给你发电子邮件了。你回国已经两个月了,惦记你,我寝食不安。我知道应该给你时间让你冷静一下。遗嘱一事,是我做错了,我不为自己找任何借口,在生死面前,我本能地做了让你伤心的事情。好在我还活着,遗嘱就算公证了,也完全可以重新再立,你可以提出你的想法,咱俩共同商量。
戴小雨删了这个邮件。
刘梁周按响了门铃,听着里面拖拖沓沓的脚步声走近,门开了,站在门口的竟然是用一顿老拳让他魂牵梦绕的那个女神。
刘梁周的心脏停跳了一拍,这一拍,让他脑袋缺氧了,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戴小雨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刘梁周磕磕巴巴地说:“鲍……鲍雪在吗?”“我妹妹不在家。有事找她吗?”戴小雨问。刘梁周说:“上次约了请她吃饭,因为家里跑水没吃成。”戴小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在他的脸上。刘梁周像爬山即将要登顶似的,挣扎着往下说:“要不这样,反正你也得吃饭,一起去吧,到了饭店,我用手机给她发个位置。你看行吗?”“我去不合适吧?”戴小雨问。“都是朋友,有什么不合适的?”刘梁周的一口气终于喘上来,周身松快得简直要跳起来。
“那我洗个脸。”
“好,我等你。”
半个小时以后,化着淡妆、一身素白的戴小雨走出来,她美得像一朵睡莲飘在刘梁周身边。姓刘的小子晕头转向,两条腿简直走不成一条直线了。
戴小雨给鲍雪发信息说,那个叫刘梁周的请吃饭,你过来吧,我给你发位置。
“我有事过不去,你替我吃,拣贵的点,吃死他!”鲍雪回过微信,然后问尤姗姗:“你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你是说事业?”
“嗯。”
“它是我酝酿已久的复仇。”
鲍雪兴致盎然:“肯定充满了戏剧性,讲给我听听。”
尤姗姗说:“你入股,我一定添枝加叶地讲给你听。”
鲍雪的手机在桌子上振动,姥姥要求跟她视频。
鲍雪走到一边,接通视频电话。妈妈戴澄澄和姥姥白静慧的笑脸出现在手机里。
鲍雪高兴得大叫:“妈,您到北京来了?您等着,我立刻回去。”
刘梁周目不转睛地看着戴小雨点餐,她点得很熟练。觉察到对面的男人在看她,戴小雨抬眼问:“我点的这几个菜,是不是太贵了?”
“没事,尽管往顶级上点。”
戴小雨微笑了:“咬着牙说的吧?”
“吃饭又不是买房,用不着咬牙。”
“你什么星座?”
“金牛座。”
“我也是,我5月10日,你呢?”戴小雨说。
“不会这么巧吧?咱俩一天的生日。”刘梁周大喜。
戴小雨吃惊:“真的吗?”
刘梁周问:“你属什么?”
“属蛇。”
刘梁周大惊:“咱俩同年同月同日生。”
“真的吗?”
刘梁周掏出身份证给她看,戴小雨立刻有一种找到同类的感觉,话也多了起来。“你跟鲍雪没有一点像的地方。”刘梁周说。
“是吗?”
“跟她在一起,我老想不起来她是个女人。”
戴小雨笑:“从小她就像个假小子,碰到真刀真枪立刻 了,每次惹事都是我去帮她摆平。”刘梁周说:“这个我信。”戴小雨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误伤了你,这顿饭本该我请。”刘梁周说:“我从来不让女人为我花钱。”戴小雨给他点赞:“这个习惯好。”
戴澄澄喝着茶环顾四周,墙上挂着父亲戴望溪打太极拳、母亲坐在一边看他的照片。戴澄澄放下茶杯走过去看,说道:“您跟我爸真的很般配。”
“般配什么?我娘家吃早饭,四个小碟压桌。你爸家粥锅见底,被勺子挠得咔咔响。”
戴澄澄哈哈笑,她问:“那你怎么会看上我爸?”
“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长得帅,还有才。”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我爸去世十多年了。”
白静慧叹了一口气:“人死如灯灭,气化春风肉化泥。你们觉得一眨眼,我觉得日子不好熬。你爸的后事办完,我这一身的劲都泄光了,架子散了。你们走了以后,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
“我前脚离开,您后脚也买了一张火车票走了,一走两年音讯皆无。”
“你哥为了你爸留下的钱和房产,彻底跟我闹翻,我走出去想图个清净。”
“妈,您怎么就不能给我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您的心怎么就这么硬?”
“我被你爸爸缠磨一辈子,不想再被你们纠缠,我想好好过一下自己想过的日子。”
“妈,您这么说,我很伤心,我跟我哥不一样。”
“你孝顺,妈知道。你怕我睹物思人,特意请了年假陪我。”
“我爸遗体告别您没去,骨灰安葬您也没去。清明节和忌日您也不去墓地看看,所以才给我哥落下话柄,您就真的不怕别人说您吗?”
“这个问题,小雪也问过我。我一出生,你姥姥姥爷宠我,嫁给你爸,他也没让我受过委屈。我就这个性格,一辈子只想活给自己看。为什么要去看别人的脸?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上下嘴唇一碰,编排完别人,回家过自己的日子去了。留下你在这里生闷气。我才不让那些扯老婆舌的闲人得逞呢。再说了,这世界上有多少张脸,你看得过来吗?”
“我说小雪怎么这么不服管,原来随您。她眼看二十五岁了,还整天跑龙套,连个像样的男朋友都没有。”
“皇上不急,太监急。她有她的命,你有你的命,回去跟启东把你俩的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我挺好的。”
白静慧点点头:“小雪她爸,对老婆孩子那是一百个好。会工作还会生活,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不像你爸,回到家往沙发上一坐,仰颏等着我把饭喂到他嘴里。”“我爸就是被您惯的。”戴澄澄笑说。
“你奶奶把他交到我手里就这样,怎么是我惯的?这一辈子我对得起他,你爸率领他的科研组搞了十几个专利,能耐吧?”
“我爸是创造型人才。”
白静慧嘴一撇:“我就没见过生活能力那么差的人。找眼镜,能找到碗橱里去。他年轻的时候就胃不好,在吃饭这件事上,我是小心上加小心。那次我们老同学聚会,我把饺子包好了,放在盖帘上。还给他留了个字条,叫他回来自己煮。他嫌麻烦,吃了冰箱里的剩饭,吃剩饭也行,你倒是用微波炉热一下呀,他就那么凉着吃了。结果胃病犯了,一连半个月,吃不下去东西。你以为他遭罪?我比他还遭罪。半夜一趟一趟起来,给他拿药揉胃。疼得厉害了,还得带他去医院看急诊。”
“您对我爸没的说,所以他这辈子离不开您。”
白静慧说:“还是那句话,他活着的时候,我对得起。他走了,我得接着往下过。哭天抢地,能把他招回来陪我呀?我天天哭丧着脸,让你们担心不说,自己活得也没质量。”
“妈,您跟我一起去深圳吧,您在我身边我踏实心安。等我退休了,咱们再一起回北京来。”
“你踏实心安,我不踏实心也不安。到你们家,我能按我的生活方式来吗?不能。因为那是你们的家,你们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戴澄澄说:“您可以按照您的生活方式来。”
“你是我生的,为了你妈,你可以委屈自己。凭什么让鲍启东跟着你受委屈?”
“哎呀,妈,您想得太多了。”
白静慧板起脸:“说不去,就不去!”戴澄澄软磨硬泡:“妈,您已经七十四岁了,一个人生活,我真的不放心。”
“怎么就一个人?不是还有小雪吗?”
“她一天到晚四处跑,连个影子都抓不着。”
“放心吧,早晚有一天我会去的。”
“什么时候?”
“去的时候会告诉你。”
鲍雪推门进屋,看见母亲,立刻扑上去来个熊抱:“妈妈!妈妈!”戴澄澄喊:“腰!我的腰!”
白静慧抬手照着鲍雪的屁股给了一巴掌:“猴崽子,你妈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哪禁得住你这一百来斤往身上挂?”鲍雪嬉皮笑脸地搂住戴澄澄的脖子:“澄澄姐,我启东兄挺好吧?”白静慧扬手做出要揍她的样子:“没大没小。”
戴澄澄笑眯眯的。
“我们同学,特羡慕我跟父母的关系,还跟我商量换妈呢。”
白静慧说:“一块钱小葱,捎上两毛钱香菜,问问他们,要不要捎上你姥姥?”
“我才不给呢。”
白静慧说:“吃豆腐的人安于清贫,做豆腐的人也懂得顺其自然。”
“不吃豆腐也不做豆腐,叫上我姐,晚上我请大家吃饭。”
白静慧说:“看见没?就这样,挣一个花俩。”戴澄澄说:“就在姥姥这儿吃,我给你们做粤菜。”
吃晚饭的时候,戴小雨来了。晚饭后戴澄澄和白静慧娘儿俩出去散步了,鲍雪跟戴小雨在厨房里洗碗。提起刘梁周请客的事,鲍雪问戴小雨对刘梁周的印象怎么样,戴小雨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没印象。
鲍雪说:“刘梁周是艺术男和理工男的结合体。逻辑思维好,爱推理,喜欢一切带新科技含量的东西,摄制组他的房间里有新款蓝牙音响,功能齐全的手机自拍杆,和各种型号的相机。”
戴小雨打了个哈欠,摘下橡胶手套说:“吃多了就容易犯困,我去沙发上躺一会儿。”鲍雪说:“你躺,我也躺,挨骂咱俩一起挨。”戴小雨皱着眉头,又把手套戴上:“就这么点活儿,你还攀着我。”鲍雪说:“你以为一声姐,是白叫的?”
收拾干净厨房,鲍雪和戴小雨姐妹俩回到家。她俩洗完澡,脑袋上包着毛巾,坐在沙发上聊天。
鲍雪问:“姐,你有四万欧元?”
“嗯,怎么了?”
“尤姗姗要融资,开一家饭馆,她拉我入股。”
“你入了?”
“嗯。”
“开饭店,哪有炒股挣钱?”戴小雨表示不理解。
鲍雪说:“炒股哪有开饭店热闹?日子就该热火朝天地过,就像你这样?清心寡欲的脸,提前进入夕阳红的心,你觉得你活得有意思吗?”
“没意思还能死去啊?”
“你应该往有意思上活呀。”
“怎么才是有意思?”戴小雨问。
“舅舅不是老跟你算经济账吗?你就挣一回大钱,给他亮亮你的本事。”鲍雪说。
“我没长那经济脑瓜。”
“你能考上985、211,还能出国读研究生,证明脑子比我好使多了。”
“两回事。”
“不是两回事,是一个字,懒。”
“对,我就是懒,开饭店是勤行,要的就是勤快。这个我绝对做不到。”
“世界这么大,姐,你就下床去看看吧!”
“看什么?我不相信,你们一帮女人能经营好饭店。我不能让我的钱打水漂。这笔钱,可是我用五年的青春换来的。”
鲍雪说:“那就更不能放在银行里,看着它一天一天地贬值。”
“别打我那笔钱的主意。”
“钱是你没出世的儿子,还是你未谋面的丈夫?这四万欧元是你的毕生追求吗?”
“你还别激我,钱是经济基础,没有钱,我拿什么姿势去谈恋爱?没有爱,就别想找丈夫生儿子!”戴小雨的语气非常冷静。
鲍雪被她的理论弄得张口结舌,沉默了片刻她说:“要不这样吧,你把钱借给我。”戴小雨一口拒绝了,鲍雪说:“我给的利息绝对比银行高。”
戴小雨不理她,仔仔细细地往手上擦抹护手霜。鲍雪压低声音:“15%怎么样?”戴小雨停住手,在心里算着这笔账。
“你不借,我就找银行贷款,利息不会比这高。”
戴小雨问:“你借多少?”
“三十万人民币,一年期,连本带利,你聪明,肯定比我算得清楚。”
“还不了怎么办?”
“卖房子还你。”
尤姗姗说到做到且雷厉风行,装修工人们很快进场了。尤姗姗说:“咱们得给饭店起个名字,我好去注册。”冯希说:“股东都是女的,叫女人汇怎么样?”
尤姗姗嗤之以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月子中心。鲍雪,你觉得叫什么好?”
“开饭店,跟我做表演艺术家的理想,相差甚远。可以说是北辙南辕。”鲍雪两眼一亮,扭头看着尤姗姗说,“饭店名叫北辙南辕如何?浅层意思,南北大菜通吃;深层意思,女人要走的感情之路,跟最后到达的目标,总是截然相反。”
冯希反对:“不好,不吉利。”尤姗姗说:“比福禄满堂春满园强,禁得住琢磨,就它了。”冯希嘀咕:“听着好怪。”鲍雪说:“怪,人们才能记住。”
“你们把身份证给我,注册资金,打在指定账户上。”尤姗姗说。“速度要快,我姐的身份证是我偷出来的。”鲍雪叮嘱道。
几天后营业执照下来了,鲍雪把营业执照拿给戴小雨看。戴小雨发现股东中竟然有自己的名字,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投资30万,占10%的股份。
戴小雨大惊失色,得知鲍雪拿她的钱替她入了股,戴小雨气得跺脚,她问:“你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征求过,你不同意啊。”
“我不同意,你还替我入?”
“这是一次绝好的当家做主的机会。别人削尖脑袋都挤不进来,我给你走了后门,才赢得了这个指标。”
“我不要这个机会,你赶紧给我退了,把钱还我。”戴小雨气急败坏。
“如果饭店挣钱了,股份就是你的;如果赔钱了,算我的。一年后我连本带利,把钱还给你。你的股份我也接了,行吧?”
戴小雨一脸怒气瞪着她。鲍雪说:“姐,咱俩从小一块长大的,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这事太大,不同以往。”
“你怎么那么想不开?还是那句话,我有房子押在这,你吃不了亏。”
“你凭什么为我做主?”戴小雨问。“因为你自己不愿意做主。”鲍雪说。
戴小雨骂她:“你在钱的问题上,蠢得能把地砸出一个坑来。”鲍雪嬉皮笑脸:“坑多没劲,要砸就砸出口井来,井边立个牌子,上面写着‘吃水不忘砸井人’。”
戴小雨被她气乐了。
“姐,这件事,我真的是为你好。”
“我最烦这句话,什么叫为我好?你知道我心中的好,是什么样子?”
“不劳而获呗。”
“不劳而获,也是本事。既然没有退路,那你带我去见尤姗姗,我得看看这事靠不靠谱。”
尤姗姗、冯希、戴小雨、鲍雪四个股东,坐在一起开会。戴小雨问尤姗姗:“你出店铺就占70%的股份?”尤姗姗说:“这个地段的店铺,我是说500平方米以上的,月租最少也要12万,一年下来就是144万。另外我还出装修费,你说我应不应该占70%的股份。”戴小雨说:“那你是应该占这么多股份。”
尤姗姗说:“我不靠开这个饭店挣钱,我图的是跟朋友吃饭聚会方便。”戴小雨说:“我可不这么想,既然投钱了,就要靠它安身立命。”冯希说:“我要靠它养家糊口。”“你呢?”尤姗姗问鲍雪。鲍雪说:“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赔了,权当体验生活的成本。”
尤姗姗说:“退路都想好了?看来店真不能让你插手管。”“本来就说好的,只投钱,不参与管理。”鲍雪说。尤姗姗问戴小雨:“你呢?”
“我不懂经营,所以也不参与管理。但是我会监督管理部门,看看我投资的钱,是怎么花出去的。”
尤姗姗说:“欢迎监督,冯希,既然你主动请缨,北辙南辕的管理工作,全部由你负责。遇到难解决的事情,上报给我,咱们开股东会议解决。”
晚上没睡好,练完歌白静慧觉得有点累,不想回去做饭,她进了一家面馆,要了一份炒河粉。看见那个练字的吕正也在这里吃饭,她立刻端着自己的饭菜过来,坐在他的旁边,问:“你也在这儿吃?”吕正说:“我一个星期,差不多在这里吃三天。”
白静慧摇摇头说,一顿两顿还可以,总在外面吃,胃受得了吗?吕正说,习惯了。白静慧又问,老伴不喜欢做饭?吕正说,老伴去世五年了。白静慧告诉老吕,她老伴去世十多年了。
“哦。岁数越大,日子过得越快。”吕正感叹。白静慧说:“可不是?一进七十这个数字,早上起来,眨巴眨巴眼睛,天就黑了。像有人拿鞭子赶似的。”
吕正点点头:“过去,死是个词,现在死是个事儿。”
“年轻人不惧怕生死。活到咱们这个岁数,看待死,就像坐火车早晚要到的终点一样,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一年比一年容易接受。有时候我会想,我去世的老伴,会不会惦记我在这边的生活?”
白静慧摇头:“不会,走了的人,两眼一闭,原谅了我们犯过的所有的错误。”
“对,对,我今年七十二岁,你肯定比我岁数小。”吕正笑说。白静慧说,她七十四啦。吕正说白静慧看上去不到七十。
“退休前干街道工作的吧?可真会顺情说好话。”
“我退休前是医学院附属医院儿科主任。现在还会定期给医学院的学生讲讲课。”
“我一听‘医院’两个字,两个手心里都是汗。我老伴去世前的那一个月,我整天在医院守着,白天黑夜连轴转,几乎就没回过家。”白静慧说。吕正问:“什么病去世的?”
“肺炎、心肌炎、胸腔积液,导致心衰肾衰。”
吕正说:“我老伴得的是恶性程度非常高的肝癌,想尽办法救治了一年,她还是走了。”
“想走的,你使尽了全身力气也留不住。”
吕正叹了口气:“谁说不是?”
“我走的那一天,最好嘎巴溜脆,千万别拖累儿女跟着我受罪。”白静慧说。
“上岁数的人都这么想,一点罪都不遭,那得积多大的德啊!”
两人聊得很开心,吕正知道白静慧退休前在电台做音乐编辑,说:“难怪你中气那么足。”白静慧说:“人是靠心劲活着的。心劲有多大,精神头就有多大。心劲泄了,神仙都救不了。”
她问吕正,除了写字,还有什么业余爱好?吕正说,看看书,下下棋,家里存着订了二十多年的报纸,闲来无事翻着看看,回顾历史,也很有意思。
白静慧说,她每周在自己家打两次麻将,剩下的时间练练琴,自由活动。她问吕正:“会不会打麻将?”吕正摇摇头说:“不会,我可以学。”白静慧邀请他说:“那你来吧,玩麻将练手练脑,可以预防老年痴呆。”
吕正认真,他真的应约去了,白静慧像对待老熟人一样招呼他。麻将桌上,有两个中老年妇女和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白静慧给吕正倒了一杯茶,摆了把椅子在自己旁边。吕正认真仔细地看着白静慧算牌出牌。
麻友们知道吕正退休前是儿科主任,立刻有人问孙子老起湿疹的事。吕正说,饮食因素,感染因素,药物因素,总之很多因素会造成湿疹。有人又问,自己的小孙女为什么三天两头感冒?吕正说,有可能吃伤食了,回去看看,孩子的食指侧面的那根青筋,如果是鼓出来的,就用针挑一下,挤出来的血,如果是黑紫色的,就再挤,直到挤成鲜红的血为止。
于是吕大夫成了麻将桌上最受欢迎的人。打麻将的人散了,吕正留下来,他打量四周说:“你家真利索,没有什么没用的东西。”
“我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一年之内用不上的东西,两年之内不穿的衣服,我就拿去送给需要的人。听说过断、舍、离吧?”
吕正摇摇头。白静慧说:“断就是不买、不收取不需要的东西;舍就是处理掉堆放在家里没用的东西;离是舍弃对物质的迷恋,让自己处于宽敞舒适、自由自在的空间。我首先做到的是舍,不当守着没用垃圾的老太太。”
“听你说话,心里头真敞亮。”吕正发自内心地赞赏她。
“你平时不太跟人聊天吧?”
“我老伴不善言谈,她走了,我更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孩子们在北京吗?”白静慧问。
“两个儿子各自成家立业,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逢年过节来看看我,平时有事打电话。”
白静慧说:“没事多出来走走,人上了年纪,不能闷在家里,要多跟外面接触,否则老得快。”
吕正说:“你这个人爽快,活得明白,你要是不嫌烦,没事我就来找你喝茶聊天。”“不嫌烦,来吧。”白静慧说。
尤姗姗见了五个设计师,五次均一拍两散。尤姗姗说:“他们觉得这群女人,既想要上档次的装修,又不愿意多花钱,意见还不统一,这活儿太难干。”“你到底想花多少钱装修?”戴小雨问。
“当然是越少越好了。哎,你不是有个学室内设计的朋友吗?找到他没有?”
戴小雨说:“他给我回话了,说手里有活儿。”
“有活儿也不耽误接咱们这个活儿啊。”尤姗姗说。
“他讲职业操守,必须是完成一个活儿后,才进行下一个,不像其他设计师那样,能干不能干都先占上,收了钱再说。”
“这人倒提起我的兴趣来了,你怎么认识他的?”
戴小雨说:“他是我在国外读书时候,我室友的男朋友。毕业后他回国发展,女朋友留在英国。”
“两人吹了吧?”
“你真不善良。”
“这是阅历告诉我的结果,约他,我必须见他一面。”
尤姗姗能拥有两家公司,自有她成功的道理。这女人太能干了,跑消防、卫生、税务这些手续都是她一手办成的。冯希一口一个尤姗姗就着下饭,戴小雨心里很是鄙夷,她问冯希崇拜尤姗姗的理由是什么。
冯希说:“我俩是老乡。”
“搞传销的最先上当的就是亲属和老乡。”
“你这个人太多疑,我了解她就像了解我自己。”
“你了解你自己吗?”
“当然了解了,尤姗姗是我身边最值得信任的人。”
“你最好用事实说话。”
“我投资这个饭店的钱,有一大部分是她帮我炒股挣的。她的直觉特别好,在我的印象中,她就没做过赔本生意。”
“这是你个人的感觉,不客观。”
冯希说:“她现在是用利润炒股,赔赚都是赚。你行吗?”戴小雨说:“我不行,但我不认为炒股会有常胜将军。”“那是你认为,也不客观。”冯希说。
冯希和戴小雨彼此不喜欢对方,尤姗姗及时发现了苗头,立刻召集全体股东吃饭。谭鸭血火锅的上面,罩着的大红条幅上写着“开鸿运”三个大字。火锅点着的时候,全体服务员一起喊:“开鸿运喽!”
鲍雪被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说:“这套把戏,搞得像有人结婚似的。”尤姗姗立刻转脸问冯希:“你嫁人的红包我还给得出去吗?”
冯希被捅了肺管子,板着脸不理她。鲍雪见状,忙把涮好的肉夹到冯希碗里。
尤姗姗说:“我给你把话说透了吧,其实你也不是特别想结婚。”“谁说的,我等那一天已经等十年了。”冯希说。尤姗姗说:“等,还有一种解释,就是不行动。结婚这种事,根本用不着等十年,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俩人如果愿意,分分钟就能办完的事。事实证明,你们是在等,但并不是等结婚,而是在等一个新的开始,你俩只是习惯在一起等而已。”
鲍雪打抱不平:“跟她说点好听的,你会死吗?”尤姗姗说:“我不会死。我是怕她再听好听的会愚蠢致死。”“她跟我说话,从来都是一个字戳出一个血洞。”冯希说。
“那是因为你这个人太笨,不骂痛你,你能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红绿灯睡着了。”
戴小雨和鲍雪全都笑了。
尤姗姗说:“李响跟你的感情,刚开始还算是爱情,延续十年以后变成了习惯。他对你,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在我眼里,你不是他的女朋友,是他不要钱的保姆。你把他的衣食住行照顾得妥妥帖帖。那小子心里明白,换了别的女人,这种赔本的买卖谁都不干。”冯希气得涨红了脸:“你胡说八道!”尤姗姗一脸鄙夷:“你可怜的智商,真是牢固又稳定,十二级龙卷风都拔不出病根来!”冯希啪的一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喊:“尤姗姗,我受够你了!”
“嗯,那怎么着?”
“我跟你断交。”
“别想赖账啊,把这顿饭的账结了,再甩袖子走人。”
戴小雨看看尤姗姗,又看看冯希。冯希定格两秒钟,拿起筷子重新吃起来了。
鲍雪松了一口气叫道:“服务员,再给我们上一份鸭血。”尤姗姗问戴小雨:“你觉得我刚才分析得对不对?”戴小雨说:“我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尤姗姗问鲍雪:“你觉得呢?”鲍雪说:“我觉得你有一个很奇特的本领,能用最快的速度,把感情关系变成市场关系。”尤姗姗好奇:“怎么看出来的?”
“你点菜的时候,把菜价全念出来了。”
尤姗姗一拍桌子:“我说我怎么跟男人约会总失利呢,这确实是个坏毛病。一旦把菜价说出口,真的有可能,把男女暧昧的社会关系,转化到严酷的市场关系上来。”鲍雪说:“我理解,你并不想用金钱买感情,是谈生意的惯性而已。”冯希说:“不用美化她,她就是个王八蛋!”尤姗姗嬉皮笑脸:“我早出壳了,已经不是蛋了。”
饭吃完了,思想也没统一,活儿不等人,还得让戴小雨继续联络那个设计师朋友。
尤姗姗朋友众多,其中一个朋友在郊区租了一个大棚种草莓,一点农药都没用,个大甜美品质极其优良。草莓熟了他送了两箱给尤姗姗,尤姗姗立刻抱了一箱给大壮和圆圆,司梦埋怨她老送东西,叫一双儿女过来谢谢阿姨。
司梦给尤姗姗研磨了一杯咖啡,两人坐下聊天。尤姗姗看了一眼茶几上打开着的电脑,问:“你这是摆样子安慰自己吧?”
“谁说的?我这是见缝插针。”
“孩子回来,你有空写吗?”
“大人孩子睡着了,我能有点儿整块的时间。”
“天天如此?”
司梦点点头。
“老公天天搂着枕头睡,他没意见?”尤姗姗问。
司梦说:“没听说吗?一个成熟稳定的家庭,夫妻标配,是一个坐怀不乱的男人和一个毫无色心的女人。”
尤姗姗哈哈大笑。
“都说七年之痒,我俩结婚九年了,一时兴起拉个手,都觉得是自己的左手在撩拨自己的右手。”
尤姗姗说:“我当了一回妈,却像从来没结过婚。听着你说夫妻俩的事,都觉得新鲜,你们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你上厕所不关门,他很从容地进来,对着镜子刮胡子开始,你们的感情就升华了。”
“你们不爱了吗?”
“大家都这么熟了,说这些干吗?伤感情。”司梦正色道。
尤姗姗的眼泪笑出来了。
司梦说:“我从激情澎湃的小媳妇,进化成冷漠的中年妇女,一半归功于孩子,一半归功于丈夫。你也有孩子,当妈的对孩子面面俱到的操心,我不用细说。进入婚姻状态的丈夫,很快蜕变成了一个名称。一周七天,他五天在班上,因为业务的关系,几乎每个晚上有应酬。就算周六周日在家,他的心思也不在家里。没有微信的时候,他窝在沙发上看影碟,先看了全套的《Discovery》,从火山爆发到大猩猩的成长;然后开始看战争纪录片,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一直看到利比亚战争。再看欧美各国的枪战大片,我儿子说,我爸马上就看到星际穿越去了。有了智能手机以后,他天天刷微信、打游戏,更没有工夫跟我进行情感层面的交流了。”
装修设计师俞颂阳,应戴小雨之约,准点把SUV开到北辙南辕的门口停下,戴小雨立刻迎上去,俞颂阳开车门下来。此人中等身材,结实匀称,走起路,脚下如同安了弹簧般地有弹性。他五官轮廓清晰,小麦色的肌肤,看上去非常健康。
戴小雨和他礼节性地拥抱后,问他手边的活儿是否做完了,俞颂阳告诉她即将收尾。戴小雨把俞颂阳引见给尤姗姗,俞颂阳深邃的双眸和整齐洁白的牙齿,给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俞颂阳楼上楼下,仔细观察铺面的结构和面积。尤姗姗两手抱在胸前,不远不近跟着他。俞颂阳说,他刚完成了一个餐厅主题秀,建议她去看看,如果能接受他的创作理念,大家再往下谈。
尤姗姗当下就跟着他去了那家餐厅,尤姗姗细细浏览着,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俞颂阳一项一项地介绍着,他说:“我这个卡式炉是日本原装的,别的饭店的都比这个厚。卡式炉原来是红色的,为了跟环境相呼应,我重新给它们喷了颜色。我选的碗是金属釉,茶杯是霁蓝,过去皇帝用的。”
尤姗姗问:“你还负责这些?”
“整体包装,每个细节,都经过我的手。你觉得怎么样?”
“既然问到我的感觉。说明你还是在意市场的反馈。我见多了自信心爆棚、什么都想尝试的人,我以前曾经也是。所以,我不会为你的原始的自信热血沸腾。”
“黑马时常会以嘲讽市场普遍规律的方式异军突起。”
“概率很低。”
“一句话,你会不会选择来这里吃饭?”
“私人应酬,我可能会来这里。如果是公司间的应酬,我一定会去别处。从我的消费心理,来推测其他食客的心理,这应该就是普遍的消费心理。”
俞颂阳看着她没说话。
尤姗姗问:“你准备吸引什么样的消费群体?你对这类人群的真正需求了解多少?”
俞颂阳依旧不说话。
“如果我在三里屯酒吧,看到这个主题秀,我会拍手叫好。在这儿,我觉得不太合适。”
俞颂阳说:“还是看业绩说话吧,今天的酒水销量已经超过了以往。”
尤姗姗说:“短时间的盈利,说明不了什么。生意人的终极目标,应该是市场占有率,是销售量,是利润率。你统计一下每桌消费数字和对墙面照片关注度的对比,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关心这个主题秀,是低消费的个人客户,还是高消费的公司客户?”
“我不这么想。”
“你怎么想?”
“人啊,太依赖经验和熟悉,越了如指掌,越会时刻准备着。我觉得陌生可能是更有安全感的东西。因为陌生意味着偶然性,意味着流动和变化。人只有突破自己,才可能有更多的空间和自由。”
尤姗姗说:“任性是艺术家的品性,放到生意人的身上就是缺陷。不过我还是挺欣赏你的一往无前,拿个设计方案给我看看吧。”
几天后,俞颂阳把设计方案给尤姗姗看,尤姗姗很满意。俞颂阳拿出来报价表给尤姗姗看。尤姗姗看报价表,眉头越皱越紧。她把报价表放在桌子上说:“你报的价太高了!”俞颂阳一项一项指给她看:“这些都是市场价,我没有一项虚报。”
尤姗姗说:“给我两天的时间,我开会跟股东们商量商量。”
俞颂阳的合作伙伴顾杰,很关注北辙南辕的进展。俞颂阳告诉他说:“那个尤老板是个典型的生意人,她抻着我们,就是希望由她来掌握谈判的节奏。”
顾杰说:“我看,这个活儿还是放了吧。”
俞颂阳问他为什么,顾杰说:“第一,本身没有什么油水可赚;第二,跟女人谈判费时费力不说,还特别难缠。一个女人就够难对付的,几个女人搅在一起,那就是一桶糨糊。我比你大几岁,社会经验比你丰富。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惹有钱有闲还有朋友的女人。”
尤姗姗还在为俞颂阳的价位踌躇不决,戴小雨告诉她说,俞颂阳那边你就别考虑了,人家给我回话说,北辙南辕的活儿,他们公司放弃了。
尤姗姗问:“谈一个崩一个,你们说,是谁的问题?”冯希和戴小雨异口同声:“你!”尤姗姗说:“一个回合就结束战斗?生意没有这么谈的。甲乙双方的事情,乙方扬言放弃,甲方这里还没答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