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突然把门打开,一下看到了一个人,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明亮的、关切的目光,心不由一热,脱口而出:“燕子……”
是燕子。算起来,我来华安已经两个多月了,虽然跟她见过面,可是,每次都很忙,都是匆匆而过,一直没空坐下来唠一唠。现在,她出现了,在这种时候找我来了。我们互相注视着,一时之间,世界似乎不存在了,只有她和我……
我退后一步,轻声说:“进来吧!”
她走进来,我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感觉腿忽然有点儿发软,坐到座位上后,还有点儿飘飘忽忽的感觉。
她坐到我对面的椅子里,我们依然对视着,看着对方的眼睛,从瞳孔望进去,望到对方的心灵深处,屋子的光线有点儿幽暗,恰好掩盖了可能产生的羞怯,我们无所顾忌地看着对方,看着对方的眼睛,一种难言的、美妙的、同时也有点儿哀伤的感觉在我的心头生出,我忽然感觉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读者们一定能猜到和感觉到,我和燕子中间有点事儿,是的,是有点儿,我们之间是有点儿小秘密,只有我们俩知道的秘密。我这么一说,读者肯定马上会联想到什么暧昧的事情,不,您不要亵渎我们的感情,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您所想象的那种事,我们的秘密就是互相可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感知和抚摸着对方的心灵,倾诉着我们心中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仅此而已。
这就是我们的秘密,而且是十八年前的秘密。在十八年前我调离华安就中断了,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也曾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万没想到,十八年之后,命运会让我们再次走到一起,重新凝视着对方,就好像时光没有中断一样……
我们俩相识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华安公安局任刑警队长,她从警校毕业后分到了我们队担任内勤。对,她的名字叫邢燕,和六十年代毛泽东树立的一个女英模姓名相仿,只是少了一个“子”字。她分到我们公安局时,最初也不是刑警队,而是政工科,凡警察都知道,那可是个好地方,风吹不着雨浇不着,工作也不怎么累,还有点儿小权,特别适合女同志。而燕子又有文字特长,写个材料跟玩似的,又快又好,这样的人,不用说更是干政工的料了。可她干了不长一段时间就说政工科都是些虚活儿,她要当真正的警察,而真正的警察就是刑警,就这样,找领导闹来闹去遂了心愿,来到了刑警大队,来到我的身旁。也就从那时起,我们成了“兄弟”。
对了,在这里我要解释一下,在我们公安内部,尤其是刑警这支队伍里,无论是上下级还是搭档,往往爱互相称为“兄弟”或者“弟兄”,听起来有点“匪气”的感觉,因为,只有旧中国的山大王土匪、许大马棒、座山雕八大金刚们才相互称兄道弟呢,我们是人民警察,怎么能这么称呼呢?读者可能也会这么想,那是因为你没有当过警察,即使当过时间也很短,没有对这支队伍产生深厚的感情,当你和你的战友为了破案,抓逃犯,在一起摸爬滚打、夜以继日东征西跑之后,当你们一起要冒着生命危险与罪犯搏斗之后,你就会明白我们之间为什么用这样的称呼了,那是一种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情感哪!
还是说燕子吧。任何公安机关的刑侦队伍,雄性激素都特别突出,这是由工作性质决定的。当时,我们华安公安局刑警队三十多人,全是男的,燕子的到来,给我们的队伍增添了一种别样的风格。她的性格也非常适合当刑警,大方,泼辣,干起工作来脚步如风,身影像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加之聪明机智,长得又漂亮,所以,很快赢得了弟兄们的好感,大家都开始用“燕子”来称呼她。而且,她工作勤奋,兢兢业业,不但把内勤管得井井有条,各种报表严丝合缝,遇到一些扫黄打非或者涉及到一些女性的案件了,还往往要靠她出面,从女当事人口中问出我们男性无法问出的案情,弟兄们外出办案不在家的时候,她更是把每个办公室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因此,她受到全队弟兄的欢迎和喜爱。因为她是内勤,我是队长,所以她跟我接触得更多一些,特别是开展严打会战的时候,她更会跟我一样,起早贪黑守在队里,随时准备出各种数字上报,至今,我跟她埋头在报表前,琢磨着一个数字怎么报、怎么核下来、耳鬓厮磨的感觉依然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用不着隐瞒,当年,我确实暗暗喜欢上了她,这种感觉我是一点点意识到的,因为我渐渐发现,如果有一天我没看到她的身影,就好像缺少了一点儿什么,一天都会魂不守舍,直到她出现在我面前。看到她婀娜的身影、美丽的面容、明亮的眼睛,我的心才会安宁下来。而她呢?我渐渐发现,有事没事也爱往我的办公室跑,当然,每次都是有事,可是,有些事确实有些牵强,譬如一些报表的数字,她明明可以决定,却偏偏要来问我。我呢,如果有时间,也会不厌其烦地详细告诉她。而且,每到公共场合或者人多的时候,我们俩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碰到一起,碰到一起又害怕地马上移开,可是,不一会儿,又会碰到一起,直到有一天,当我们的目光再次碰到一起时,她突然嫣然一笑,那一瞬间,我的心激烈地跳起来……
我们这是什么?爱情吗?
但是,我们只停留在这种程度,没能再前进一步。
因为,我比她大了十几岁,而且已经结婚,当我见到她时,我的儿子已经上小学了。
当然,我可以离婚。
可是,不行,我不能离开我的妻子,她和我相濡以沫,已经度过了多年的时光,她非常的依恋我,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抛弃她,就会毁了她,我曾经答应过给她幸福,我无法想象她被我抛弃后的不幸身影。不弃不离,是我对她的承诺。
那么,这是婚外情?
我不知道,如果是的话,我们也顶多停留在“情”字上,只有情,再没有别的,我们没有越过雷池一步。
可是,我切切实实地意识到,当时,她在我心中是那么重要,有时我甚至觉得,我的生命中已经离不开她,有时看着她的背影,我会痛苦地想:我怎么会碰到她,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对我到底是幸福还是折磨?
还是承认吧,我爱上了她,爱上了妻子之外的女人。
谁说爱情只有一次?谁说爱的人只有一个……
当时,我们还有一个选择:偷情。即,我们互为情人,可以幽会,品尝禁果的滋味……
可是,也不行,不是没有那种机会,不是没有那个胆量,也不是……
是什么,我说不清楚。
真的不是没有机会,有一次,为了诱捕两名毒贩,我曾经和她假扮成大款和“小蜜”,在一家旅馆的客房里住了三天三夜,没有任何外人在场,那可真是个好机会。可当时要随时准备应付露面的毒贩,根本没那种心情。等毒贩抓获,案子结了,我才产生一丝悔意,却已经时不再来……
或许,就像人说的那样,我是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当时,我们的距离是那么的近,我相信,只要我提出要求,她一定不会拒绝。可是,我没有……
渐渐地,这成了一种煎熬,一种幸福伴和着痛苦的煎熬,我渐渐产生了一种感觉,不能这样下去了,必须要有一个说法,或者……或者……然而,就在我决心还没有完全下定,市局调令发来,于是,机会永远地失去了,我们分手了。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私下联系过。我的意思不是再没跟她接触过,都在刑侦口,虽然不在一个局里,接触还是有的。可那往往是我来县局指导破案的时候,而那时她已经为人妻,见面时,我们都变得矜持起来,她看到我,总是随着我职务的变迁,尊敬地叫上一声严大队、严支队、严局长等等,这让我有点伤心,可是也只能如此。当然了,我从未改变对她的叫法:燕子。每叫出这个名字,我的心里都要生出一种别样的感情,让我温暖,让我痛苦……
这就是我们的前史,我们的关系,我们的感情。
随着我职务的晋升,我们的接触越来越少,可是,我从未忘记过她,甚至,去年还曾经梦到过她,梦里,她依然是年轻时的样子,用她那宁静美丽又带点狡黠的目光望着我,我则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了她的心声,我的心被幸福所溢满。
爱,是不会忘记的。
可是,我们之间也就是如此,我们是纯洁的。更有意思的是,除了我们两个人,当时,队里队外,再没有任何人看出我们俩有这种特殊的感情。也就是说,这是我们俩的秘密,而我们两人之间也从未表白过。
奇怪吧。要是换了现在的年轻人,恐怕早滚到床上了,二十年过去,儿子都老大了,或者,早就分手了,不知已经离过几次婚了……
可是,那是你们,不是我们。
或许,会有年轻的读者笑话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做这种春梦呢,还公安局长呢,色狼!
别说得那么难听。一、我说的事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不像现在这么老。二、即使老人,也有爱的权利,也同样有爱。何况,五十多岁并不那么老。你读过《廊桥遗梦》吗?如果读过,就能够理解我们了。三、公安局长也是人,感情这东西不分年龄、身份、种族。四、我们没有突破那条线,所以,我们也就没给任何人造成伤害,也就没有什么不道德的。所以,请给我们一点宽容好吗?对,那样说我可以,千万不要说她,她不是那样的人。
还是回到现实中来吧。现在,她就在我的对面,我的眼前,我们的目光再次凝聚在一起,我再次产生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不真实的感觉,感觉到时光并没有过去,我们依然还在从前。幽暗的光线中,我看着她可爱的脸庞,觉得她还那么年轻……年轻的读者看到这儿一定哑然失笑:什么“可爱的脸庞”啊,什么“年轻”啊,她四十多岁的人了。可不是,我都五十五岁了,我离开华安时,她已经在刑警大队工作了四年,那时就已经有二十多岁了,再加上我离开的十八年,现在怎么也有四十二三岁了吧。对于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四十岁的人可能太老了,可是,对我这样五十几岁的人来说,四十岁实在太年轻了,何况她是我的燕子……
我们互相凝视着,此时,我真的想回到当年,我还是当年的刑警队长,她还是内勤,如果真的回到那时,我们是不是有别的选择……
别胡思乱想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过去的已经过去。在和燕子的对视中,我看出,她的体态已经有了一点儿变化,尽管腰肢的曲线仍在,但是,比当年明显丰腴了,脸庞依然美丽,眼尾的皱纹还不明显,也是光线暗我看不出来的缘故,然而,不管她长到什么年龄,脸上有多少皱纹,在我看来,她永远都年轻而美丽……
有点儿肉麻了,到此为止吧。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她来找你,一定有什么事,你不能老是这样看着她。
我这么想的时候,她好像也心有灵犀,我们的眼睛突然闪了一下,同时微笑起来,移开了眼神。
我问:“燕子,有事吗?”
她一笑:“你说呢?我要被人家清出去了!”
哦,原来是为这个事。
我问,屠龙飞整她,是不是因为我的牵连。她诡诈地笑了笑:“有点儿,也不完全是。”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她说:屠龙飞这个土匪,成天脏话不离口,跟下边说话更是说骂就骂,啥粗话都说得出来,前两天,他在参加刑警大队的例会时,又照样骂起人来,话还极难听,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站起来顶了他一句:“屠局,你可是领导,嘴能不能干净点儿呀?”因为从来没人敢捋他的虎须,燕子说出这个话,会议室一下静下来,好几个刑警吓得变了脸,屠龙飞也愣住了,当时还真的不再骂人,看着燕子说了句:“怎么,有撑腰的啦?”然后就是今天上午,他在刑警大队召开会议,当众宣布,让她和周波自找单位,刑警大队没有他们的位置了。
我的心又气得怦怦跳起来。不过,屠龙飞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莫非,他知道我和燕子之间过去的隐秘,故意这么做给我看?不会吧,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来呢?
燕子说:“他说对了,你要是不来,我是不会跟他说那话的,他也知道我是你过去的手下,所以才故意这么做。”
我放心了一些,说她大可以放心,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谁也赶不走她。她说她倒不怕走,而是感觉出来,屠龙飞是成心跟我作对,我必须心里有数。我说我知道,他的问题早晚得解决,只是时机不成熟。燕子听了又替我担心起来,说这个人跟一般人不一样,是个畜牲,土匪,后台又那么硬,实在不好办。然后说,她听周波说过,当年商服街动迁的事我要管一管,也知道我来华安很大程度是冲着贾氏兄弟来的,她说这都不是容易的事,不要太着急。说着,把手中一沓白纸放到我面前,说这是一些刑事统计表和两份治安形势分析。她说:“我估计,你会用得着,就一直干到下班才算勉强弄完,给你送过来了。对,这些报表和治安分析都有两个版本儿,一份是给上级报的,一份是我自己掌握的,你看需要哪份吧!”
燕子的话,外行可能听不懂,可我一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公安报表就开始不真实,特别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把治安问题跟一方党政领导的政绩挂起钩来,问题就越来越严重。近几年,党中央提出了创建平安中国的口号,这本是个良好的愿望,可到了下边就走了样。到了省里,省里提出了创建平安某省的口号,到了市里,市里又提出了建立平安某市的口号,到了华安,自然也要提出创建平安华安的口号。可是,我跟汉英分析过,贫穷和愚昧是犯罪的根源,再加上严重的社会不公,发案是说降就能降下来的吗?可是,为了创建平安,上级开始给下级下达指标:你那个市、那个县,一年只能发案多少起,超过这个数字就一票否决。那这个市县怎么办呢?自然要把任务落到公安机关头上,公安机关不是神仙,发案也不是说降就能降下来的,只好在报表上做文章,这下子,可难坏累坏了内勤们,他们要苦心孤诣地编造各种数字,小心翼翼地造假,既不能超过上级下达的指标,又不能让人看出来。可是,有些案子很大,明明发了,你不立能行吗?就算你认罚了,报上去上级也不答应。譬如,华安公安局如果把真实的数字报到上级的江新市公安局,无论是市公安局或者是政法委乃至市委市政府,会立刻火冒三丈,严令你把数字压下去,不能因为你一个县影响了全市的成绩。所以,那些负责任的内勤只好立了两本账,一本是上报的,另一本是防备万一自用的。
燕子凑上前,指点着报表上的数字,比较着两份的不同,告诉我哪个应该注意,我也凑上前,一边看报表上的数字,一边倾听着她的话,我们的头下意识地凑到一起,这使我再次感到时光的倒流。
要说的话说完了,我们缩回身子,默默地对面坐了片刻,她站起来说:“我走了!”
我说:“走吧,不早了!”
她没有再说话,扭头向门口走去,我送在她身后。走到门口,欲推门时,她又停下脚步,回过头端详着我说:
“别太拼了,要注意身体!”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使我的心里生出一股特别的温暖。我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燕子走了出去。
我回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真实的治安形势分析,立即意识到形势的严峻性,同时也意识到,上任以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在其他事情上消耗的时间和精力太多了,现在,必须认真对待刑事犯罪了,该集中精力来抓“严打”斗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