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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们来到华安县委。

县委和县政府是同一个大院,前后两幢楼,两幢很旧的楼。下车后,魏兰就指点着说:“现在还有这样的县委、县政府大楼吗?咋能跟新海比?一看就是个穷地方,你还想来这儿遭罪,真是贱坯子!”因为一切还是未知数,我就没理睬她的话,而是带着她进了县委大楼,可传达室说我找的人没在楼里,我按他们的指点,带着魏兰走出大院,来到另外一个地方。这也是一幢普通的办公楼,门上挂着四个醒目的大字:信访大厅。

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他是华安县委书记夏汉英。我来这里,就是来见他的,或者说,是他把我召唤到这里来的,我必须尽快见到他。县委传达的人告诉我,今天是书记信访接待日,汉英正在这里接待上访群众。

大厅不大不小,里边摆放着几排靠背椅,坐着三十多个上访群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似乎都是同样一副表情:严肃而又沮丧,同时又流露出几分不安和一点点儿的希望。他们的手上都拿着一张纸条。我正要向一个保安打听汉英在哪里,他却塞给我一张和他人手中一样的纸条,指点着墙边的一张椅子,让我坐下等待。

他把我和魏兰当成上访人员了。

我看看手上的纸条,写着阿拉伯数字“38”字样,如果排下去,那得等到前面的三十七人之后,我才能见到汉英,而汉英到晚上下班恐怕也接待不完这些人。看着这些上访者,我真不忍心打乱秩序,可三十八号实在太远了,我实在不能等那么久,我不得不轻声对保安说明我不是上访者,我是夏书记请来的客人。保安听了现出歉意的笑容,就说,夏书记正在里边接待一个上访人员,等这个接待完之后,他就去通报。等待中,我经保安允许,走到里屋的门口,隔着门缝向里边看去。

我就这样看到了他——汉英,夏汉英,一个四十出头、年轻而又沉稳的男子,看到他严肃而执著的面庞,一股温暖、喜悦、亲切、甚至热辣辣的感觉在我的心头生起,耳边也响起那个电话里他的声音:

“师傅,求你了,快来帮我一把吧……”

师傅,这是他对我的称呼,多年来一直这么称呼我,可是我却从来没叫过他徒弟。

说起来,那已经是快二十年的事了。当时,公安部为了提高基层公安队伍的素质,采取了一个特殊的举措,每年选拔一千名优秀大学毕业生充实到基层公安队伍中,并将其作为领导班子的后备人选,汉英就是在那时来到华安县公安局当上警察的。因为他是学文的,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所以让他当了局里的秘书。可是,他却不想舞文弄墨,而是一心想当刑警,没事就往刑警队跑。而我当时恰好是华安市公安局的刑警队长,因为我也是大学毕业,也是学文的出身,就天然地对他产生好感,我们之间迅速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友谊。他来到刑警队,总是就侦查破案的事向我问这问那,一旦我破了什么案件,他又会妙笔生花,立刻写成公安简报发出,好多还上了省市的报刊杂志,对提高我的知名度起了很大作用。而且我也很快看出,汉英不是纸上谈兵那种人,头脑聪明,眼光敏锐,看问题很有见解,人也正派,所以,有空时也愿意跟他扯一扯。于是,尽管我比他大上十几岁,我们俩却很快成了好朋友,而且不管我答应不答应,他就叫起我师傅,我也几次找局领导,要把他调到刑警大队,只是因为局里缺笔杆子,秘书科说啥不放人,我一时也没办法。后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发生了,汉英刑警队没去成,秘书科也没留下,市政法委发现了他的文字才能,一纸调令把他调走了,他自此离开了公安队伍。记得,他当时还很不情愿,他舍不得脱掉警服,舍不得基层公安机关的生活,也舍不得自己的刑警梦。我尽管也有点儿惋惜,但是,为他前途着想,觉得还是调出去对他发展更有利,就劝他服从了。可这一调不打紧,他到政法委不久就当上了副科长、科长,几年后,又离开政法委,被组织部门选派到基层挂职锻炼。这一锻炼就没再回到政法队伍,先是副镇长,接着是镇长、副县长、县委副书记,等他再回到华安时,已经是县委书记了。尽管这些年离得远了,可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无论是见面还是电话里,他还是称我为师傅。也就因为这样的关系,接到他的电话后,我才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华安。

他并不知道我就在门外,而是在全神贯注地接待一个上访者,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汉英耐心地说着:“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这件事已经时过境迁,现在想一下子彻底解决是不现实的,我也没这个能力。当然,政府对你们这些人的生活困难不会不管,县政府已经跟民政部门研究过,考虑将你们所有人全部纳入低保范畴,请你理解。”可是,这个上访者显然是个难缠的角色,他听完后却不买账,反而咄咄逼人地追问着汉英。

“夏书记,听你这意思,干过坏事的人,时间长了,就谁也管不了他了?我们吃亏的人时间长也就算了,就得吃下去了。你把我们列入低保,我们感谢你的好心,可是,我们原来好好的日子凭什么成了低保户?是他们抢了我们,把我们整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们凭什么不负责,反而要政府替他们负责?夏书记,我们可是听说你是清官才来找你的,现在你给我个准话,能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解决不了不要紧,我们马上上省,上北京。”

汉英一副为难的表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的耳边又响起他电话里的声音:“师傅,求你了,快来帮我一把吧!”

看着汉英眉头皱起的大疙瘩,一股怜悯之情升上心头,我觉得,应该帮帮他了,别的帮不上,最起码,可以把他从眼前这种尴尬的处境中拖出来。

于是,我咳嗽了一声,推开了门。

汉英和上访人同时转过脸,上访人是疑惑不解的目光,而汉英在一愣后,脸上立刻生出衷心的笑容,起身走向我。

“师傅……”

我的手被他紧紧地握住。

“师傅,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啊,师娘也来了,太好了,快走……”

汉英拉着我的手欲往外走,又想起什么,转向上访人。

“房启和,你先回去吧。你的问题,我会认真对待的,也会努力解决的。对,我要解决不了,你就找他!”

汉英说最后一句话时,手指指向我。

叫房启和的上访人愣愣地看着我:“他……他是谁?”

汉英:“我师傅!”

汉英拉着我走出接待室,在上访人员疑惑和担心的目光中走出信访大厅。我低声说:“汉英,你还是先接待群众吧,他们都等着你呢!”汉英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我必须先和你谈谈。”

汉英拉着我走出来,向旁边停放着的一辆轿车走去,边走边对魏兰说:“师娘,您等一会儿啊,我跟师傅单独唠几句行吗?”魏兰说:“唠几句行,可有句话我说到当面,你不能拉你师傅上贼船。”汉英尴尬地笑了,说:“师娘,你咋这么说呀,难道我是贼吗?我只是让我师傅帮帮我罢了,师娘你得支持我呀!”魏兰还想说什么,我拦住了她,让她耐心等一会儿,我跟汉英一会儿就完。魏兰恨恨地说:“我就知道,只要到华安就够呛。严忠信,你答应过我,来华安只是看看的,你要是留下,我可不给你陪绑!”

话太难听了,可我没心理她,和汉英一起上了轿车,并肩坐在后排座位上,汉英马上就开口了。

“师傅,既然来了,一定下决心了吧?!”

我说:“不不,没听你师娘的话吗?我只是来看一看,你可千万别……”

汉英:“不。师傅,你骗不了我,你能来华安,一定已经下了决心,就这么定了,我马上给曹书记打电话!”

汉英不等我表态,就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放到耳边。

我没有阻拦,此时,我早把来之前跟魏兰说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对,来之前,我把汉英的话告诉她以后,她持坚决反对态度,可是我的心一直蠢蠢欲动,最后只好绕了个弯子,说汉英张一回嘴,我这当师傅的不能一点儿面子不给,哪怕去华安看看,跟他唠唠也行呢。魏兰这才答应,而且坚决要求跟我一起来,她是生怕她不在我身边,我答应了汉英。可是,从踏上华安土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别说她,就是我自己也做不了我的主了。这是命运,是我不可阻挡、无法回避的命运。

汉英的电话打通了,他当着我的面,跟电话那头的江新市委曹书记说着有关我的话。

汉英:“曹书记,是我……对……有,我师傅来了……当然答应了……那现在可看您了,您可是答应我的,我请您马上召开常委会研究行吗……好,我等着。再见!”

汉英放下电话,转过脸看着我。

“曹书记说,他争取今天就开会,搞好了,今天晚上就能定下来,你就等着上任吧!”

可是,这……

此时,说什么都晚了,我的话出口时改变了意思。

“汉英,市委会同意吗?”

“没问题,我早跟曹书记说好了,他说,只要我能把华安的稳定工作做好,公安局长的人选就听我的。何况,你原来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屈尊来县公安局任职是委屈你了。”

“可是,我已经五十五了,退二线了……”

“不,你周岁才五十四。曹书记说了,一切从工作出发,只要有利于华安的稳定,可以破例。师傅,你就放心吧,曹书记要是不信任我,也不会派我来华安。再说了,公安局长可不是没人当,这些日子,好多人都在活动,有的甚至省里都有人说话,都让曹书记顶住了。这不就表明他的态度了吗?”

汉英本来是安慰我,可是,他的话却把我的心悬了起来:“是吗?都有谁盯着这个位置呢?是华安的,还是市里的?是公安机关内部的,还是外部的?”

汉英说:“哪儿的都有,不过,最具竞争力的还是华安公安局的人,你能猜出几分吧?!”

我脑袋转了一下,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影:“梁文斌?”

梁文斌是华安县公安局的政委,也是副处级,跟我比,他最大的优势就是年龄,而且由政委转为局长,也是顺理成章。如果省里有得力的人帮着说话,还真挺有竞争力。

可是汉英却说:“梁文斌算是一个,可是,还有比他更具竞争力的。”

我一下糊涂了,除了他,华安县公安局内部还有谁?

汉英说:“屠龙飞!”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屠龙飞?他……”

汉英:“怎么,惊讶吧,就是他,别看他只是个副局长,可要论起竞争力来,远远超过梁文斌。目前,唯一能威胁到你的,只有他。”

我担忧起来:“那,我……”

汉英:“没事的,师傅,你放心吧,我已经跟曹书记说定了,华安公安局长的人选必须听我的,否则,我就不当这个县委书记了。”

我松了口气,但愿他说的是真的。不然,我大老远地跑来,等着上任,最后落了空,那我的老脸可真没处搁了。

想到这里,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有人知道你推荐我来华安当公安局长吗?我是说,市委曹书记以外的人。”

汉英:“应该没有。我跟曹书记提过,在研究之前,不扩散这个消息,他跟我一样,也不想让人知道添乱。”

“这么说,华安应该没有人知道了。”

汉英:“应该没有。”

我又松了口气。

汉英:“师傅,我看这样吧,我还得继续接待上访,你和师娘先去招待所休息,我马上给办公室打电话,让他们给你安排住处,晚上咱们再谈。”

汉英说着,拿出手机欲拨电话,我急忙阻拦。

我:“不不,你什么也不要安排,我到街上转转,体会一下华安的风土人情,晚上再联系吧!”

离开汉英,我拉着魏兰的手向街道上走去。尽管她不停地追问汉英都说了什么,我到底答应没答应,我还是含糊其词说没定,我这个“没定”指的是市委还没研究确定,可故意让她理解成是我还没有决定,我是想让风波尽量晚一点儿发生,万一市委研究时否决了,也就不必跟她赌气了。她跟我来华安,为的就是阻拦我当这个公安局长,可是,如果江新市委决定了,那她的一切努力就都落空了。

我好像有些激动,不,是很激动,离开汉英好一会儿了,我还感觉到心脏的跳动,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已经这把年纪了,把名利已经看得很淡,而且我是从市公安局副局长降下来当县级的公安局长,居然还为这种事激动,真有点儿不可思议。但是,这种激动却使我意识到,尽管自己一直没承认,可事实上,我对这个职务还是挺当回事的,也就是说,我想当这个公安局长。真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当副局长,每当办案受到干扰和压力时,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或者想过:“我要是局长就好了。”对,有一回,因为主抓的一起案件受到来自上边的干扰,最终使罪犯逃脱了惩罚,我气得喝醉了酒,并借着酒劲给汉英打了电话,发了好一通牢骚,当时还说了一些假如自己当上公安局长,将会如何如何之类的话。汉英当时就安慰我说:“师傅,您别生气了,等哪天你徒弟上去了,一定让您当公安局长。”想不到,他居然要在今天兑现诺言。

在海边跟汉英通话时,我也说起年龄问题,说我已经老了,不比当年了。可汉英却说,师傅,三国的黄忠、赵云比你老不老?照样冲锋陷阵,力斩敌将,何况,你这个年纪根本不老,正是干事的时候。又说他不完全赞同现在使用干部上的一刀切政策,说当官干事不在年龄,英雄多大年纪都是英雄,狗熊再年轻也是狗熊。美国总统里根七十多才当选,可照样被评为美国历史上最有成就的总统之一。还说,师傅你是个难得的英雄,你一定能在公安局长的岗位上大显身手,干出一番事业来。汉英完全切中了我的脉搏,话句句说到我心里,说得我血脉贲张,这才做出离开海滨来到华安的决定。

手机突然响起来,因为我过于专注地思考,不由吓了一跳。我以为是汉英打来的,急忙拿出来,看也没看地放到耳边,刚要叫汉英,手机传出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您好,是严局长吧,我是周波!”

“啊……周波,有什么事?”

“严局长,您忘了吗?请您赶快来做个笔录啊!”

我一下想起,我是这起案件的证人,我本该跟他一起回局,却因为急着见汉英而离开了。

可是,我却没有答应周波的要求,因为,我目前的身份有点尴尬,或许,有人已经知道我即将当上局长这件事,甚至,他们还会以为我老不要脸,在背后活动呢。如果我去了被谁碰到,问起这事,可最后我又没当上这局长,该有多难堪?不,我不能去,要去,也得等事情定下来。所以,我就对周波说我还有事,暂时去不了公安局,现场有那么多人围观,不差我一个人。然后,没等他再说什么,就撂下了手机,还把它关了。

魏兰在旁边说:“咋样,自找麻烦吧?我拽都拽不住,疯了似的,把我一甩就上去了,咋没让人家把你打扒下!”

听着她的气话,我笑了:“他们没那个胆儿,我一报是公安局长,当时就吓傻了!”

魏兰:“咋的,你还真想当局长?你刚才是不是答应汉英了?”

我急忙地:“谁说的,我不是说了吗?没定,还没定!”

我害怕她再提这个话题,赶忙转移话题,说汉英现在忙,晚上请我们吃饭,既然现在没事,我就陪她逛逛街吧,看看华安同当年比有什么变化。她默许后,我们就慢慢转起来。说真的,我最不愿跟她逛街了,她所说的逛街就是逛商店,看这个,看那个,特别累人,特别无聊,所以每次她让我陪着我都头痛,可现在不行,为了讨她的好,为了可能会到来的风波不那么激烈,我以最大的耐心陪着她,直到被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打断。

当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我俩都有点儿饿了,也没跟汉英联系,就在一家小饭店简单吃了点儿。吃过后从饭店里走出来时,忽然看到三个人从不远的另一家饭店走出来,嘻嘻哈哈地向路旁的一辆轿车走去。尽管离得远一点儿,我还是一下认出了是谁。

是他们,是那三个打交警之后被我当场抓住,被周波、燕子他们带公安局去的三个小子。

怎么可能?难道我真的老了,眼睛花成这个样子,认不清人了?还没等我让魏兰帮我看,三人的说话声传过来。

“大平哥,二皮脸,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还有事……”

“三榔头,你得了吧,不是跟你说了吗,不用你花钱,今儿你给我们哥儿俩出那么大力,得感谢感谢你,快走吧!”

名字都相同,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这时,魏兰也认出了三人,吃惊地捅了我一把小声说:“那不是他们三个吗?他们不是抓进去了吗,怎么又出来了……”

我没有回答,因为来不及了,三个小子已经钻进了一辆三菱车中并启动车子,向远处驶去了。我急忙奔向路边,拦住一辆出租车,叫魏兰快点儿进去,魏兰又扯着我问干什么。我没时间解释,使劲儿把她推进车内,然后自己也钻进去,让司机开车,盯住前面的三菱。

魏兰气得不知说啥好:“你呀,你呀,我就知道,就知道……”

出租车停下了,因为前面的三菱停下了,三个小子从车中下来,向路旁走去。

我让魏兰付车费,自己先下车,跟在三个小子后边。

路旁,是一幢五层大楼,霓虹灯闪亮,楼顶上方几个时时变幻色彩的巨型大字:天上人间。

这是什么地方?

我跟在三个小子的后边向大楼走去,很快看清了门口的广告招牌:生在人间,活在天上,食宿洗浴,歌舞娱乐,应有尽有,为所欲为。

看起来,这是个饭店、旅馆和娱乐俱备的综合服务场所。可是,我多年来侦查破案走南闯北,各种场所也没少出入,可写着“为所欲为”招牌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KqNt8twIRrfaMFrA+HbCRp9ZFk9CVI6Ew7i3WS98TUSl4dktXgzY/PEDsZHmpVd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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