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当我要开始讲述这段沉重经历的时候,眼前居然浮现出这样的画面:阳光,大海,沙滩,欢声,笑语……
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因为那段经历有太多的残忍和血泪,我的心灵已经无法承受,潜意识开始回避,所以,在开始讲述时,才首先映出这个好像同那段经历无关的画面……
我一时想不清楚,不过,这个画面是如此固执地浮现在我眼前,让我无法挥去,那就顺其自然,从这里开始吧。
这是一幅画,一幅巨型的、一点点在我眼前展开的画面——
首先是海水,一望无际的海水,从我的眼前一直伸展到天边。一些没见过大海的人往往会被书上的字眼欺骗,什么“蔚蓝的”“碧绿的”,不对。最起码,我亲眼看到的大海不是这个颜色,它是墨绿色或者说是黑蓝色的,光线暗一点时,还会成为灰色和黑色。画面渐渐拉近,我看到了海岸,看到了冲向岸边的海浪,它先是在很远的地方积蓄,渐渐隆起,形成巨大的、看上去很是吓人的涛峰,然后发出沉闷的吼声向岸边扑来。可是由于过早发力,还未到岸就腾身跃起,于是,扑到岸上的时候,能量已经消逝,只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把白色的浪花摔到沙滩上退去,同时也把一些裹挟而来的沙砾、贝壳、海螺及说不上名字的海洋生物留在沙滩上。
于是,我又看到了海滩。海滩很宽,约五六十米,当然是由沙子组成。总体上说,它是黄色的,但并不完全如此,离海水最远的部分因长期裸露在日光下,被晒得几乎成了白色,但是,随着它逐渐向海水延伸,颜色渐渐变了,变成了浅黄色、棕黄色,当到达与海水相交处时,则变成了深黄色。目光向两边看去,漫长的沙滩如巨人的臂膀向两边延伸,伸向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把一湾海水拥抱在怀中。听儿子说,它的实际长度近三十公里,是中国北部最长、质量最好的沙滩海岸线,素有“万米金沙滩”之称。沙滩上,一朵朵遮阳伞撑起,就如美丽的花朵在绽放,与之相映的,是海水中五颜六色的游泳圈及女孩子的游泳衣,它们把海滩和海水装点得格外绚丽。在这样的图景中,不时传出女孩子受到浪花袭击发出的惊喜而夸张的尖叫声……
画面变成了特写,在画面的一角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中年……不对,一个老年……也不对,一个说老还不算老,说年轻也不年轻的男人,他相貌普通,眼神呆滞,穿着游泳裤衩,裸露着上身坐在沙滩上,冷眼看去就如一座雕像。
画面发出响声,是手机的铃声,雕像听到铃声活动起来,他打开身边装外衣的塑料袋,把手机拿出来放到耳边,听了手机中的几句话后,他呆滞的表情一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平静的眼神,他思考了一会儿,猛然站起,拾掇起衣物,穿着游泳裤衩,背对海水向沙滩上方走去……
随着男子移动的身影,我们看到了沙滩外的绿地,那是精剪后的草坪及树丛,绿地后,是一平如砥、满载人们畅想而奔向远方的海滨大道。走过海滨大道,映入视野的是一幢幢身姿各异的高楼,每幢大楼的顶部都有“亲海”、“临海”、“观海”等字样。走过高层区之后,画面上呈现出几片样式、色调各异的住宅小区,它们有的是三五十户一幢的住宅楼,有的是一幢幢式样别致的别墅。男子就在这样的画面中走来,走进了一个住宅小区,走进一幢住宅楼,走进一个门栋,一个单元,走进了我的家……
定格。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天亦梦亦幻,恍如隔世。
读者一定已经猜出,那个男人就是我。是的,他是我,是两年前的我。当时,我已经退休……不,已经退居二线,已经离开我熟悉的工作和生活,住在那个海边小区中,提前享受起退休生活。
来到海滨的最初一段日子,我感到由衷的幸福。我是苦出身,几乎是刚刚学会走路,就要去山上打柴、捋猪食菜,后来,为了上学,每天要走好远的山路,放学路上,还要打上一捆柴草背回家中。后来长大了,高考恢复,已经回乡参加生产的我,狠下心来复习了两个月功课,终于考上了大学,从农村拔出腿来。毕业后恰好赶上公安队伍扩充,当上了警察,而且当的是刑警,一当就是三十年。这三十年里,我风里来雨里去,没过一天安生日子。那时何曾想到,有一天会在这种美好的环境中,过上这种悠闲、优越的日子。对,别的不说就说睡觉吧,这对别人是很普通很自然的事,可对我却完全不同。我的睡眠经常是在熬了几天几夜把案子拿下来后,往床上轰然一倒酣然入梦,如果没人打扰,不知要睡到何时才会醒来。而更多的是,电话铃(后来是手机)声突然急促地叫起,把我从酣梦中唤醒,一边抑制着狂跳的心脏,一边匆匆穿衣起床,奔向一个现场,而且还常常是血腥的现场。哪像现在,倒下后再也没有任何担忧思虑,一觉睡去,往往要听到次日早晨小区的喇叭播出的音乐声才会自然醒来,而且还要赖在床上一会儿再起床。洗漱过后,又和老伴一起来到海边,沿着沙滩漫步。吃过早餐后,看看电视,上上网,看看书,或者来到湿地公园,把长长的鱼竿抛到水泡中,等着鱼儿上钩。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来到海边,半卧半坐在沙滩上或者浸泡在海水里,享受着眼前的美景。中午太热,吃过午饭是一个长长的午觉,等到太阳栽西、紫外线照射得不那么强烈了,再次来到海边,坐到海水里,任海潮冲涌。傍晚,又是在海边徜徉满足之后,才回到家中,躺到床上沉沉睡去,直到次日天明。
对这一切,老伴很是知足,她常常自语地说着:“这是生活给咱们的回报,你累了大半辈子,该歇歇了。”我也觉得她说得对,常常呼应她说:“是啊,今后,再也不用为什么疑难案件伤脑筋了,我要尽情地享受生活了。”
对这种生活,只能用一个词汇来形容:“美好”,实在是太美好了。美好得甚至让我感觉不真实,坐在海滨沙滩或者走进自家小区时,我常常跟老伴私下互问:“这是真的吗?这不是梦吧?”对,当时,唯一搅乱我幸福生活的似乎只有梦境了。非常奇怪,尽管已经在海滨居住了半年多,可是,出现在我梦境中的,却依然是永远的白山黑水,是凛冽的严冬和酷热的夏日,依然是为破案而伤神。有一天午睡,我就做了一个这样的梦,梦中,我为寻找一起疑难案件的线索苦苦寻觅,累得头都痛起来,直到愕然醒来。
就是从那天起,我的心情忽然发生了变化,幸福的感觉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空虚。最先发现我这种变化的当然是老伴,她追问我怎么了,我就向她提出一个问题:难道,我们就这样下去,一直到老?难道,我们就这样等待死亡来临,直到生命结束那一天?
老伴听了我的话很反感,同时也很恐慌,甚至怀疑我的精神出了问题,刨根问底地追问个不休,我只能含糊遮掩过去。可是,我可以欺骗她,却不能欺骗自己。从那天起,我就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大大的问号又摆在我的面前:难道,你就想在这里、像这样终老此生,一直到离开世界的那一天?
我的心在回答:不!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
我无法解答,我陷入彷徨之中,陷入沉默之中,陷入忧郁之中,直到那一天,我在沙滩上接到了那个电话,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家庭内部斗争之后,我的身影从海滨消失了,来到我要讲的故事之中,来到两千多华里外的华安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