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埋头破案,一连十天没有回家,程果一个电话也没给我打。雪城发生碎尸案电视里播了,她知道我在忙啥。进家,我洗了个澡。立刻觉得周身无力,散了架一样歪在沙发上。儿子彭程身子往前挪了挪,给我让开点地方。这小子全神贯注地玩着游戏机,我伸手揉揉儿子的头发,他晃着脑袋,躲开了我的手。厨房里飘出来饭菜的香味,激活了我的味蕾,肚子里肠鸣滚滚。
“彭兆林拿碗筷准备吃饭。”程果在厨房里喊。
我觉得奇怪,从进门洗澡到躺在沙发上,我就没说过一句话,她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起身进了厨房,程果戴着围裙在灶前炒菜。“走路脚都抬不起来了,擦着地皮往前蹭。”她扭头看了我一眼,“咦?你怎么露骨露相的,没捞着觉睡吧?”
我从菜板上拿起黄瓜尾巴放在嘴里嚼着,问她:“我一连十天没有回家,你一个电话也没给我打。这么明事理咋想的?”
“你心里装着碧水家园的重案,哪还挤得下我们娘俩?”说话的时候,这女人连眼皮都没抬。
“发牢骚?”
“我不能发牢骚吗?”她两眼一翻反问我。
“能啊,问题是牢骚能当日子过吗?”
程果思忖片刻,晃了一下脑袋说:“说得对,牢骚这东西,既然不能当男人使唤,我干啥还搂着不撒手?”
我一把把她揪过来搂进怀里,咬牙切齿地说:“我老婆说话,永远这么筋道耐嚼。”
“你松开。”程果挣扎。
松开?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双臂一使劲,勒得她吱哇乱叫。
儿子跑进厨房,两眼瞪着我。我讪笑着松开手。程果从砂锅里舀汤,吹凉了让我尝。
“淡了。”我吧嗒吧嗒嘴说。
程果往锅里添了一点盐。
我伸手摸了摸儿子头说:“我们每一个干警的身后,真的都应该站着一个你妈这样大包大揽的女人。”
彭程一点不客气地扒拉开我的手说:“你大包大揽,说帮我提高短道速滑成绩,算了不说,说了不算。”
“赛完了?”我问。
彭程白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程果小声对我说:“没进决赛。”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程果还在厨房里忙活,我跟儿子坐在餐桌前等待开饭。我用两根筷子做道具,给彭程讲短道速滑中必须注意的事项。他两眼盯着我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说:“要想提高速度,必须加强体能训练,长跑锻炼耐力,储备体能。短跑训练提高短时间内的爆发速度。还有就是起步很重要,一定要注意技巧。在标准起步姿势下,单腿站立往下蹲。”
理论太枯燥不够用,我站起身给儿子做示范,彭程学得很认真,我们爷俩弓腰屈膝,支腿拉胯地在地上奋力划拉着。
程果端着一碗红烧肉进来说:“绊脚不绊脚,吃饭!”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大碗里的肉红润透亮,香气袭人。儿子夹起来一块放进嘴里,美滋滋地嚼着。
“好吃吗?”程果问。
彭程夹起了第二块说:“妈妈,再甜一点儿就更好了。”
碧水家园502室的血腥画面,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心里一阵翻腾,忍了两下没忍住,还是冲到卫生间里吐了。
程果觉得我的脸色不好看,关切地问:“怎么了,胃不舒服?”
我咬着牙根说:“估计我得把肉戒了。”
碧水家园小区碎尸案,被命名为1103大案。此案件的重要线索之一是那个驾驶证。经过调查,驾驶证不是伪造的。石毕是雪城人,大学毕业。曾在一家大型工厂里做助理工程师,后来因为盗窃厂子里的电缆线卖钱,被工厂开除。跟他来往最多的人正是邓立钢。邓立钢被拘留前,也是这个厂子的工人。两人合伙做生意,常年不在雪城。这小子行踪诡秘,常年不在家,弟弟邓立群犯抢劫罪,在监狱里服刑。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神经不太正常,无法回答问题。
重要线索之二是刘亮往里打钱的银行卡。这张卡是用李建峰的身份证办的,里面还有十万块钱没有取。他们犯罪的重要动机是钱,我料定这几个家伙不会轻易放弃这笔钱。我打算赶鱼入网,对邓立钢和宋红玉两家的固定电话进行了监听。
银行的监控信息很快反馈回来了,有人在张家口用这张卡取钱。我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跑到门口,又转身回来。今天是星期六,必须等到周一才能行动。局领导上班开会研究,批准行动,确定人数,批准经费,去财务签字领钱……这一套程序缺哪一个环节都不行。我急得嗓子冒烟,干跺脚挪动不了身子。
雪无声无息地下着,老天爷不急不躁,我坐立不安,索性出门在雪地里长跑,鼻子和嘴里呼出的哈气给眉毛、睫毛和毛线帽上挂了一层白霜。十公里跑完了,心里依旧有小火苗在燃烧。推门进了路边的小卖部,店里没有顾客,老板一个人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播出的是电视剧《黑洞》。
“老板,有啥凉的?”
“雪糕,冰啤。”老板说。
“嗓子冒烟,想来口冰水。”
“这么着吧,你买一瓶矿泉水,我给你整点冰块。”老板起身招呼我。
我把两块钱放在桌子上,老板把一瓶矿泉水、一纸杯冰块递过来。
我把矿泉水留下,拿着冰块走了。老板追出来,我冲他摆摆手,他明白我的意思,缩着脖子回屋里去了。我边走边嘎嘣嘎嘣地嚼着冰块,胸口没那么火烧火燎了。
当我办完所有手续,带领五个人从雪城坐火车到北京,再倒车去张家口,四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联系银行调出ATM机拍下来的录像看,石毕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两人一人守一台柜员机,轮换着用那张卡取钱。俩人的照片被我打印出来揣在身上。经查,陌生面孔叫吉大顺,是雪城人,也曾在那家工厂上班。初步判断,这个犯罪集团起码有三个男性嫌犯。
这张银行卡出现在天津,我立刻追到天津,又扑了个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邓立钢像一只嗅觉灵敏的老狐狸,危险来临之前,他就意识到了危险,提前一步叼着猎物逃了。钱一笔一笔地减少,银行卡到上海,我追到上海;追到镇江,追到苏州……围着长三角跑了一圈,卡里剩下最后的三千元。我和弟兄们不眠不休地在几处ATM机跟前守着,苦熬了三天没有动静。住在苏州一家旅社的地下室里,我们吃着方便面讨论案情。我问身边的人,你们说,他们还会冒着风险取走那三千元吗?
顾京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说:“换成我,肯定不取了。”
“你呢?”我问杨博。
杨博回答得很肯定:“我取,但是不会马上取。”
“你们分析一下,他们还在苏州吗?”
“三个小时前,刚在这里取走两万元,不会这么快离开。”葛守佳说。
我们不知道,邓立钢一伙已经离开了。他们在距苏州五十公里远的无锡,坐在饭馆里吃饭。无锡酱排骨、肉酿面筋、响油鳝糊、太湖三白、无锡小笼包、荠菜馄饨,吃得这伙王八蛋满嘴流油。邓立钢对这次的成功出逃很是得意,他用牙签剔着牙,问了一个我刚问完的问题。
“卡里剩下的三千块钱取不取?”
“蚂蚱再小也是肉。”石毕回答得婉转。
邓立钢拍拍吉大顺的肩膀,示意他看饭店门口的ATM机。吉大顺明白他的意思,扯了一张餐巾纸擦嘴,起身出门去了。他在ATM机上清了卡,取走了最后的三千块钱。
五分钟后,我接到了银行打来的电话,气得七窍生烟。一次五千,十万得提多少回啊?我有二十次抓住他们的机会,因为人手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使用“缩身术”,从我织的网眼里溜了。这次的跨省追捕,我再次败走麦城,铩羽而归。
一股邪火闷在肚子里,我起了满嘴的燎泡。2003年的春节快到了,负责技侦的小朱发了牢骚,说不愿意再守监听这个摊了。我急忙拎了一兜子食物去陪他。
小朱两只脚跷在桌子上,盯着面前的仪器,看见我进来,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
“没吃饭吧?”我问。
“一会儿泡碗方便面就打发了。”
我从兜子里拿出来一瓶白酒、一个红焖肘子和松仁小肚,外加一袋酸黄瓜。
“方便面就算了,桌子上摆着的这些,都是我媳妇做的,你尝尝。”
小朱看见美食,眉眼里都是笑,他伸手抓了一块红焖肘子塞进嘴里,一口下去连声呼香。
“嫂子是哪个饭店的大厨?”
“啥大厨,她的手艺,是给我和儿子做饭练出来的。”
“我媳妇煮粥都能熬煳了。”小朱感叹道。
“你媳妇做什么工作?”
“小学老师。”
“孩子不用找家教了。”
“哪来的孩子?刚结婚一个月,我就被派到这儿来守摊。我守了几个月,空窗期就有多长。老婆在电话里牢骚满腹,我从精神到肉体都需要休整。”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兄弟,再坚持坚持。”
“我坚持管啥用?被监听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该换别人盯摊了。”
“你们技侦实在抽不出人了。”
小朱不想说话,垂下眼皮嚼肘子,屋内的气氛有点僵。
“来,喝酒。”我说。
他拿起酒杯跟我碰杯,我俩把酒喝了。
我咬了一口酸黄瓜问他:“你不是雪城人吧?”
“我是赤峰人。”
“赤峰因为城区东北角有一座赭红色的山峰而得名,对吧?”
“没错。老兄,你懂的可真不少。”提到家乡,小朱的情绪缓和了。
“我从警的时间比你长,当丈夫的年头也比你多。我跟我老婆一个托儿所长起来的,知根知底,就这样婚后也没断了磨合。”我话说得很实在。
“磨合得咋样?”
“离严丝合缝还有距离。”
小朱叹了口气说:“离过年没几天了,我媳妇在电话里再三跟我强调说,这是我跟她过的第一个春节,绝对不能留下空白。”
“哪那么多绝对啊?小朱,你一个七尺高的糙爷们儿,在我跟前磨叽啥第一个,还是第二个?你想没想过?罪犯也是人,也想回家过年。越到这个时候,咱们越要绷紧了这根弦。春节我也不回家,在这儿陪你。以后的假,我出面跟局领导申请,超天数补给你,你带着老婆旅游去。”
小朱比我酒量好,脸越喝越白,他问:“你跟局领导啥关系?说话标尺这么高?”
我说:“你就放心吧,我就是跪地上用膝盖磨,也能给你磨出几天假来。”
小朱笑了:“你是新桥二哥,你的话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