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尽管我竭力回避着和华安县公安局的人见面,可到底还是随着周波、尉军等人,押着“二皮脸”来到公安局。下了警车后,我不由停了几十秒钟,用一种别样的心情,打量起眼前的这幢大楼。
我对这个大楼并不陌生,因为,我就是在这里开始警察生涯的,可是,那已经是快三十年的事了,而调到市局也十八年了。到市局后,虽然因为破案的事没少往回跑,可终究和过去不一样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老人相继退休退位,公安大楼也旧貌换新颜,加之当了副局长之后来得也少了,所以,对这里也就渐渐地有了距离,对它陌生起来。
对于一个县级公安局来说,这幢楼可以说是很大了,它矗立在十字路口上,高达六层,成弧形向西和向北两个方向延伸而去,六层算下来,大概能有一二百个办公室,看上去有几分“雄伟”的气派。只是,大楼虽然气派,可此时除了一楼值班室,几乎所有的窗子都是黑的,这说明里边没有人。在我没调离那些年里,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每个晚间都会有好多窗子亮着,不过半夜,楼里楼外别想消停下来。那时的警察们真是以局为家呀,特别是刑警,搞起案子来,起早贪黑连轴转是家常便饭。这些年可好,除非发生特别大的案子,下班点儿一过,局里就没人了。不过也不能全怪弟兄们,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捣蛋的,只要跟领导把关系整明白了,工作好坏没关系,照样提拔重用,你起早贪黑地干,不多挣一分钱不说,干得越多,责任还越多。谁也不是傻子,久而久之,就成了这样的一种局面。话是这么说,可作为公安机关,如果工作上松下来,给社会带来什么影响是可想而知的。不行,如果我当上局长,这工作作风首先就得整顿……
咳,你还没上任呢,想得太远了吧!
走进楼去,迎着我的是一个宽阔的门厅,可是,只亮着一盏低度的日光灯,所以光线很暗。现在基层公安机关的经费很紧,大概是为了节约电费吧。进了刑警大队走廊,光线就更暗了。可是,尽管暗,我还是感到,墙壁很脏,地上也不干净,有的屋门还裂了缝子,总之,看到哪儿,都觉得破狼破虎的。因为我举报的涉毒案没有证据,查不下来,而打警察的案子又是周波带人办的,所以,尉军到了局里后,把“二皮脸”往周波手里一推抹搭着眼皮就走了,我只能跟着周波走进他的办公室,接受他和一个年轻刑警的询问。
说真的,我当了大半辈子刑警,当了多年的刑警队长、刑侦支队长和刑侦副局长,接受自己弟兄询问还是第一次,可我没什么不满,因为这是必须的。在周波的询问下,我把自己目睹到“二皮脸”和大平三人殴打交警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包括一些围观者起哄的情景等。我注意到,在我讲述的过程中,周波的脸上下意识地现出了愤怒之色,这使我感觉到,这人好像还可以,不是那种没有血性的人。
很快,我的笔录做完了,周波又让我看了一遍,没什么出入,我签字画押后还给他,然后对周波说:“这回怎么样,有证据了,人可以拘起来了吧?!”周波却暧昧地对我笑了笑说:“我得请示一下!”说完就走了出去。趁这工夫,我去了一趟卫生间,给汉英打了一个电话,问市委常委会开过没有,研究得怎么样了。汉英告诉我,会刚刚开上,正在研究中,有结果立刻通知我。我有点着急,也有点儿担心,追问了句会不会出问题。汉英真聪明,一下就听出我的真实想法来,半开玩笑地说:“师傅,你对这个职务不是不感兴趣吗,那还担心什么?”这种时候,我也不隐瞒自己的心情了,小声说:“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汉英笑了,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没跟他细说,只说自己现在就在华安公安局,非常迫切地想当这公安局长。汉英说:“师傅,你就耐心等待吧,你不但会成为华安县公安局长,还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我听了又意外又高兴又期盼,心突突跳起来,觉得胆气也壮了很多。
从卫生间走出来,正要回刚才的办公室,另外一个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从里边走出来,虽然灯光很暗,可我还是一下子认出了她,急忙叫了一声:
“燕子!”
燕子也看出了我,露出白牙一笑,我们走到对面,我问她怎么也来了。她说不是带回来一个女的吗,她来帮着审一下。我问审得怎么样。她说,这个女的挺顽固,啥也不说,然后打开门让我看。我探进头,看到屋里是那个被大平踹了一脚的瘦刑警和那个被抓来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仰着脸,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她什么也没干,就是跟他们打了一会儿扑克,犯啥毛病了,她困了,要睡觉。瘦刑警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跟没听到一样,只是低头看笔录不说话。
燕子关上门,说就这样,没啥看的。我挺生气,问他们是不是力度不够,怎么一个女的都问不下来。燕子就笑了,说我在歧视女性。我也笑了,问燕子,那个瘦瘦的刑警叫什么名字,看着怎么那么窝囊,不像个刑警的样子。燕子只是含糊地告诉我他叫季仁永,有些特殊情况,所以才这样。然后我们就说起闲话,她告诉我,她现在当着刑警大队教导员,而且当了好几年了,当惯了,也不想动了。还说:“反正也老了,啥时让退就退了!”我笑了:“当我的面,你敢说老?退,我不同意,没门儿!”这无意的一句话让她听出了毛病,就说:“哎,严队……不,严局,你这话啥意思啊?难道你……”接着,就追问起我到底来华安干什么。我还是说没事,就是来随便走走,看看。她却瞅着我露出白牙笑了,说:“严队,别忘了我可是你的老部下,虽然你当了半辈子刑警,可还没有学会撒谎,我怎么觉着你来华安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呢?到底是公事还是私事啊……行,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这个燕子,就是这样,聪明,直来直去,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可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我说,看样子,你这性格是一辈子也改不了啦。她说,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想改也改不了。你不也是吗,一说假话,口气就不那么果断那么流利了。我又让她说笑了,真想把心里话说给她,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只是对她说:“等明天吧,明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她听了,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中闪了一下,还想问什么,周波已经走过来,她就把话咽了回去。
我转过脸,问周波请示得怎么样,周波低声说:“没办法,我得马上放人!”
我的心又咚咚跳起来:“放人?”
周波:“对,领导说,只有你一个人的证据还不够,被打的交警自己都说不清楚咋回事,也没有另外的人作证,所以,形不成证据链,只能先把人放了再说。”
我压抑着愤怒的心跳,逼视着周波:“周波,你是不是警察?”
周波迎着我的目光:“是。”
我:“你什么职务?”
没等周波回答,燕子把话接了过去:“严局,你这么厉害干什么呀?他是我们刑警大队长不假,可他说了不算!”
我:“怎么说了不算?周波,我怎么就不明白,你身为刑警大队长,你的同志和战友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流氓打成那个样子,你们却要把凶手放掉,你是哪国的刑警大队长?哪国的警察?你们想干什么?啊?!”
听着我的话,周波脸上现出了红晕,他看一眼燕子对我说:“严局,对不起,我真说了不算,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问:“那是谁的意思,谁要你放人的?”
周波和燕子对视一眼,没有马上回答。
我咄咄逼人:“周大队,怎么不说话,到底谁下的命令,你不是以领导的名义,徇私枉法吧?!”
周波这下吃不住劲儿了:“严局,你说什么呀,是屠局下的令,他主管刑侦和治安,我能不服从吗?你对屠局也知道吧,不了解他是啥人吗?”
听着周波的话,我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一下子住口了。
周波看着我不语。
燕子走上前:“严局,这些事,你就别管了!”
我说:“不,我必须管!”想了想问:“周波,屠局长要放人,什么理由?”
周波说:“我不说了嘛,证据不足,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证明,形不成证据链条。”
“如果那个被打的交警能指认他们呢?”
周波:“那差不多,受害人指认,还有人证明,应该差不多了,可是,关键是他不指认哪!”
我说:“走,你陪我去见他。”
周波:“这……屠局说,尽快放人。”
我说:“不行,要放,也得我跟受害的交警谈过再说。”
周波:“可是,万一屠局……严局,他很快就是我们局长了,听说,今天夜里市委开会,大概明天早上就能定了!”
消息可真灵通,几百里外的市委开常委会研究干部,这边一个刑警大队长都知道了,想来,知道的还不止他一个人吧!
我故意问:“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周波:“这……听别人说的。严局,您就别为难我了!”
燕子也说:“是啊,严队……严局,你是什么也不怕了,还得替我们周大队考虑考虑,他还年轻,还要继续在华安混下去呢,真要为这得罪了屠局,他今后咋办哪?再说了,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以前还发生过警察被打了,还要向打人凶手道歉的事呢!”
我说:“有这种事?以前的事我不管,这次是我碰上了,我绝不能不管。周大队,你硬气点儿,有事你就往我身上推,行吧?再说了,他到底能不能当上局长还没定呢,走吧!”
周波迟疑着看了燕子一眼,燕子说:“严局就这脾气,走吧,我也跟你去,有事咱俩担着!”
我们三个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