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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加贝最喜欢他爹的一点,就是时不时叫万大莲来“垫场子”。只是不喜欢廖俊卿老跟着。无论唱《花亭相会》,还是《十八里相送》,那种“爱情黏稠感”,都让他有点不堪忍受。他也曾给他爹建议说:“能不能减少开支,只让万大莲一个人来,就唱《我爹爹贪财把我卖》,再加一段《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还省钱。《花亭相会》也老掉牙了。”他爹瞪了他一眼说:“眼睛光盯在钱上能成?这是笼络人心,懂不懂?钱都让贺家挣了,你能长远?大凡团里的能干人,都得笼络住。这是唱戏的政治,明白不?人家结婚这长时间,肚子都显怀了,你还胡踅摸啥?没出息的东西!把眼界放大些,赶快把爹这摊摊接过手是大事。我就是能活过两三年,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始终记住,弄正事要紧。唱戏就是咱家最大的正事。”

加贝和火炬除了演出,就是在家学戏。老贺不仅给两个儿子教了好多传统丑角戏,而且还根据市场需要,亲自改编整理了《墙头记》。戏里两个儿子都不想养爹,硬是掐尺等寸地一家管一月。逢闰月和大月多出的那些天,就将老汉架在墙头,看跌到哪边算哪边。他们把生活演绎得十分真切生动,可谓妙语连珠,包袱迭起。加之父子仨如出一辙的长相优势,但见演,就能把观众笑得坐劈叉了椅子板凳起不来。

老贺不仅是个演戏的精怪,而且也是编戏的高手。据说过去戏班子里唱丑的,都能编戏本。尤其是丑角戏,别人掌握不来火候,只有自己编,才能演得得心应手,风生水起。并且边演边改,见天晚上还都有新词新动作。有很多包袱,其实是靠观众刺激出来的。用老贺的话说,台下想吃啥,你能喂出啥来,那才是唱戏的真本事。当然,也不敢喂“惊奶”、喂吐了。就是要喂得适当,喂得高级。不成的戏,都是跟观众反憋着劲在演哩。市场的巨大需求,不仅让父子仨台口遍地,揽钱如扫树叶,而且也极大地催生了他的创作。就在他弥留之际,还整理改编了《三个和尚》。那天在三省物资交流大会上,甫一曝光,立马笑翻数万人。订戏的络绎不绝,甚至是先付款,后敲日子。可老贺是真的不行了,不仅满嘴的水泡弄得说不出话来,而且高烧持续不退,连下场门都摸错了地方。此时离检查出癌症,还不到一年时间。

火烧天如今住院,已是一件大事,连市上领导都要到病房探视了。老贺自己也明显感到,告别喜剧人生的日子不远了。社会上来看望的络绎不绝。他不想让人看,已身不由己。有时病房内外都挤得插脚不进。大多数是陌生人,不让看还死不走。都想近距离瞧瞧这个“活宝”到底长啥样儿,再不瞧,今生就没的瞧了。也有看完忍不住扑哧笑了的。大概还是笑那与常人区别较大的菱形脑瓜,的确是长得有些欢乐无限。虽然病恹恹的,可喜剧色彩愣是不减。看就让看去,演员嘛,反正一辈子生来就是让人看的。但市秦腔团人来看,火烧天心里就有百般的滋味挠搅着。

有几个老哥儿来看他,倒是亲热。为了逗他高兴,甚至还拿他年轻时的事开涮。直到这时贺加贝才知道,他爹年轻时也风流过。为追求团里他们那一代的“当家花旦”,闹的笑话并不比他少。甚至还跌进茅坑过。有一老哥儿故意逗他说:“老贺,你知道刘珍珠现在腰有多粗吗?”火烧天耸鼻子笑了一下。刘珍珠就是他们那一辈的俏花旦。老哥儿继续说:“珍珠自打调出剧团,跟了物资局的老匡,脸和腰就一直在发胀。现在那小蛮腰,你三个老贺都搂不住。听说一屁股把邻居家的狗都坐死了,你还想要不?要不我老哥儿几个把你扶起来,去走一趟?压死你我们可不偿命。起来,去搂一下试试吧?”火烧天已说不出话来了,只颤颤巍巍地给几个老哥儿竖了个中指,嘴里喃喃半天:“……责!”

也有那说话不中听的,看似在慰问,却更像是幸灾乐祸。尤其是唱“毛净”的雷惊天,几句话就差点没把老贺提前气死。其实这一年,火烧天也没少叫雷惊天去“垫场子”。但也不能场场叫吧。叫了,把钱挣了他就高兴;没叫,他立马翻脸。尤其是后来,好多场合明确不要花脸,嫌太吵,说耳膜受不了。现在都讲究轻音乐、轻喜剧,“吼破撒(头)”的黑头,就只能去野场子唱了。而贺氏父子如今走的都是高档宾馆、俱乐部、会所、度假村,想照顾一下雷惊天,都没去处。雷惊天家口重,工资常常发不下,全靠唱堂会挣几个钱使。火烧天叫得少了,自然就把他得罪了。所以当火烧天快死的时候,他来看望,好像话里也就有些夹枪带棒的:“还是太累了!钱这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挣多少是个够嘛!这不,你倒挣得多,还不是让瞎瞎病折腾完了。人要满足呢!你这几年,把一团上百口人几十年的戏都唱了,还要咋?老天都是有下数的。也不定那边还有红火台口等着你哩。好着呢,安心走吧,大概阎王爷如今也爱听丑角戏了。”气得火烧天手抖了半天,也颤巍巍地给了雷惊天一个中指。只是那中指再也伸不直了,倒像是要勾魂的样子。吓得雷惊天立马起身跑了。

最让贺加贝感到满足的是,万大莲也来看他爹了,并且是一个人来的。从万大莲跟他爹的交流中听出,廖俊卿改行唱歌去了,是跟一个轻音乐团走的。并且走得很远,一去就是大半年。家里就剩万大莲和才生下几个月的儿子了。那天万大莲哭得很伤心,好像是对他爹叫她去唱戏,贴补了生活,还有一份感恩在里面。这让老贺、草环和两个小贺都挺感动。出来时,贺加贝把万大莲一直送到医院大门口,她还在哭。并且万大莲要他好好照顾贺伯,说贺伯是个难得的大好人。这是自万大莲结婚后,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但也没有说别的话。万大莲还是那样大大咧咧的,像是他们之间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贺加贝目送着万大莲远去,甚至还有点伤感:那么红火的角儿,怎么说寂寞就寂寞了。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突然被撂到了干滩上。侧面斜睨一下,他发现,万大莲的胸脯,已不似昔日那么坚挺有力,富有弹性了。那弹性,他演“秃驴”“妖僧”时是反复触碰过的。现在,倒更像是临时安上去的两坨松松软软的棉花包。背影也明显发胖了。屁股甚至还有点浑圆。但这一切,都没能改变她的魅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仍然是这个城市最出色的女人。他多么希望她走出大门后,能回头看他一眼啊!如果能看上一眼,不定将来还有什么戏呢。可万大莲始终没有回头,就那样一直消失在了大街尽头。不知咋的,这种对他的不介意,仍然让他感到十分失落甚至刺痛。

就在这天晚上,火烧天彻底不行了。他一阵阵犯迷糊,还不停地用双手撕自己的喉咙。火炬和草环在病床两边紧紧抓着他的手。加贝几次喊来护士医生,医生说,可能熬不过今晚。一家人的眼泪又欻欻流出来。他妈一个劲捶打自己的胸口,说不知造了什么孽,这好的日子,竟然让她把夫克了。

其实老衣加贝已经准备好了,就在病房放着,随时可以穿。

医生让加重镇痛棒的剂量,尽量减少病人痛苦。

大概在后半夜的时候,火烧天突然睁开眼,把四周很是空洞好奇地看了好半天,才把草环、加贝和火炬认出来。一家人紧紧凑在一起,狠命拉住他的手,像是一松,就要阴阳两界了。他要喝水,草环急忙用棉签给他嘴边蘸了蘸。他十分努力地把每个人的手都抓了抓,似乎还蛮有点力气的。随后,他断断续续、若隐若现地说了一会儿话。有些能听清,有些只能靠猜测了。他先是说了一段顺口溜,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张口就来:

地球本是一堆土,

你来我往都得走。

倘若个个耍死狗,

人满为患往哪蹴?

说完顺口溜,他又说,死后不要给他化妆。六七十岁的人了,化得艳若桃花,能吓死人的。尤其是殡仪馆那些人化的妆,大白粉刷老墙,到处都皮翻翻的。再给脸蛋子和嘴唇上涂些脂粉,活像白骨精她妈转世,相信没人能看出啥子美来。吓唬吓唬不听话的娃娃倒是可以,可娃娃们谁去赶那热闹。他还说,化一辈子妆,也化够了,把他的老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就成。他还特别叮咛,不要搞啥子遗体告别,说他这一辈子展览够了。舞台上也没少死过。小丑但见死,底下都是掌声雷动,笑破肚皮的事。他真死了,那样子不会好看到哪儿去,也不大会好笑,就别再仰面示众了。僵尸挺在那里,是不可能有啥喜剧效果的。个别人也许会在心里有点喜兴,但人生的包袱终究是抖尽了,想笑,那阵儿大概也觉得不值乎了。他说要不听话,非展览不可,他是会诈尸吓人的。说得大家浑身都麻森森的。

歇了几起,火烧天又对加贝说:“你是老大,家里一切就靠你了。丑星还会红火不少日子,但也不会持续太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很难逃过这些劫数。老天不可能老朝你碗里撒米、赏饭。背运来了,也许最红火的人,比谁都活得更背时。我走了,贺家铁三角就算缺了一豁。可好多戏,你弟兄俩也能演。只是得变,不停地变,不变就没你的活路了……”火烧天说得没气力了,还让把他扶起来,硬撑着又说了这样一段话:“丑行现在红火,靠的是脸面,靠的是嘴皮子。我最近反复想,这玩意儿迟早还是有些靠不住。唱戏得有点硬通货。啥是硬通货,爹唱了一辈子,总结了几点:一是得有点硬功夫。所谓硬功夫,就是别人拿不动的活儿。耍贫嘴,需要一点,但不应成为丑角的强项,更不是唯一……一句台词没有,你也能把观众拿捏住了,那才是真本事。二是得有底线。台底下再起哄,你都不能说出祖孙三代不能一同看演出的下流话来。尤其是丑角,不敢人家要褂子,你连裤子也一起脱了。三是凡戏里做的坏事,生活中绝对要学会规避。戏里的反派,观众心里的反派,也是你自己的大反派。不敢台上台下弄成了一个样儿,那你可就成真丑了……你们这辈子没念下书,打小入了戏行,也只能在戏行做文章了。这一行门道大得很,一辈子也是学不完的……学不完的……总之,不要把好日子,想成是千年瓦屋不漏水的事。我这不……一下就砸锅倒灶……日塌得完完的了……”

大家又哭了一阵,火烧天到底撑不住,还是溜下去了。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把你妈……招呼好……”就再也没有睁开眼。

草环说这是回光返照。

很快,火烧天就又糊涂了,他一个劲地比划着要东西。拿这不是,拿那不是。直到火炬拿过一个他正改编的戏本,他才在上面乱画起来。字摞字,笔画叠笔画的:《三个和尚》改成了《两个和尚》。《拾黄金》改成了《兄弟拾金》。他想再写,笔就捉不住,彻底昏迷过去了。

火烧天突然呼吸异常急促起来,随时都有致命的可能。医生征求家属意见,问要不要把喉管切开,说还能延续一下生命。火炬不让切,可草环闹着非要切,说哪怕能再活一宿,人也总是个活的。加贝就让把他爹的喉管切开了。但没挨到天明,火烧天到底还是走了。

一切都没按火烧天说的办。这么大个艺术家逝世了,报纸、电视、电台一发消息,剧团院子立马围满了人。都在出主意,都在拿事。贺加贝也不能改变组织的精心安排和戏迷们的拳拳之情。不仅搞了遗体告别仪式,而且还给火烧天化了浓妆。他就睡在万花丛中,脸上果然是白粉打底,胭脂扑面,红嘴唇外翻着。里面人头攒动,哀乐声声。外面民间戏迷自发组织的各种唢呐队,还有穿得歪瓜裂枣的假军乐团,分头演奏着《在希望的田野上》和《想说爱你不容易》。看似上演的悲剧,却仍然是以喜剧的形式,搞得场内场外此起彼伏、高潮迭起的。

好在,火烧天没有诈尸吓唬谁。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比在舞台上表演死亡,倒是规矩了许多。舞台上死,他有时是要做鬼脸,故意逗主演笑场、忘词,好让业务科扣他们演出费、写检讨的。而现在,他的确是很正式地死了,死得硬桄桄的一派严正。尤其是草环的哭声,更是证实了死亡的真实性。只是团长的告别辞,念得有点小骚动。让熟悉老贺的人,都以为是在说别人。那些无限拔高的排比句,多是老贺平常演戏用来讽刺人的。这阵儿,“高帽子”一摞一摞的,都一股脑儿摁到了他的菱形脑袋上,让庄严肃穆的现场,就充满了滑稽感。几个老哥儿甚至在相互用指头戳胯骨嘀咕:“让这些大话把老挨球的自己也给吓一下。”“快看,快看,老贺快憋不住要笑场了。”难怪老贺一再叮咛不要告别,不要告别了。尤其是外面那该死的假军乐团,又奏起了《纤夫的爱》,声音七长八短的不说,高音还老吹破。就见水晶棺里那张粉底胭脂的老脸上,似乎眉眼、耳朵和嘴都想再咯咯吱吱地错动起来。 SbG20QGss5QBnFmw6gjm9gbyI6H7mfA4gYESAnfr/YBC0PBhQuEOU2SaOkMc2G0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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