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我出差路过济北市,透过车窗看到写着济北的站牌,立刻想到了被害人刘欣源的父母。一年前,刘亮还打电话,问破案的情况。我调离刑警大队以后,就听不到他的消息了。没有破获的1103大案,像一块石头卡在我的嗓子眼里,不能咽下去,又吐不出来。返程途中,我下了火车,找到了刘亮的家。
刘亮家在济北市的郊区,有一个小院落,透过院墙可以看到一棵未成年的香椿树。听到敲门声,刘亮出来开的院门。他的变化非常大,以至于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他。不到五十岁的刘亮头发全白了,体重起码掉了三十斤,人瘦得几乎成了一副骨头架子。他眯着眼睛打量面前的人,当他认出来是我的时候,两只眼睛刷地亮了。刘亮拉着我的手,往院子里拽。
刘亮说:“你可来了,你终于来了。啥话也别对我说,你对我闺女说。”
他的话让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刘亮把我领到香椿树下,指着树下的小坟包说:“两个闺女都在这里埋着,你说吧,她们听得见。”
我说:“我开会路过这里,过来看看你。”
刘亮眼睛里的亮光熄灭了,他嘴唇哆嗦着说:“两年过去了,我闺女眼巴巴地在树下等着,你连一点希望都不给她?”
我的眼睛在那个小坟包停留了片刻,说:“我去看看大嫂。”
刘亮领我进了屋,房间里杂乱不堪,刘亮的媳妇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看见进来人,立刻把脸转过去冲着墙。
刘亮说:欣源她妈知道闺女连尸首都被剁碎了,一下就疯了,动不动就往护城河里跑,守着她我连班都上不了。去年我也生了一场大病,在家躺了四个月。要不是惦记着老伴没人管,惦记着闺女的仇还没报,我真想两眼一闭就那么去了。”
我无比内疚,坐在他面前,半天说不出话来。刘亮知道女儿的案子为其他案子让路暂停了,气得眼前一阵发黑,瘦骨嶙峋的手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着。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是白扯,起身把带来的熟食和点心拿出来。
“有盘子吗?”我问。
刘亮指了一下厨房,我拎着熟食进厨房。厨房里冷锅冷灶,水池里堆着没有洗的盘子和碗。我挽起袖子刷碗洗盘子,刘亮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听着身后的动静。
翻橱柜,我找到了一把挂面,墙角有几个土豆和一棵白菜。我切菜炝锅,等待锅里水开的时候,随手把厨房打扫了一遍。
一瓶白酒、一盘猪头肉、一盘香肠、一盘酱牛肉、一盘花生米、一盘炝炒土豆丝、一盘醋熘白菜,四冷两热端上了桌;外加一盆上面漂着葱花的热汤面。
三个人坐在桌边吃饭,刘亮的媳妇吃得狼吞虎咽,刘亮看着老婆的吃相,不由眼圈一阵泛红。他说:“自从得了这个毛病,她就再也没进过厨房。家里存款加上外面借的钱,都给了绑票的,闺女没救回来,欠下了一屁股的债。这两年我们老两口馒头、烧饼就咸菜,就是这么吃过来的。”
我没有说话,给刘亮满上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两人闷头碰杯,一饮而尽。刘亮拿起酒杯给我满酒,我伸手盖住酒杯说:“我的酒量就这么多,再喝就砸了。”
刘亮也不勉强我,自斟自饮。刘亮媳妇吃饱了,碗一推回到床上,脸朝墙睡了。
三杯闷酒下肚,刘亮说:“我们两口子的身体状况,你也看到了。你给我句实话,我还能熬到罪犯落网那一天吗?”
我说:“我现在被调到其他部门工作,再有想法,再有劲也使不出来了。这么着,我给你出个主意。”
刘亮举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睛盯着我:“你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我说:“你逐级上告,告雪城公安局不作为。”
刘亮一怔,把酒杯放在桌子上。
“记住,告雪城公安局的同时,必须连我一起告了。”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不能昧着良心。”
“现在这罪犯还在社会上为非作歹,不一条道跑到黑,把他们抓捕归案,警察我算白当了。为破这个案子,我做了大量工作。这个案子目标明确,证据确凿,就这样放弃了,我心不甘。”
“告了你以后呢?”刘亮问得很谨慎。
“案子会重新审理,任务有可能会重新交到我的手上。”
刘亮拿起酒瓶,给我的杯子里满酒,他说:“最后一杯,你喝了我就照你的话去做。”
两人碰杯,我喝干了杯里的酒,起身走了。
第二天,刘亮安顿好老婆,开始了艰辛的逐级上告。这期间,他没有跟我联络。
外协工作很清闲,我把扔了几年的空手道捡起来了,我要求教练严格训练我。
教练要我在二十分钟内,完成三千二百米跑步,五十个拳卧撑,五十个抬腿卷腹,五十个深蹲跳。我咬着牙完成了。教练要我做左右直拳,左直右勾,右直左勾,左直右回旋击打,右直左回旋击打。前回踢接前踢,前回踢接膝击接勾拳。一套训练下来,我几次想打退堂鼓,明白这不是我的性格,硬是咬牙坚持下来了。教练要我跟他过手,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把我扛上肩,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爬起来,才发现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教练说:“我的进攻,你一次都没有防下来。你不应该单纯地格挡和提膝防守,应该配合步法,移动起来才对。”
我气喘吁吁地点着头。
“还来吗?”教练问。
“来!”我的语气十分坚定。
教练笑了:“你这个人真不怕输啊。”
我说:“输是我必须习惯的东西。”
是啊,一个人输都不怕,他还能怕什么?教练把我摔得七荤八素的。挫败感激起了我的斗志,我越疯狂,教练摔我摔得越狠。
周身疼得不能碰,我像被倒空了的口袋,瘫在沙发上。程果做熟了饭,硬把我拉到饭桌旁边。春饼卷豆芽、韭菜炒鸡蛋、鱼香肉丝,色香味全方位调动起来我的胃口,程果卷好饼递给儿子,又卷了一张饼递给了我。
“新局长上任了?”她问。
我“嗯”了一声,埋头吃饼。
“有啥动静?”她又问。
我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看他先点哪一把了。”
新局长姓姜,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他上任的第一天,就把我叫到办公室,招呼我坐下后,直奔主题。他说:“1103大案受害者的家属刘亮把雪城公安局告了。”
“我不在刑警大队了。”我装傻。
“第二被告就是你!”局长提醒说。
“那我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好给你掰扯掰扯。”
“破案的整个过程,我已经了解清楚了。省厅下了文,恶性案件,责任重大,责成我们重新审理。”
“罪犯凶狠狡猾,手段残忍,性质恶劣,如果我们破不了案,无法面对被害人家属,更无法跟人民群众交代。”
“说说你的想法。”姜局长的态度很诚恳。
“当初这个案子,是我负责的。被害人家属告我不作为,一点错都没有。事已至此,我不讲客观原因,调我回刑警大队,让我继续接手这个案子,我要用我的一嘴牙,死死咬住罪犯。”
“你有几成的把握?”局长问。
我说:“没有百分比,只有一句话,没有相信的开始,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我被一纸调令调回刑警大队。刑警大队的那帮哥们儿,别提多开心了,杨博扳着我的肩膀头说:“你回刑警大队,就欠了弟兄们一顿,升职大队长又欠了我们一顿。两顿并罚,让嫂子给我们开一桌怎么样?”
程果跟这帮兄弟混得很熟,给他们整一桌,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题是年根底下,她的布艺小店订单多,忙得脱不开身啊。
“这么着吧,老规矩,我掏腰包,请你们吃火锅、喝啤酒怎么样?”我跟大家商量。这帮混蛋玩意儿,立刻直奔青檀街火锅老店去了,本着喝穷吃死我的劲头,点了满满一大桌。
那天我在火锅店临街的窗户那里,看到了甄珍。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在青檀街闲逛,闻到火锅店里飘出来的香味,扒窗往里面看。她的视线正好跟我的视线碰到了一起。甄珍立刻避开我的目光,转身离开了。三天后她的父母来公安局报案,说女儿失踪了。
甄珍的父亲甄玉良在建筑公司工作,负责检查工程质量,常年在外地承包的工地上;老婆洪霞,在一家物业公司上班;甄珍是他们的独生女。洪霞跟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一样,自己拼不过别人,就用别人家的孩子做武器,来对付自己家的孩子。更年期的母亲和青春期的女儿,暴躁和叛逆,箭搭在弦上,一触即发。母亲不控制情绪,女儿破罐子破摔。洪霞想跟别人炫耀什么,甄珍就勇敢地毁了她的炫耀。女儿不怕自伤,只为不让母亲得逞。
甄珍短发,个子不高,细胳膊细腿,额头上细细的青筋,在雪白的肌肤下面清晰可见。眉毛浓黑,大眼睛,吊眼梢,看上去有些不好惹。
失踪前,甄珍的学习成绩垂直下降,班主任老师反映,她上课不听讲,下课不完成作业。期中考试,甄珍的成绩从正数第三滑到倒数第三。洪霞气得丈夫孩子一起骂,甄玉良心里清楚,更年期的女人和叛逆期的孩子,属TNT炸药,一旦爆炸,波及范围会很广。他能躲则躲,尽量待在工地上不回家。洪霞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烫得自己牙床子肿胀。甄珍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母亲,她不但不愿意回家,还开始逃学了。
在青檀街上,她认识了一个叫杜仲的男孩子。杜仲比甄珍大两岁,淡眉淡眼,高个头,额头上有几颗青春痘。当时他坐在门口的一个木头树墩上喝可乐,甄珍背着书包摇摇晃晃地从他面前走过去。
“嘿,你干啥不去上学?”杜仲主动跟她打招呼。
甄珍四下看看,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于是站住脚,斜着眼睛看他。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是啊。”
“你怎么不去上学?”甄珍反问他。
“我已脱离苦海,立地成佛了。”
“毕业了?”
“我退学两年了。”
甄珍心里一动,走过来在他旁边蹲下来。
“为什么退学?”
“我一进教室就脑袋疼,疼得厉害了会吐。”
“这是什么毛病?”
“我脑袋里,有一根血管有点畸形,紧张起来会痉挛。”
他指了一下身后的店铺说:“这是我爸开的店,我在里面跟着他老人家学木工手艺。不是打家具,是做精巧的木器工艺品。学过古文《核舟记》吧?我就是干那种细活的,只不过没精巧到那种程度。”
“做木工雕刻,脑袋不疼吗?”甄珍问。
“那是艺术创作,一头扎进去,就把脑袋忘了,哪还有疼的事?哎,你还没回答我,为啥逃学?”
“我逃学是治我妈的病。”
“你妈得了啥病?”
“我在班里当优等生,她不夸我;当劣等生,她往死了骂我。明明是她有病,偏逼着我吃药,你觉得这个世界公道吗?”
“他们那一茬人,自己没有爬山的本事,却逼着儿女去攀登珠穆朗玛峰,确实病得不轻。”杜仲深有同感,“天这么冷,你老在外面转悠,小心真的病了,这么着,我请你打游戏吧。”
“我不会。”
“没啥难的,指头能分开瓣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