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1日,碧水家园五号楼一单元一楼中户的老裴家的马桶堵了,一股一股的脏水,从马桶里面冒出来。老裴边用搋子疏通马桶,边骂总往马桶里倒剩饭剩菜的老婆。老婆见丈夫不管用,立刻打电话请来专业人员。疏通工人把细长的工具伸进马桶深处,插上电源按动开关,疏通工具快速转动起来,一团一团漂着油珠的碎肉被搅上来。这边疏通,马桶里继续往上返脏东西。
“看见没有,这根本就不是剩饭剩菜,这是楼上倒的肉馅。”老婆的腰杆子硬了起来。
老裴蹲下来仔细查看,嘴里叨咕着:“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就烧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好好的肉馅往马桶里倒。”
疏通工人大致估量了一下,说:“没有二十斤也有十五斤,咦?头发也往马桶里倒?”他停住手,用棍子扒拉肉馅里的那团长发,几片粉红色的东西掉出来。疏通工人惊讶地问:“这是什么?不太像生活垃圾。”
裴妻小声说:“好像是涂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指甲。”
疏通工人大惊失色,立刻扔下工具,掏出手机打电话报了警。110巡警很快到了,一番勘查后,觉出情况严重,迅速通知了刑警大队。
五号楼一单元顶楼住着四个人:为首的叫邓立钢,身高一米八五,浓眉大眼,皮肤浅黑,看上去壮硕有力;石毕中等身材,头发微卷,皮肤白净;宋红玉个子不高,梳着一条齐腰长的马尾辫;吉大顺头发稀疏,身材矮胖。他们正在临街的一家饭馆里吃饭。羊蝎子火锅热辣,冰镇啤酒爽口。吉大顺吃饭一贯速度快,他撂下筷子用餐巾纸擦着嘴说:“我去加点油,你们打车回去吧。”
宋红玉翻了他一眼:“打啥车,你回来接我们。”
吉大顺说:“附近加油站的油贵,我得往远点开。”
邓立钢朝他挥挥手说:“别又一竿子支没影了。”
吉大顺答应一声走了。
石毕闷声不响地喝啤酒,邓立钢皱着眉头,啃干净了一块羊蝎子,用餐巾纸擦干净了手。
“咱们回吧。”邓立钢说。
“锅里还有这么多内容呢,不着急,吃光了再回去。”宋红玉用筷子搅和了一下沸腾着的火锅说。
邓立钢说:“活没干完,心里不踏实。”
三个人走到碧水家园小区门口,看见五号楼一单元楼门口拦起警戒带,旁边停着警车。他们立刻站住脚,不再往前走了。
楼门口聚集了很多围观的人,人肉、头发、指甲等词零零散散地从他们口中飘过来。邓立钢冷静地观察四周,110来了两个巡警,一个守着案发现场,一个坐在车里打电话。邓立钢叮嘱石毕和宋红玉,到五号楼的后面接应,他趁乱上了楼。邓立钢一步两级台阶,蹦着往楼上蹿。
我接到报警,开着警车进了碧水家园小区,杨博和葛守佳跟我出的现场。巡警边跟我们介绍情况,边跟着我们进了楼道里。
邓立钢蹿上顶楼,进了502房间,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柜、抽屉里重要的东西塞进一个大旅行包,重新翻看被褥下面,看有没有落下的东西。他再次打开衣柜的门,确认里面已经全部清空。邓立钢拎着旅行包来到后阳台,打开窗子,把大旅行包从后阳台扔下楼去。守在楼下的石毕和宋红玉,立刻捡起地上的旅行包离开。
我看了现场,吩咐疏通工人把下水道里遗留的物证全部掏出来,交给现勘组保管。我决定去楼上看看,在二楼的楼梯拐弯处和邓立钢碰面了。这小子双手插在裤兜里,与我擦肩而过。我本能地停住脚,回身叫住他:“喂,你住在这个单元吗?”
“你谁呀?”邓立钢眉头紧皱,一脸的不耐烦。
我掏出警官证给他看,他的神情缓和下来,语气轻松地说:“我住三楼。”
“哪个房间?”我问。
“301,哎,下面怎么了,这么热闹?”邓立钢伸脖子往楼下看。
我的眼睛盯着邓立钢的脸,他收回视线,目光不躲不闪地看着我。301跟102用的不是一根下水管道,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快步往楼上走。他下楼去了。
石毕和宋红玉拎着旅行包绕到五号楼前。车里的巡警下来,拦住了他们。
巡警问:“你们是这栋楼的住户吗?”
“不是,是后面的那一栋,三号楼。”石毕语气轻松,表情相当自然。
巡警看了一眼他们的旅行包问:“这是要去哪儿?”
“跟旅行团去广西五日旅游。”石毕说。
宋红玉埋怨说:“就你磨磨蹭蹭,导游说就等咱俩了。”
石毕伸脖子往五号楼门里看,好奇地问:“这里出什么事了?”
这时,石毕看到邓立钢从楼道里跑出来,穿着警服的葛守佳紧随其后。宋红玉心头一紧,看了一眼石毕。石毕一只手插进裤袋里,紧紧握住一把瑞士军刀。
葛守佳冲巡警招招手,大声说:“你过来一下,有事问你。”
巡警放过了宋红玉和石毕,跟着葛守佳进楼道里面去了。石毕和宋红玉立刻离开了五号楼,快步往小区外面走。邓立钢加快了脚步,紧随他们出了碧水家园小区。
吉大顺加油回来,开到小区门口,看到里面有警车,立刻掉头把车停到小区后面的停车位里面,不熄火听着小区里面的动静。
看到邓立钢、石毕和宋红玉一溜小跑绕到小区后面来,吉大顺鸣笛两声,把汽车开出了停车位,三人立马上车。汽车拐上路,吉大顺一脚油门,一溜烟开走了。
邓立钢拍拍吉大顺的肩膀夸奖说:“大顺,你应急反应的段位提高了。”
“屋里的东西没落下啥吧?”吉大顺问。
石毕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来塞进大衣柜和书橱夹缝里面的那个东西落下了。
邓立钢说:“粗心大意是砍头的利斧,每一步都要走仔细了,前往马虎不得。仔细想一想,房间里你们没落下啥吧?”
“我的早就弄干净了。”宋红玉看着窗外说。
吉大顺回答得更干脆,他说:“全身上下,除了我是真的,其他一切都是假的。该销毁的我一样也没留。”
邓立钢说:“石毕心细,不用我叮嘱。”
石毕转移了话题,问:“你觉得楼梯上拦住你的那个警察,会怀疑你吗?”
邓立钢说:“当时没有怀疑,事后肯定会后反劲。”
上到顶层,我还没有后反劲。一股股怪异的气味,从502户的门缝里飘出来。敲门没人应声。我一脚把门踹开了。
弥漫在房间里的气味浓烈噎人。卫生间的门敞开着,墙面上四处是喷溅性血渍。地面汪着血水,蕾丝乳罩、丝质内裤被扔在地上。洗漱台上摆着砍刀、菜刀、大号克丝钳子,人体的白骨被铰成段,整齐地排列在一旁。紧挨着浴缸的绞肉机里,存放着没有绞碎的肉块;浴室的晾衣杆上挂着两副新鲜的内脏。
我脊梁骨缩紧,头皮一阵发麻,嗅着怪味进了厨房。煤气火开着,灶上放着一口不锈钢的高装锅,蓝色的火苗舔着锅的底部,浓烈呛人的气味就是从那口锅里飘出来的。掀开锅盖,两颗露骨的人头在浓汤里上下翻滚着,肉已经在花椒、大料、茴香等作料中煮飞了。杀人的现场我去过很多次,这么血腥的现场,还是第一回见。
刑警们仔仔细细搜查作案现场,我和葛守佳逐门挨户问询调查。301室里面出来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说:“家里只有我们老两口,老头瘫痪了四年,不能下床走动。”
跟着老太太进了她家卧室,她的老伴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我们。
“他瘫痪了四年,不能说话,也不能下床走动。”老太太的语气很平淡。
“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两个儿子,一个在俄罗斯做买卖,一个在海拉尔倒腾皮货。”老太太答。
我问:“刚才下楼看热闹的那个小伙子,是你家啥亲戚?”
老太太愣了一下:“你是说刚才?”
“嗯。”
“刚才我家没有人出去啊,再说了,我是外省迁来的,在雪城一个亲戚都没有。”
我那根绷紧的神经弹了一下,挽成一个死结,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上。我真该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头号嫌疑人就这样在我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这时候,吉大顺开的车已经出城,进入收费站。车上的气氛紧张起来,四个人谁都不说话了。他们心里明白,警方一旦反应过来,打电话给出城的各个关卡要道,他们将插翅难逃。邓立钢一只手塞进挎包里,眼睛看着窗口里的收费员,身体绷直了,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女收费员从窗子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拿着发票:“三十。”
吉大顺递给收费员三十块钱,接过来发票。栏杆抬起来放行,车子稳稳地开过了收费站。邓立钢身子往后一仰,靠在车座上,他把塞进包里的手拿出来,包里装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
邓立钢笑了,从后视镜里看了石毕一眼说:“那个警察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过来。”
唉,等我反应过来,等我把追捕的任务布置下去,黄瓜菜已经凉了。我两眼冒火,胸口滚烫,跟住户要了两块冰塞进嘴里降温。
浴室的墙上留有两枚指纹,是两个男性的,其他有用的线索没有找到。我不死心,重新打开衣柜门,一格一格地细查,依旧一无所获。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大衣柜,眼珠子挖不出来就用手,我扶住大衣柜,用力挪动它。紧挨着大衣柜的书柜晃动了一下,一个小东西掉进夹缝里。捡起来看,是一个驾驶证。驾驶证里夹着一张字条,上面有一个电话号码。驾驶证的主人叫石毕,二十八岁,一副知识分子模样。
当初,邓立钢再三勒令身边的人,销毁一切能查出他们身份的证件。石毕实在舍不得辛苦考来的驾照,悄悄留了下来,每到一处,就偷偷摸摸地藏起来,撤离的时候再拿出来带走。这样的举动他重复了很多次,从来没失过手,这一次逃离得太仓皇,他没有机会进屋取走,给重案组留下了一条重要线索。
房主是一个中年女人,瘦得像被风干了的腊肉。她说:“这套房子租出去了,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租期三个月,眼下还没有到期。”我问租房手续,她说,租户只给留下了李建峰这个名字和身份证号码,没有身份证复印件。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米八冒头,浓眉大眼,挺壮实,咱们雪城口音。”
“跟他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他说,自己住。”
李建峰身份证号码所在地是雪城远郊。通过户籍查询,我找到李建峰的电话号码。拨通了电话后,李建峰态度很差,上来就问:“你是谁?”
“我是公安局的。”
李建峰开口就骂:“滚你妈×远远的,你拿公安局吓唬谁?”
“我是警察!”
“警察多你妈×啥了?”
我火了,放下电话,开车直奔远郊。
四十岁的李建峰穿着一件破秋衣,在屋门口挥着斧头劈柴。他见有车停在他家院子前,直起腰看。我推门进了院子,亮出证件给李建峰看。
我说:“我就是那个警察,我开车过来听你骂。”
李建峰立刻 了,连声讨饶。他解释说:“屁股后面一堆讨债的,日子过得不顺畅,以为又遇到了电话诈骗。心里恨得不行,就顺着电话线骂过去了。”
我问:“你的身份证在身上吗?”
“丢了,丢了好几年了。”
我没有再跟他啰唆,找村委会主任和负责这一带的片警问询。经过深入细致的调查工作,确认这个李建峰不具备作案时间,排除了他的嫌疑。
案发现场有两副女性内脏,我们迅速查询辖区的咖啡屋、酒店、旅店、足疗店、网吧,是否有失踪的女性。消息很快反馈回来,雪城绿岛大酒店有三个女性失踪:一个叫刘欣源,一个叫黄莺,一个姓宋。三个人都没有身份证,也不知道家在何方。
我带人赶到绿岛大酒店,在监控里查到刘欣源、黄莺和宋姓女子视频画面。三个人有说有笑,从酒店的大厅里走了出去。定格拍照发现,刘欣源身材丰满,宋姓女子长发齐腰,那个叫黄莺的女孩,个子不高,左手腕上戴着一个镶着红玛瑙的银镯子。
酒店保安反映,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几次来酒店找过宋小姐。视频监控拍到了他的侧面图像,他就是在碧水家园楼梯上跟我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
我把视频照片打印出来揣在身上。两枚指纹中的一枚经查,跟一个叫邓立钢的指纹高度重合。五年前,他因打架伤人在派出所留下过案底。看照片认出来,他就是我心中的那个死结。房主仔细辨认过照片后也认定,他就是那个租房的“李建峰”。
案发现场驾驶证里夹着的字条上有个电话号码,我打过去是一个叫刘亮的男人接的。他是刘欣源的父亲,在济北市一家工厂的保卫科工作。三天前他接到女儿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哭号,说被打缩骨了,快寄钱救她。刘亮不敢报案,疯了一样四处筹钱,三天里寄过去七万元。接到我的电话后,他连夜乘火车往雪城赶,没买到坐票,站了整整一宿。
我把现场遗留的衣物和首饰给他看,刘亮不能肯定其中有女儿的。我跟他说,要做DNA鉴定。“这是干啥?”他问。
我说:“确认死者跟亲属的关系。”
刘亮像迎头挨了一闷棍,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两手死死按着椅子扶手,声音颤抖着问:“我闺女没了?”
“要确定是不是她,必须做亲子鉴定。”我说。
“我的闺女我认识。”刘亮挣扎着把话说出了口。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把尸体没了,只有内脏的话说出口。
刘亮像是安慰自己,他自言自语道:“我心里有数,不是欣源,百分之百不是!”
在绿岛大酒店工作的两个女孩子来到公安局证物处,辨认碧水家园碎尸现场的遗物。一个女孩子认出来黄莺的衣物和首饰,她说:“我俩住一个宿舍,她的东西我认识。”跟刘欣源住一个宿舍的女孩子,确认了刘欣源的衣物。宋姓女子跟谁都不熟,没人知道哪件东西是她的。
刘亮的DNA鉴定结果出来了,工作人员把鉴定书拿给我。
鉴定书上写着:在十五个STR基因座中,均无基因型不符者,故不可排除亲子关系。刘亮问我:“上面说什么?”
“两副内脏中,有一副是你女儿刘欣源的。”我尽量把语气放轻。
刘亮身子晃了两下,一头栽倒了。
黄莺的亲属无处查询,没有人为她善后。刘亮说,这姐俩是一块死的,在阴间好歹还是个伴儿。他把两副内脏领了,火化后放在一个白色瓷罐里,带回家去,入土为安。刘亮离开的时候,我把他送到火车站。刘亮满面悲戚,一只手抱着那个白色瓷罐,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明白他的意思,说:“我答应你,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破了这个大案!”
三个同时消失的女人,两个死者已经确认。宋姓女子下落不明,若是被绑架,那就是留了活口以备后用,否则就是同谋。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找到她。酒店保安说,宋姓女子浓重的桦原口音,我立即联系桦原公安局,层层深入摸底调查。消息反馈回来,宋姓女人叫宋红玉,在外省打工,母亲去世,家里只有父亲和弟弟,近期跟家里没有任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