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总满脸是笑:“酒量如何?”“咱在职场上不如别人,喝酒这事还能输吗?”鲍雪信心满满地说。尤姗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张总说:“我喝两个,你喝一个。”鲍雪必须当仁不让:“我从不以小欺人,你一个我一个。”
戴小雨拿自己面前的量酒杯,给鲍雪的酒杯倒满酒。冯希拿张总面前的量酒杯,给他倒满酒。鲍雪跟张总碰杯一饮而尽,戴小雨殷勤地给张总布菜。鲍雪跟张总连干三杯,唬得他借着接电话的机会躲出去了。
鲍雪搂住戴小雨的脖子小声问:“姐,你什么时候把酒换成水的?”
“你这么傻的人都能看见,那还不露馅了?”
鲍雪说:“傻瓜的定义是,把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转变成一个大笑话的人。你觉得我是那个人吗?”
冯希说:“不是,绝对不是,我觉得你特别可爱。谢谢你刚才帮我。”
“我叫鲍雪,我姐叫戴小雨。”
柴勇凑过来跟戴小雨聊天,两人聊得很投机,嫌饭桌上吵,起身去沙发处坐下细聊。尤姗姗举着酒杯过来,一屁股坐在鲍雪身边,她说:“我喜欢你!”
鲍雪询问的目光看向冯希,冯希忙说:“她叫尤姗姗,我俩是老乡,这顿饭是她请的。”鲍雪立刻跟尤姗姗握手寒暄:“你好,你好,我叫鲍雪。”尤姗姗说:“吃什么,喝什么,随便点,我有这里的卡。”“这家伙给女人花钱,完全是一副男大款的架势。不过,她对我可没这么大方。”冯希说。
“你这人脑子笨,还爱算细账,这几年真是白跟男博士睡了。”
冯希气得叫起来:“尤姗姗,你再胡说八道,我跟你绝交。”
鲍雪说:“听口音,你俩都不是北方人。”
尤姗姗说:“湖北荆州。”
“刘备大意失荆州。”鲍雪操起了京剧韵白。
尤姗姗手机响,她起身出去接电话。
冯希跟鲍雪聊天:“我男朋友博士毕业留在北京工作,我是跟着他来的北京。”鲍雪感叹道:“博士要读书二十二年,屁股能把板凳磨穿。敬佩,着实令人敬佩!哎,你俩怎么认识的?”
“我俩是初中同学,他高考进省城,读了大学本科。我学习不好,读的职高。他大学毕业后又读了研究生。省城离我们小镇80里地,我每个月都会坐火车去学校看他。后来他考上博士生进了北京,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一千多公里的路程,我怕会影响他跟我的感情。去年,我辞了工作,来到北京陪着他。我家亲戚去非洲打工挣钱,我就住在他家给他看房子。做兼职做代购,挣钱养活自己。”
“为了爱情,抛家舍业,离乡背井,不觉得有点凄凉吗?”
“在家乡小镇,不紧不慢地结婚,不紧不慢地生孩子,然后不紧不慢地等死。对于我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凄凉。”
“你俩同居了?”
冯希摇摇头说:“过来姐们儿告诉我,不能随便同居。一旦同居,男人立刻没了新鲜感,特别容易见异思迁。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现在他住单位宿舍,周末把脏衣服拿到我这里洗,我给他做点好吃的,让他解解馋。在一座城市彼此能看得见,他心安,我也心安。”
鲍雪问,不打算结婚吗?冯希说,总得攒够房子的首付,男友才敢跟她提结婚吧。得知他们好了十年,鲍雪惊叹说,哇!这该是多么坚韧的爱情啊!冯希淡淡地说,坚韧谈不上,稳定没问题。
冯希问鲍雪有男朋友吗,她笑嘻嘻说,肯定有过啦。她在情感上失落时的补救措施,就是参加各种饭局,从一个圈子跳到另一个圈子。人的一辈子,就是生活圈子不停解构建构的过程,最后归零。所有的圈子都变成了花圈。
“怎么突然从爱情转到殡仪馆去了,听着好瘆得慌。”
“习惯了就好了,死是我们每个人的必然归宿。”
“你做什么工作?”
“演员,影视和话剧都干。”
“你演过哪个电视剧?没准我看过。”
“我没长出流量明星的脸,所以一直出演四五号配角,不定格根本看不清楚我。”
冯希说鲍雪太低调了,鲍雪开玩笑说,低调,再低调,是最牛×的炫耀。冯希很喜欢鲍雪的性格,说等她演戏时,一定去捧场。鲍雪说,她一点都不忿儿搭戏的一些主角,他们的表演油腻得可以直接逼退中国的四大油田。冯希听得哈哈大笑。
坐在沙发上的柴勇,全神贯注地给戴小雨讲他的发家史。
“销售原是一个金字塔,下面最大的一坨是基础,说白了就是炮灰。炮灰遇见困难会躲,最终因为业绩等原因,干不下去撤了。给剩下的人屯留下一些客户。开弓没有回头箭,剩下的人越往上层走,越吃底下炮灰的利。这样一层一层,最终成功的是金字塔的塔尖。咬牙坚持的过程中会遇到各种压力,社会压力,经济压力,人的压力。”
戴小雨一脸虔诚地认真听着。
“后来我开了自己的公司。第一单生意,是我去东北签下来的。数九天,掌管大权的人,让我在他家楼下,足足站了十七个小时,才同意跟我见面。当时我舌头硬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那一单,我挣了两千多万。在北京和上海各买了几套楼房。”
戴小雨从心里往外羡慕他了。
柴勇总结说:“经过挫折受过苦,不是成功的全部。懂得了钱的重要,才能守得住财。明白吗?”戴小雨叹了口气:“明白有什么用?我又没钱可守。”
柴勇说,没钱就去挣啊。戴小雨问,怎么挣?柴勇点化说,条条大路通罗马,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机会。戴小雨请他说明白一点。柴勇说,跟他出来吃饭就能把钱挣了。见戴小雨一脸懵懂,柴勇说:“有偿地占用你的时间,我跟人谈事,你在旁边给我捧个场,按小时付劳务怎么样?”戴小雨问:“怎么个付法?”“你说了算。”柴勇豪爽地说。
司梦洗完澡,对着镜子审视自己,镜子里的女人上身穿着一件T恤,下面穿着一条宽大的跑裤,头发乱蓬蓬的没有个型。她对自己的样子很不满意。抓起头发三把两把绾成髻,用簪子插牢。
杜世均满身酒气进家门,大壮立刻跑过去,把拖鞋放在杜世均的脚边。“你妈呢?”杜世均问。
“在洗澡。”
司梦从卫生间出来问:“又喝了?”杜世均边换鞋边说:“不喝躲得过去吗?儿子,作业写完了吗?”大壮说:“算术写完了,作文不会写。”杜世均说:“让你妈辅导你。”司梦不高兴了:“你倒会使唤人。”杜世均不以为然地说:“你是文科生,码字是你的强项嘛。”司梦顶撞说:“你的强项是喝酒。”
杜世均听出了司梦话里的情绪,抱怨说:“你以为我愿意喝啊?”司梦哼了一声:“谁逼你喝了?”杜世均大声答道:“工作和生活啊。”司梦撇撇嘴:“好大的口气。”
“我不去应酬,有油水的活儿就找不到我的事务所,挣不来钱,你们能活得这么滋润?”
司梦把脑袋伸到老公的面前:“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哪里滋润了?”杜世均看了她一眼问:“换发型了?”司梦生气地说:“两年前我就这个发型。”
杜世均摇摇晃晃走到沙发前,身子一歪瘫软在那里。他叹了口气说:“这一天忙的,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司梦倒了一杯水给杜世均,她问大壮:“作文题目是什么?”
大壮说:“《我的爸爸》。”
“这还不好写?你写,我的爸爸叫杜世均,白天他去上班,我去上学,晚上他下班回来,酒气熏天,昏昏欲睡。我不知道他怎么看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看他。”
“哎!哎!有这么指导孩子的吗?”杜世均叫起来。“你来指导。”司梦说。
杜世均说:“我指导就我指导。”
杜世均上手指导大壮写作业,几分钟后房间里的气氛就变了。他咆哮道:“‘杜世均’三个字是这么写的吗?怎么多出来这么多笔画?给我擦掉了重写十遍。”大壮瞄了一眼他脖上绷起来的青筋,把目光转向别处。
“你都二年级了,zhi chi shi还分不清楚?你的学是怎么上的?啊?”
大壮低着脑袋不吱声。司梦进屋,弯腰把扔在地上的玩具捡起来放进筐里。她的眼神跟大壮的眼神碰到一起,儿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叫她心疼。司梦走过去拿起作文本,看了一遍大壮在爸爸指导下写的作文。
“这是你指导下写的?”她问。
“怎么了?”
“干巴巴的像财务报表。”
“我不行你来。”杜世均立刻罢工了,顺势在沙发上躺下。
圆圆走过来,靠在爸爸身边说:“我要是会写字,一定比哥哥写得好,不让爸爸生气。”“那是!我女儿最爱学习了。”杜世均摸摸圆圆的脑袋。
司梦笑着说:“圆圆没去幼儿园的时候,天天盼着去幼儿园。真到了上幼儿园那天,天还没亮,她就睡不着了,背着新书包,在地上走来走去的。去幼儿园上课的时候睡着了,是被老师摇醒的。”
“晚上又哭又闹,第二天早上发现尿床了。”
圆圆伸手去捂杜世均的嘴:“好,好,爸爸不说。”
“妈妈,妹妹昨天又发洪水了。”大壮告状。
圆圆辩解道:“不是,是出汗弄湿的。”
司梦和杜世均全笑了。
圆圆生气了:“你们再嘲笑我,我就说你们,难道你们小时候就没尿过床吗?”
杜世均立刻站在女儿的一边,他说:“我女儿批评得对!我们不能因为长大了,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卫生间里洗衣机在轰隆隆地转着,司梦靠在盥洗台前在笔记本电脑写着:孩子要怎么养,择校要怎么想,鸡汤该怎么熬,婚姻该不该痒?
大壮跑进来拉着她的手往外拽她:“妈妈,你过来。”
躺在沙发上酣睡的杜世均,头发被绑了一根小辫,脸上涂着口红,打着眼影,一看就是孩子的手艺。司梦忍着笑督促着一双儿女回卧室睡觉。
圆圆不困,缠着妈妈闹。司梦把灯关上了说:“睡觉!”她把女儿按在枕头上。
圆圆一只手揪着司梦的一只耳朵说:“两只耳朵竖起来。”又摸着司梦的嘴说,“三瓣嘴要张开,想吃萝卜和白菜。”
司梦把圆圆拉到自己怀里躺下,压低声音说:“快睡吧,十点了。”“你给我讲故事,我就睡。”圆圆提要求。
司梦压低声音讲了起来:“有一只白猫,它有两个哥哥,哥哥们和它一样全是白色的。猫妈妈偏爱小白猫,因为它实在是太小了。吃奶的时候争抢不过哥哥们,吃食的时候,也经常被哥哥们摁在地上。这个时候妈妈会及时站出来,伸出爪子左右开弓扇两个哥哥耳光。在妈妈的呵护下,小白猫跌跌撞撞地学会了跑。”圆圆睁着眼睛认真地听着。“夏天的一个下午,小白猫睡醒了,懒洋洋地从树丛里钻出来。看到地上有很大一洼水,水面像镜子一样平静。它蹲在水洼旁边,看着倒映在水面上的乌云慌乱地奔跑着。一滴水珠从天而落砸在水面上溅起涟漪,接着很多的水珠砸下来,水洼噼噼啪啪地响起来,很快水洼就扩大了。一声闷雷砸在小白猫的头顶上,吓得它魂飞魄散。它往前跑,前面是水,往后退后面也是水。小白猫大声叫:喵!喵!”
圆圆终于睡着了。司梦去客厅,把杜世均叫醒,拉起来去洗澡。“昨天刚洗过,今天就免了吧。”杜世均耍赖。
“一身的酒味污染环境,必须给我洗干净了。”
司梦把杜世均拖进浴室里,从外面关上了门。听见里面传来水声,她才离开。
司梦坐在书房里写东西,她很快写进去了。杜世均穿着浴衣,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门口。“十二点了,你还不睡啊?”他问。“好不容易清静了,我再写一会儿。”司梦眼睛盯着电脑屏幕。
“这澡洗得把困劲洗没了。”杜世均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司梦想起来什么,她说:“星期四大壮他们班开家长会,这回你去吧。”
“周四我开会,脱不开身。”
“大壮已经二年级了,你就没在学校露过一回脸。只见妈,不见爹,咱们家是典型的丧偶式育儿。”
“这话多难听!”杜世均叫起来。
“你也知道难听啊?刚才你又全方位展现了一下,你的杜氏诈尸式的教育手段。”
“你那点文采全用在我身上了。”
司梦放缓了语气:“咱们还是请个保姆吧,这样能把我腾出来,我可以把我的文采用在挣钱上,也能减轻咱们家的负担。”
“我给你算一笔账。请全天候保姆的花销,跟你出去上班挣的工资相抵消。你那才是白忙活一场。”
“你开着会计事务所,竟然好意思跟你老婆算这么精细的账,说穿了,还不是因为我不挣钱吗?”
“说穿了,真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
杜世均说:“家里有个外人掺和进来,我会觉得这不是我的家了。现在我一回家,可以穿大裤衩子满屋走,保姆进了家我能这么穿吗?现在的保姆只要有机会,就在外面聚在一起,雇主家的事,新鲜的不新鲜的,什么不往外说?这跟我敞着户门睡觉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因噎废食。”
“再说了,保姆有妈妈对孩子尽心尽力吗?你没看见网上对保姆的负面评价?咱们不能拿孩子去冒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孩子遭受的心理创伤,会跟随他们一辈子的。”
杜世均的话捅在司梦的软肋上。他说:“辅导孩子作业,咱们还得费心找家教。再努力找也不见得比你合适吧?”
司梦不吭声了。杜世均得势不饶人,让司梦说话。司梦冷着脸说:“人微言轻,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的话一句一句扔出来,哪回不砸得我鼻青脸肿?人微言轻这词你真用不上。赶紧睡觉吧。”
司梦赌气说:“我不困,你睡去吧。”
“你不能天天让我自己睡吧?走吧,走吧。”
杜世均硬拉司梦进了卧室。两人宽衣解带,躺进被子里。
“看见你儿子试卷上老师的评语了吗?”司梦问。杜世均说:“没有。”
“有一道题,大壮不会解,他在试卷上写了六个字,不会我也不抄。老师评语,有骨气!”
杜世均不禁哈哈大笑。
“你说,现在小学生的数学作业,怎么那么奇葩?网上有一道题是这样的,一条船上有13头牛,6只羊,请问船长多少岁?”
杜世均一怔:“这叫什么题?”
“你给解一解。”
杜世均翻身趴在床上,手托腮帮,翻着眼睛,想解题方法。
“学历越高,解题越慢,因为想得太多。”
“这道题,根本就没有答案。”杜世均说。
“我就差点被带进沟里去。”
司梦转身关了身边的床头灯:“睡吧。”杜世均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
“一道小学生的试题,生生把一对同床夫妻,变成了同窗兄弟。”
司梦转过身看着他说:“才发现啊,你我早已经脱离了床笫之欢,升华成佛系夫妻了。”
杜世均问:“这又是什么词儿?”
“你我抽到了上上签,夫妻关系上升到灵魂的巅峰。曾经的干柴烈火早已化为灰烬。哎,给你个选择,你当干柴还是当烈火?”
杜世均:“我的血肉之躯已经被耗干,成了名副其实的干柴。你肝火旺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不明摆着吗?我是干柴,你是烈火。”
司梦说:“干柴遇烈火必然有结果。现在咱俩的关系是这样的,烈火身子还没碰床,干柴已经散架,先梦游仙境去了。烈火只能自行熄灭,苦等天亮。”
“你在抱怨我不尽丈夫的责任?”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杜世均一把扯过来司梦,把她压在身子低下。司梦假意抵抗,两人刚要亲热。门开了,圆圆睡眼惺忪地进来。两人吃了一惊,急忙闪身离开。圆圆爬上床,躺在爸爸妈妈中间。
司梦问:“怎么醒了?”“梦见妈妈把我扔在公园里,不要我了。”圆圆抽抽搭搭地哭。司梦赶紧把她搂进怀里:“妈妈在这呢,妈妈怎么可能不要你呢?”
“你就知道跟爸爸好,你白生我了?”圆圆哽咽道。
司梦笑着。杜世均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他很快睡着了。
司梦搂着圆圆,她闭着眼睛,在心里数着那群数不清楚的羊:一只,两只……
郊区的天空晴朗得像假景片一样,山间树木层层叠叠,淡黄、金黄、赭石鲜红、褐紫自如地变换着颜色。鲍雪戴着头盔,骑着赛车,跟冯希和几个年轻人在公路上飞奔。
鲍雪激情爆棚,她双手撒把,用高亢嘹亮的话剧腔高声喊道:“我那麦田色的青春!我那猛于炮火的青春啊!”
年轻人立刻扯着嗓门跟着一通乱喊。“风水轮流转!”“有输必有赢!”“我们雄心勃勃!”“我们虚怀若谷!”“酸啊!爽啊!实实在在地酸爽啊!”“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喊声在山峦中引起阵阵回响。盘山道上坡路,鲍雪蹬车的速度慢下来。身背高档相机的刘梁周从后面赶上来,几下就超过了鲍雪。鲍雪不服输,在后面使劲追赶,刚追上又被落下。鲍雪死命追上去,跟刘梁周并驾齐驱。
鲍雪手指蓝天说:“看,大雁!”刘梁周抬头看:“哪有大雁?”鲍雪气喘吁吁地说:“它们一会儿排成S形,一会儿排成Z形。”
“什么意思?”
鲍雪说:“S是傻的缩写,Z是子的缩写。”
她两手松开车把,学着大雁飞翔的动作,嘴里大声叫道:“看啊,有个傻子落在我后面了!”说罢她紧蹬几下,把刘梁周甩在后面。
骑士们聚在乡村饭店的饭桌旁,大家在群里相互发自己拍的照片。刘梁周拍的鲍雪,角度刁钻,鲍雪看自己,觉得很陌生。
“你怎么把鲍雪拍这么怪,简直不像她了。”冯希打抱不平。刘梁周说:“每个人都有她自己看不到的一面,所以人要学着正视自己。”
冯希被噎住,鲍雪立刻塞一个烤串在她手里。
“吃烤好的肉,别啃那根秃棍子。”
冯希吃着烤串,嘴里嘟囔了一句:“他就是一颗别籽瓜。”“什么意思?”鲍雪问。冯希说:“瓜里面结出来的籽,跟养它的那颗瓜别着劲。”鲍雪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多谢夸奖。”刘梁周喝着啤酒说。
冯希说:“我在批评你,怎么就成夸奖了?”“不入流俗独树一帜,褒的成分高。”刘梁周答道。鲍雪说:“那是,换个角度看问题,分分钟能解救自己。哎,你不是北京人吧?”“不是,祖籍江西。”刘梁周说。
“跟我们老家挨着。”
“你是安徽人?”刘梁周问。
冯希说:“不是,湖北。你是独生子吗?”
“我还有个哥哥。”刘梁周说。
知道了刘梁周的哥哥在上海,冯希感叹说:“一个北京一个上海,你们哥俩都生活在一线城市。”刘梁周说:“我是北漂混在北京,我哥是博士留在上海。地位悬殊,差距大了去了。”鲍雪插话道:“你跟你哥哥之间的差距,肯定不是你爸妈强行拉开的。”
刘梁周看着鲍雪没有说话,鲍雪接着说:“两种可能,一是你的智商没有你哥高;二是你努力的程度比你哥差。”
“这两样你都说对了。”
“那你就只剩下破罐子破摔了。”
刘梁周不满地问:“我招你了吗?”“没有啊。”鲍雪一脸纯真地学着他的口吻,“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看不到的一面,所以人要学着正视自己。”
众人全笑了。刘梁周笑着摇摇头:“你嘴够损的。”鲍雪龇牙一笑:“胎里带的,没办法。”刘梁周挖苦说:“你这么说话,不怕遭报应?”“不怕,老天爷是我舅舅。”鲍雪回答得很认真。
席间又是一片哄笑声。
鲍雪说:“男人寿命短,全因为放不下身段。败了就败了,非要弄出个英雄的造型。从里到外拧巴着,不折寿才怪。”
刘梁周好奇地问鲍雪,她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鲍雪问,他问哪一个?刘梁周反问,你有几个男朋友?鲍雪语气幽幽地说,心里有座坟,里面住着许多人。
众人一阵爆笑,觉得这女孩儿太幽默了。
刘梁周笑着冲鲍雪伸出手去说:“你性格不错,认识一下,我叫刘梁周。”
回到城里,鲍雪挣扎到白静慧家,一头扎在姥姥舒适的沙发上哼哼唧唧:“累死我了。”“扛麻袋去了?”白静慧问。鲍雪有气无力地说:“骑自行车郊游,然后爬长城。”白静慧不以为然地说:“我五十多岁的时候,还能骑车到香山去取山泉水,来回小四十里地。”
“您那时有我姥爷的爱情滋润着,我能跟您比吗?”
“谁挡着你谈恋爱了?”
“太累人了,吹一个,回来得躺着歇一个礼拜。”
“你妈跟你爸谈恋爱可没像你这么折腾。”
鲍雪翻了个身坐起来:“姥姥,您给我煮碗面吧,吃饱了我立刻下套子套男朋友去。”
白静慧手脚利落地煮面,鲍雪打开冰箱拿出饮料喝,她问:“我姐呢?”白静慧说:“说是有事出去了。你看她没个工作,也不张罗回杭州看看父母。这习性随根,心冷。”
“我舅舅这个人……”
白静慧立刻截住她的话头:“别跟我提他!”
白静慧跟儿子戴厚江积怨已久,根源在“利益”这两个字上。戴望溪宠儿子。戴厚江得陇望蜀,跟父亲提什么要求,戴望溪都一口答应下来。
提到儿子,白静慧就气不顺。
“不是我拦着,这个家早就被他送光了。当年你妈回北京生你,一年产假休完,要回深圳上班。我心疼你们母女,让她把你留在北京,我和你姥爷一起帮忙照看。你舅舅觉得你妈占了天大的便宜。立刻把小雨送到北京来上托儿所。我反对,你姥爷说,咱们一碗水应该端平,身边有孙女和外孙女,咱们老两口的退休生活也不寂寞。我觉得这话也没错,依了他。”
鲍雪说:“我跟我姐都是您带大的。”
“别人养儿防老,我生养他是造孽。幸亏我还有你妈,要不,这一辈子算过瞎了。”
“我妈跟我舅舅是两类人。”
“你跟你姐也不一样啊。她太看重利益,在感情上患得患失。你太拿钱不当事,有一个花俩。在感情上,你也总是吃亏的那一个。水土、温度、营养都一样,结的果却北辙南辕。还是那句话,随根。”
“您这算不算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七十四年练就的火眼金睛,我能看错人?你姐这个人冷起来,能穿一身冰铠甲;你呀,热起来敢火烧连营。”
“姥姥,您说话总是这么到位。”鲍雪哈哈笑。“到位管啥用?风一吹就散了。人生不过三餐四季,没谁能拗过命去,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白静慧叹了一口气。
“我妈的性格怎么不随您呢?”鲍雪问。白静慧说:“窝窝囊囊的像你姥爷。”“我妈可不窝囊,她是嘴懒,不愿意说。我舅舅善于表达像您。”鲍雪为母亲辩解。“又跟我提他。”白静慧瞪起了眼睛。
“姥姥您生起气来,嗓音洪亮,中气十足。根本不像七十多岁的人。”
“你姥姥,好歹也是师范学院声乐系毕业的,那几年的粥不能白喝了。”
“为什么光喝粥?减肥吗?”
“减什么肥?我上大学的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粮票都留给你姥爷了。粥不要粮票,所以我多数时间喝粥。”
“用三年的粮票,换来我姥爷一辈子俯首帖耳,还是您有谋略,算计得长远。”
“他要是真俯首帖耳,我也不会过得这么闹心。”
“您不是闹心,是贪心。我姥爷跟您过这一辈子,您说行的事,他连‘不’这个字的拼音字母,都不敢往外冒。”
“嘴上不说,挡不住伸手往外送啊。”
当年老房子拆迁,政府给了一笔款,戴厚江为此事特意从杭州回来。他做通了父亲的思想工作,又来跟母亲谈。他说,你们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不要再买什么房子,到杭州来,用这笔钱买个大房子。两代人可以一起住。
戴望溪积极响应:“杭州空气好,不像北京这么干燥。这笔拆迁款在那里买个大点的房子应该够了。”
父子俩的提议被白静慧一口拒绝了。戴厚江问:“为什么?”“老树挪窝伤根。”白静慧说。
晚上老两口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戴望溪说,儿子也是一片孝心。
“狗屁孝心,明摆着是在算计这笔钱。你这人是万年油滑不倒翁。遇到儿子的事,立刻智商归零,愚蠢到家。我不能老了老了,混得连个窝都没有了。”
白静慧转了个身,脊梁对着戴望溪。戴望溪低声劝她:“咱们花钱买的房子,当然还是咱们的家。”白静慧翻身坐起来:“一个屋檐下住着两家人,你说谁当这个家?我还是朱敏?”“当然是你了。”戴望溪和稀泥。
“我看你是舒坦的日子过够了,想过一下鸡飞狗跳的生活,赶紧去,我不拦着也不奉陪。”
“你这人,好好的,怎么说翻就翻呢?”
白静慧翻身问他:“哪好了?怎么好了?”
戴望溪翻了个身,脊梁对着白静慧,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么说话,儿子听了该多伤心?”“你要是答应他,就彻底伤了我的心。”白静慧的口气很强硬。
白静慧自作主张,用这笔拆迁款,买了一处二手房,戴厚江为这事很生母亲的气。时隔不久,他又生出新的想法,怂恿父亲去探母亲的口风。
戴望溪跟白静慧商量:“厚江要送小雨出国读书,连吃带住一年得十几万呢,不是个小数目。”白静慧说:“他有钱送就送去。”
“他刚贷款买了房,哪还有钱?”
“我们也没有这笔钱。”
“咱们不是有三十万理财的钱吗?取出来,一年十万,正好够付到孙女考大学。”
“老戴,我跟你说,咱们只担负儿女接受教育的责任,厚江大学本科毕业,澄澄研究生毕业,咱俩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们的儿女应该他们自己承担责任。你别狗揽八泡屎,什么事都往自己的筐里捡。他有他的高标准,我有我的严要求。你愿意牺牲,自己牺牲去,别拉着我陪葬。这笔钱你想都别想。”
白静慧恼了,砰的一声摔门出去了。
白静慧和儿子最终闹翻是在戴望溪的灵堂上,房间里处处弥漫着老伴的气息,人已经驾鹤西去。白静慧看着他的遗像,心中的苦弥漫到嘴角。
戴澄澄倒了一杯菊花茶给母亲:“喝一口吧,您嘴唇都裂了。”白静慧喝了一口把茶杯放下。“妈,后面的事情您想过没有?”戴厚江问。“活一天算一天,有什么可想的?”白静慧回答得无精打采。
“您伺候我爸这么多年,现在,我爸走了,您跟我去杭州。那里空气好,没事到西湖边上转一转。精神马上会好起来。”
“我走了,这个家怎么办?”白静慧问。
“北京现在房价这么火爆,您把房子卖了,揣着钱到我那儿,我给您养老送终。”
听到“卖房”两个字,白静慧立刻警惕起来。戴澄澄不同意卖房,她说,这房子里有爸爸生活过的痕迹,坚决不能卖。她要白静慧跟她去深圳,什么时候愿意回来看看,还有个家在这儿。
白静慧说:“我哪儿也不去,你们想看我,就回来看一眼。我有小雨和小雪陪着不寂寞。”
戴厚江的脸色沉下来,闷头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白静慧说:“我不是傻子,你把你的话下面的那层意思,痛快说出来吧。”
戴厚江犹豫片刻一咬牙还是说了:“我谈成了一笔很好的买卖,需要启动资金四百万,跟银行贷款,要有物品做抵押。我杭州的房子没有北京的房子值钱,妈,您就帮我个忙,用这房子做个抵押。”
白静慧炸了:“我就知道,你没憋着好主意。你爸尸骨未寒,你就打房子的主意。你想把我往哪赶?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戴厚江不以为然地说:“抵押又不是卖,您急什么?”白静慧质问:“生意赔了呢?”
戴厚江不满地说:“您怎么咒我?”
“我是给你提个醒。你这人,眼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那点既得利益。你爸在世的时候,退休前的存款,退休后的房产,哪一样你没伸手要过?”
“哪一样您给了?”
“我欠你的?戴厚江,我给你把话撂在这儿,只要我两只眼睛还睁着,这个家就我说了算。”
“您只要求子女,不要求自己,一辈子随情随性,我没见过比您还自私的妈!”戴厚江气急败坏了。
“我把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喂你,就是尽心尽责的妈了?”
“妈,您说什么呀!”戴澄澄急了。
白静慧两眼射出寒光,盯在戴厚江的脸上:“我是让你饿肚子了,还是断了让你受教育的前程?”戴厚江问:“人这一辈子,莫非只有吃饱饭和读上书这两件事吗?”白静慧说:“就凭你这股贪得无厌的劲头,家里就是有座矿,也禁不住你一锹一锹地挖。乌鸦还知道反哺,你也是当了父亲的人,就这么给小雨做榜样?”
“我接您去养老,是不是报答您?”戴厚江问。白静慧一针见血:“用我卖房子的钱养我的老?你亏心不亏心?”戴厚江急了:“别人的妈处处替子女着想,我就没见过您这样的。”
“谁好,你奔谁去,我看谁愿意收你这个只进不出的人做儿子。”
“老太太,现在您能走能撂,说话硬气。信不信早晚有一天您会上门求我?”
白静慧冷笑:“求你?我身上的二百零六块骨头,没有一块是软的。戴厚江,咱俩母子一回,我生你养你一场,在你眼里竟然变成了罪过。好!好!好!从今往后,咱俩划清界限。你没我这个妈,我也没你这个儿子!”
戴厚江一句不让:“没问题,我举双手赞成。从今往后,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小雨我带走,您既然没有我这个儿子,那小雨也没您这个奶奶。”
不管戴小雨多么不愿意离开北京,还是被父亲硬性带回了杭州。
说到这里,白静慧叹了一口气:“我跟你舅舅整整十年没有来往。你说,做父母的把孩子辛辛苦苦地拉扯大,换来的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辜负吗?”
“您跟我舅舅之间的矛盾,有一部分原因在我姥爷。舅舅要什么,我姥爷就答应给什么。知道不管他答应了什么,到您这里肯定会被拒。这是我姥爷的策略。”
白静慧用鼻子哼了一声:“他这一辈子,净扮演不得罪人的角儿了。”
“如果我舅舅有难,现在求到您这里,您帮不帮他?”
“不帮!”白静慧回答得非常干脆。
“姥姥,我舅舅的脾气太像您了,您等着他服软,他等着您召唤,你们娘俩硬顶硬地杠上了。”
“召唤他?乾坤倒转!是我生的他,还是他养的我?”
“您又拿辈分压人。”
“不是我压着,你能消消停停地在这房子里坐着?”
白静慧把煮好的面条端上餐桌。鲍雪一口下肚赞不绝口:“姥姥做饭就是好吃。”
“你姥姥光做饭好吃?她没有别的优点?”
鲍雪抬头看了一眼白静慧:“您吧,长得不如我姥爷,才华也不如我姥爷,钱也没我姥爷挣得多,凭什么您说话总占上风呢?”
“他比我大那两岁,不是白长的吧?”
“其实您就是嘴硬,您对我姥爷的好,我手脚并用都数不过来。从我小时候记事起,我姥爷就经常生病住院,您送饭陪床,帮他擦洗身体,我妈和我舅舅来了,您也不让他们插手。”
“他们请假回来那么几天,供一饥不能解百饱,我也明白了,上辈子我欠你姥爷的,这辈子是来还债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啥可抱怨的?”
“姥爷去世,遗体告别您没去,骨灰安放您也没去。”
“活着对得起,比啥都强。”
“您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靠听闲话过日子,不被淹死,也被齁死了。”
鲍雪冲白静慧伸出大拇指:“您是我的偶像!我姥爷可不像您,他耳根子软,总想委屈自己求个太平。”
白静慧说:“往上数个千百年,哪个太平盛世,是靠委曲求全建立起来的?”“姥姥您说的话,连标点符号都值钱。难怪我姥爷整天黏着您,他守的是财。”
马屁拍在了穴位上,白静慧脸上露出笑容。
“财?劈柴吧!那年,我去哈尔滨串亲戚,刚走三天,他就摸上门去了,被我兄弟媳妇一通笑话。”
“我姥爷一离开您,就六神无主。牙疼,找您;腿疼,找您;脑袋疼,也找您。”
“他不找我,找谁?闺女远在深圳,儿子是住在西湖边上的混蛋,你姥爷只能靠我了。临去世的头一天晚上,他对我说,你是好人,就是脾气不好。你对我的好,这辈子我还不了了,下辈子做牛做马偿还。”
鲍雪一本正经地说:“姥姥,以后您留点神,如果看到一头牛,或者一匹马,眼泪汪汪地看着您,没准那就是我姥爷。”
白静慧笑出了眼泪,抬手给了鲍雪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