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十六

武大富急着要剧场吸引人,自然是十分注重对南大寿的接待了。专门给他弄了一个小院子。窗外就是人工湖。湖上荷叶轻轻舞,鸭子呱呱叫。水虽然脏点,但毕竟是满眼湖泊,还有扁舟乱摇着。南师娘来到这么个热闹地方,虽然不让在户外集中舞扇子、摇太平伞、扭秧歌了,顾客嫌吵,但武总却在度假村拐角的临时厂房里,给她开辟了一个腰鼓培训班,见天也是打得昏天黑地的。南大寿刚好憋在院里弄戏本。他搬来了好多书,这些书上都曾发现过让他有创作冲动的段子。在看书过程,他不是把书角折起来,就是在上面画得五马六道,那都是有戏的地方。一边憋戏,他也一边去剧场看加贝兄弟的演出,深感舞台需要净化,喜剧必须纯粹。可怎么净化?怎么纯粹?落到字面上,立到舞台上,难度的确是越来越大了。好在自己搞了一辈子喜剧,并且写了不少大戏,弄这碟小菜,还是有把握的。他没有急于把戏落在稿纸上,而是反复琢磨、反复推敲着。度假村地广人多,他专门拣人少的地方走。不过背上背着一根擀杖,还是老要引起人的注意。都发现度假村最近来了一个很古怪的老汉,见人不搭理,像是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他有时为一句道白,都要研究很多修辞方式,直到把自己笑得快要失脚跌到湖里,才用笔在手心记下来。

武大富虽然是外行,也懂得了戏本的重要,甚至亲自抓起创作来。听说文人都好美女这一口,为了出活,他还特意给南大寿安排了伺候的“小妖精”。口口声声让南老师放开了手脚干,只要能出好戏,提啥要求都满足。他说除非是杀了人,可能不好摆平,其余的,在度假村一概莫操心。可南大寿偏偏是个只在书里“骄奢淫逸”的老古董。念起清人笔记里的云雨情话来,摇头晃脑,快活倍增,好像是他在寻花问柳、偷香窃玉。但真的面对如花似玉的“碎妖精”,却比手比脚、傻眉耷眼的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手中始终转着两个核桃,据说也是清代的物件,包浆剔透得如珍珠玛瑙。每遇此事,他都把核桃转得飞快地说:“不敢不敢,你师娘要是知道,能卸了我的腿。再说,我腰也不行,长期椎间盘突出。轻轻一拧,咯嘣,老命就要了。看见这擀杖没,就是帮着撑腰的。热闹事,早都戒了,戒得一干二净了。”并且南大寿好一个人待着,时而大笑,时而扑扑哧哧地乐和得似要喷饭。武大富就对贺加贝说:“你请来的这个南老师,大概搞不出咱们需要的段子。”“为啥?”“不食人间烟火么。”贺加贝说:“南老师要是不行,西京恐怕就再也没有写喜剧的高手了。”武大富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果然,南大寿先后拿出好几个戏本,都被武大富毙掉了。

南大寿每次拿出本子,都是很谨慎的。别人的本子是七稿八稿,他的本子,甚至是七十稿八十稿地改。尤其是小戏,一天都能改十几个来回。过去戏搞好了,先是念给老婆听。老婆快要笑死了,他才请秦腔团的门房、炊事员听。如果他们都觉得戏好时,才交给团上。团上又安排艺委会听。上上下下都觉得好了,搬到舞台上就基本没麻达。退休了,团里也找他写过戏,可外请来的导演,多数不懂本地方言,把很有意思的戏,都改得味同嚼蜡。有时团长也敢下手改,还说是上边的意思。他去争辩,因抗不过人家的名头,也辩不过人家的时髦理论,而时时“惨遭蹂躏”。用他的话说,叫“非法强暴”,甚至是“诱奸”“轮奸”。因此,他也就懒得再给人写戏了,只钻在故纸堆和古玩市场里怡然自乐。这次贺加贝是几次三番邀请,他才出山的。当然,也有想小露一手的意思。他对当今的喜剧,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总结了四个字:佛头着粪。若不是想改变一下喜剧现状,他才被人绳捆索绑不来呢。不过他的确很慎重,第一个戏拿出来快一个礼拜了,都没跟外人见阵仗。只是晚上关了门,先念给老婆听。老婆笑得从床上都滚到地下了,他还没有满足,仍在字斟句酌、精雕细刻。老婆说该往出拿了,他总说不急,不急!白天等老婆去辅导腰鼓舞时,他又自排自演地,把戏在房里过上几遍。直到自己觉得是个“炸弹”了,才说让加贝兄弟俩先听听。贺加贝和贺火炬一听,倒是有感觉,喜剧反应却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强烈。念完,自己先冒了一头虚汗,让花白的头发湿溜溜耷拉下几缕来。并且背上的擀杖,也滑溜得自个儿从右边倒向了左边。加贝说,赶快让武总听,武总已等不及了。南大寿却觉得还有修改余地,又让等了两天,再捋码了十几遍,才终于拿出来。

那天,南大寿还特意把胡子刮了刮。他想着武总就是个生意人,哪里还懂了喜剧。不定他一开口,武大就笑得窝在地上了。他还跟加贝开了句玩笑说:“注意把你武总招呼着点,小心当场笑失塌了,我可没钱偿命。”

武大富不仅没有笑失塌,而且压根儿就没笑。竟然那么奇怪,平常看戏就数武大最傻,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弹腿,又是捶人背的。可今天,他脸上一丝笑纹都没有,仰躺在沙发上,自始至终不见任何反应。南大寿整整念了十五分钟,排出来大概就是半小时的戏。有好几处,连他自己都念得扑扑哧哧笑了场,可武大富却像听悼词一样,眉头紧皱,全然无动于衷。直到念完,贺加贝、贺火炬礼貌地鼓了鼓掌。武大富还是仰在那里,只把金鱼一样的眼睛鼓了鼓,问:“完了?”

“完了!”贺加贝说。

都在等武大富的最后反应。

武大富欠了欠身子说:“没啥戏么。”

南大寿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武大富说:“我不懂噢。可现在你弄弟兄俩在台上,说了半天做生意不能日弄人,日弄来日弄去,是把自己日弄惨了。这戏怕是没人觉得有意思吧?人都忙忙的,到度假村是休息来了,娱乐来了。他们就是要放松,要刺激,要好好耍耍。你戏里弟兄俩虽然屁话蛮多,对不起,我是粗人,转不了文,直来直去噢。看着挺好笑,可没点荤腥、没点酥脆、没点时髦的玩意儿,只怕还是吸引不来年轻人。只有把更多年轻人吸引来了,才能拉动消费。中老年人来了固然好,可把钱袋子捂得死紧,镚子儿不掏,来得再多又顶啥?只能弄去学打腰鼓,咱赚个盒饭钱,还嫌放的鸡大腿像鸽子腿、鹌鹑蛋像麻雀蛋。我有个建议,看南老师能不能把《三个和尚》再改一下,加个女角儿进来,让两个和尚争着还俗,最后还都要到红石榴度假村来休闲度假,一下不就把戏搞出来了,保证笑得人满地打滚……”

还没等武大富说完,南大寿起身就要走。是贺加贝与贺火炬两人死拉活拽,才勉强把人留住。

武大富急忙说:“我说过我不懂噢。仅仅就是建议,南老师莫见怪。请师师为主!到底咋写,还是听你的。”

是贺氏兄弟反复劝留,南师娘也觉得此间乐,不思蜀,才算把南大寿勉强留下。他们也的确想让南老师搞一点时尚的段子。南大寿又憋了一个多月,思谋了好几个“戏管子(故事核儿)”,连他自己也觉得是一个不如一个。武大富自然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一次讲完段子,武大富啪地把画有关公脸谱的大扇子一合说:“行了,到此为止。送客!”说完起身就走了。

南大寿气得嘴脸乌青的,跳起脚来大骂武大富“狗屁不懂”!连擀杖都从腰上溜下地弹了几弹,还碰磕了几处包浆,心痛得他拿手直捋抹。骂完武大富,又指责贺加贝,嫌不该让他老巴巴地来受这等羞辱:“说不来不来,偏要死乞白赖地把我弄来,老师岂是跟这种草莽、白丁打交道的人?我是要给人穿裤子,让人懂点羞耻。他是要脱裤子,还要掰着给观众看。他懂戏?他懂喜剧?懂他妈的个腿!一看就是武大郎开店的货。南老师老了老了,说不受羞辱了,又让你们弄来羞辱一番。你让老师这老脸朝哪儿搁?让老师咋走出这贼窝淫窟的大门?”

贺加贝去找武大富,说:“无论如何都得给南老师一些稿费,不能让南老师白出力。”

武大富说:“给么,咋不给。给了让赶快跌瓦。”“跌瓦”是武大富他们的土语,就是滚的意思。武大富平常很少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今天对南大寿却没什么好气:“背上迟早别根擀杖,是演廉颇哩?我一见就烦。弄到厨房擀面,年岁又不饶人,赶快让他走!”

贺加贝拿着一万块钱酬劳来见南大寿时,南大寿已经与师娘拉拉扯扯出了院门。师娘还不愿意走,说不行重打鼓另升堂就是了:“你读了一辈子书,还能捏不出几个好段子?”南大寿直撅她:“老汉都让劁猪骟牛的鸡奸了,你还有脸赖着不走。”

“看你说得恶心人的。”

“比那还难受,你懂个啥!”

“镚子儿不给就走了?”

“你是想钱想疯了吧?”

贺加贝截住说:“南老师,师娘,对不起,吃了晚饭再走吧!”

南大寿突然抽出擀杖,指着贺加贝的鼻子骂道:“贺加贝,老子跟你爹合作一辈子,乐和了一辈子。你爹才是喜剧大师!你这喜剧,就是下三烂、臭大粪!没想到,还让你这个碎鸡把老鸡的蛋给踏了。我给你说,今辈子,都别再来烦老师,你就是个只配演下作戏的贱货,呸!”说完夺路而去。他想把擀杖再插进脊背,却几次插到了空里。

贺加贝直喊:“南老师,给你的辛苦费!”

南大寿哪里有回头的意思,走得臀部直闪,大撅道:“缺你那几个下作钱,我手头哪个物件不值几万、几十万,老子就是混心焦来了!”擀杖倒是插进去了,手上的核桃又跌在地上乱蹦一气,捂住了这个,却弹起了那个。是师娘折回身,接了贺加贝递过来的钱。气得南大寿又一脚踢在师娘手中,把钱弄得满世界乱飞起来。师娘痛得手直甩,还在风中挖抓了几把。没挖抓住的,就都飘到脏兮兮的湖里去了。

可恼的是,南大寿把一颗玛瑙一样的核桃,到底没捉拿住,也滚进了湖里。眼见着一圈比一圈更大的涟漪,气得他都想把贺加贝和老婆一起扔进湖里算了。 KkChrK1vER9w0yZgK6Zr/4o4PGg5G4RWdn305/drpGCrfFuq2P9hXGyNE0desKDz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