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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后我不是第一次来县委,可每次都匆匆忙忙,没有特别注意过它的面貌,因为昨天夜里的截访事件处理得比较顺利,今天的心情也比较好,所以现在才有闲心打量一下它。县委县政府大院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是一南一北矗立着两幢楼房,我参加工作那天起它们就矗立在这儿,到现在怎么也有三十几年的历史了。尽管楼面刷了一层色泽鲜艳的涂料,但仍然难以掩盖它的陈旧和破败。和当年不同的是,两幢楼中间形成的大院里,栽种了一些花草和树木,把大院点缀得顺眼了一些,除此之外,似乎和以往没什么变化。看到这个情景,我有几分感慨,如今,哪个领导上任不急于改变办公环境?“领导要致富,赶快搞建筑”啊!可汉英却没有这么做,这小子,是张罗不到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呀……

嗟叹之间,警车驶进大院。我下了车,正要往县委大楼内走,却看到汉英从里边匆匆走出来:“师傅,上我的车!”

汉英说着,走向旁边的一辆越野车,我看了看,不是他平时乘坐的那辆01序码开头的轿车,心里有点儿诧异,就把我的车停在旁边,上了他的车。他也不说什么,自己当司机,启动车向外驶去。

他要带我去干什么?

我没有问,扭头看看向后退去的县委大楼,说起刚才想过的话:“汉英,咱们县委县政府大楼可实在太旧了,有损形象啊!”

汉英轻轻一笑:“官不修衙,客不修店。”

我说:“那都是过去的理论了,现在正好相反,凡是当官的都千方百计修衙门,建大楼,又有政绩,又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汉英说:“我要这么干,你还能认我这个徒弟吗?师傅,我还年轻,干点儿事再说,最起码,暂时还不想发财。”

我说:“你以为县委书记能让你当一辈子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到时候可别后悔。”

汉英说:“后悔也比进监狱好得多。”

汉英的话说得我心里挺高兴。曾有个五十九岁现象的论断,即,一个领导平时挺廉洁的,临近退休之年却忽然变了,琢磨后路了,伸手了。而现在则不同,越年轻的胆子越大,贪心越大,有的甚至刚上任就伸手,就好像没日子搂了似的。所以说,这不是年龄问题,而是做人的问题,目前看,汉英绝不是这样的干部,这让我感到欣慰。

车驶出县委大院,汉英好像刚刚想起似的,感谢我昨天夜里平息了事态。他说:“师傅你不知道,我一接到电话可吓坏了,他们要是真的进了京,再闹出点儿动静来,不但我,市领导也吃不了兜着走啊,多亏师傅你英明神武,才将这起事件消解于无形,实在是太好了!”我说:“汉英,你别跟我来这套虚的,我告诉你,这件事我只是暂时平息了,并没有根本解决。”然后,我就问起,他知道不知道房启和他们反映的问题,到底他是怎么想的。他听了却不再说话,不一会儿,车就来到了商服街口,停下来,他让我下车,带着我向商服大街走去。

商服街是条步行街,道路宽敞、整洁,路两边都是七八层高的楼房,多数一二楼是商店,三楼往上则是住宅了。汉英一边走一边指点着告诉我,八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破烂的平房居民区,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但是,他马上给我算了一笔账,当年这里动迁时,原居民的平房每平方米只补助六百多不到七百元,可是,等这些楼房建起来的时候,一层往外出售时,达到八千多一平方米,最好的路段超过一万元,就是上层住宅也达到了一千五百元以上,他让我算算,开发商一共赚了多少钱。他说,仅一层这些门市房,动迁、建筑的成本就全够了,三楼往上全是赚的,而这一片建起的楼房总面积近十万平方米,再乘以六层,就是近六十万平方米,再乘以一千五百元,那是多少钱?我吓了一跳,已经九位数了。汉英说是这样,可那边被动迁的群众却成了今天这样子!我这才明白,汉英对这事心知肚明,是特意拉我来说这事的,所以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回到车里,汉英把车启动,慢慢往前驶着。我忽然看到远远一辆轿车迎面驶来,还是那辆挂着002牌照的“凌志”,我让汉英看,说贺县长也往这边来了。汉英却不理我的话,而是打方向盘驶向另一条路。我很是奇怪,问他为什么不跟贺大中打招呼。汉英冷笑一声说:“师傅,那不是贺县长的车。”我奇怪起来:“不是他的车是谁的车?那不明明是二号牌照吗?”汉英又冷笑一声:“二号也不是贺县长的车!”

这……怪了,不是贺县长的车又是谁的呢?很多读者都知道,在基层、特别是省市县,轿车的前几位号码是有说法的,从001一直到01×都属于党委、人大、政府、政协主要领导,一般来说,书记是一号首长,001的号码就属于他,在华安也就属于汉英,二号人物是人大主任,而华安县的人大主任是汉英兼任的,所以,002号就应该是县长贺大中。为什么华安不是这样呢?如果不是贺大中,又会是谁呢?政协主席?不会吧……

我看看汉英,他的脸色明显不快。可是,却不向我解释,我也没急着问,我知道,他会向我说清楚的。

我们的车出了城,我问汉英去哪儿,他说:“去看看华安的伟大成就。”

于是,我们的车顺着公路向前驶去,驶向农村,驶向山区。二十分钟后,一座座山冈开始映入我的眼帘,可是,这还能叫山吗?过去浓密的山林早就不见了,每一座山头都是光秃秃的,开出了一片片耕地,因为开在山坡上,土层没有多厚,所以看上去很是贫瘠。深秋季节,秸秆已经收割完毕,这些耕地就裸露着身子在天光下,看上去丑陋而让人心痛。这样的情景不是一年两年了,我在市局工作期间来华安,不止一次见到这种情景,大概因为身份和心境的原因吧,当时虽然觉得刺眼,却没有今天的这种感受。现在不仅是刺眼,而是被它深深地刺痛了心。还记得,我刚参加工作那些年,华安有个口号叫“农林牧副渔并举”,华安人也常常以本地山林茂密、资源众多而骄傲,现在呢?只剩下农和一点儿矿了,林牧渔都不见了。

前面出现一个路口,一幅巨大的绿色宣传牌,说它绿色,是因为它的整个画面上都覆盖着森林,下半部写着一行标语:“青山常驻,永续利用”。简直是绝妙的讽刺。看着宣传牌,我不知是笑还是哭好。汉英的脸色也很难看,一边慢慢开车一边对我说:“师傅,看到了吧,现在,华安的山林只剩下宣传牌上这块了!”

我们的越野车顺着岔路向前驶去。我知道,再往前,就应该是真正的山区林区了,可是,我举目寻找着,还哪有林哪?对,也不是没有,前面的路旁出现了树木,可这是专门保留下来应付上级检查的,只保留路边几十米宽的一溜,里边早被砍光了。看着因为深秋来临而变得苍凉的林地,我和汉英的心情比它们还要苍凉。

车驶到一座山脚停下来,我随着汉英向山顶爬去。大约半个小时的光景,我们来到了山顶,周围的景物就都收入了眼底。汉英指点着说:“师傅你看吧,这就是华安多年来的伟大成就。”我举目望去,什么成就啊?简直是满目疮痍!汉英这才打开了话匣子,跟我说,他来华安任职后,已经不止一次来这个山头了,因为他听农民说过,这些年,华安的年景一年不如一年,用百姓的话说,“天时都不正了”,以往的节气规律全被打乱了,原因就是林子都砍光了。现在,华安的年景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不是旱就是涝,所以,他采取了一些措施,想有所补救,可是太难了。他指点着前面让我仔细看,我这才辨出,附近的山坡上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树苗,汉英说,这是他来之后,要求林业部门采取的措施,想一定程度地恢复山林。“可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想恢复当年的植被和气候,谈何容易呀?”他的话使我想起刚参加工作时的情景,那是一种什么情景啊?一进山区,满眼树木葱茏,望都望不到边,人一钻进去就看不到影子了。那年,一个逃犯钻进了林子,我们跟着追进去,可是眨眼就看不着他了,我们摸索着往里边找,又很快迷了路,谁也找不着谁了。那个逃犯也蒙了,最后,他在林子里使劲儿喊起来了:“警察,我在这儿,快来抓我吧,救命啊……”如今回忆起这事,真让人想笑又想哭。对,那时,华安的农民常夸口说:“咱们华安是宝地,旱涝保收。”现在可好,再也没有风调雨顺的年景了……

那么,这是怎么造成的呢?

这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但是,罪魁祸首我是有所知的,他们和房启和那些访民们说的是同一伙人,他们就是靠破坏华安的林业资源起家的。那是我调离华安不久的事,省里出台了一个开垦五荒的政策,给他们祸乱华安提供了机会。他们就借着这个机会,同林业部门及县里掌权的领导挂上了钩,以开荒之名,开始大肆砍伐山林,几年工夫,就差不多把华安的林场全砍光了。接着,他们又把目光对准了黑滩煤矿,同样利用政策法规上的漏洞,挨着国有煤矿承包了一个煤井,专门侵蚀国有煤矿,硬把国有煤矿给挤黄了,然后用低价买下来,之后,又打垮了邻近的一些小煤矿。于是,他们基本上控制了本县的煤炭市场,成了华安乃至全市的首富。后来他们又办起这个公司那个公司,成立了宏达集团,势力就更大了。最可恨的是,只要他们兄弟干哪个行业,就不许别人干,谁要敢跟他们竞争,他们就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手段都使,所以,他们的钱就越来越多,势力也就越来越大。直到今天,华安几乎没有能够和他们抗衡的力量,甚至连县委、县政府在某种程度上也要看他们的眼色行事……

返回路上,我心情沉重,除了看到刚才的“伟大成就”让我心情不好,更觉得汉英太难了。我觉得我这个公安局长不好当,实际上他比我难得多。我叹息着说:“汉英啊,师傅也就这么大本事了,想多替你分担点儿,可我只是个小小的公安局长,也分担不了什么呀?”汉英说:“不,师傅,你为我分担得已经够多了,说真的,华安这些领导干部中,就你跟贺大中靠得住。你看,昨天夜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们谁到场了?”我说:“霍世原不是病了吗?”他冷笑说:“啥病啊?他们都等着看我笑话呢!”

嗯?难道里边还有这些勾当……

我们回了城里,汉英驾着车,好像没有目的地转悠着,我们几乎走遍了大街小巷。我看到,城内的几条主要街道建设得还可以,看上去挺顺眼的,可一进入距城中心稍远一点儿的岔路、小巷,特别是进入那些平房居民区,就不一样了。最后,他拉着我来到城郊的一片居民区,这里全是老旧的、不知建了多少年的平房,好多还是一面青的甚至是土坯房,道路狭窄、肮脏,随处可见垃圾、粪便,有行人看到我们的车都把目光投过来,我看到了他们黯淡的脸色和不加掩饰的敌意目光。汉英告诉我,这里,就是我昨天夜里截访的那些动迁户的住处。汉英说,如果咱们是他们会怎么想,在市区住得好好的,有人一句话,就让你迁到这儿来了,你心理能平衡吗?我说是啊,你看看他们的眼神。汉英说不用看,肯定充满了仇恨。我问,这是不是仇富。汉英说,是也不是,他们穷,对富人肯定有想法,可问题不在于富,关键是你怎么富的,你富得不正,因为你的富导致了他们的穷,还怪他们仇恨你吗?我说是啊,这个问题不解决,社会很难稳定啊!

这时,我们才转到真正要说的话题上,说起了宏达集团,说起了贾氏兄弟,说起他们才是华安不稳定的罪魁祸首,房启和那些访民集体上访,是他们所赐,华安生态环境的破坏,又是他们所为,不打掉他们,华安难安哪!汉英赞同我的说法,感叹着说:“可是太难哪,除了他们自身的能量,他们后边还有人哪!”话题突然一转:“师傅,你知道吗?商服街的开发,不只是贾氏兄弟,还有别人参与其中!”

这……

这不奇怪,这种事如今太普遍了。所以我马上说,这里边肯定有说了算的官员掺和。汉英说可不是一般的掺和,实际上,他是入了股的,而且占有一半的股份,在那条商服街的改造过程中,有一半利润是要落入他腰包的。我就问这个人是谁。汉英却不说了。我着急起来,问他为啥不跟我说。他想了想又叹口气说:“是怕你畏难。告诉你吧,是庄革放,是他跟贾氏兄弟联手搞的这个项目。”

庄革放?我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汉英说:“对,他以前的名字叫庄文革,后来改名叫庄革放。”我说:“姓庄,是不是和庄为民有点儿关系呀?”汉英苦笑一声说:“何止有点儿关系,就是他的儿子。”

“什么……”

我没有再往下问,但是,此时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张不停动着的大嘴巴。他就是庄为民,前县委书记,是华安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县委书记。他有个儿子,是“文革”时出生的,当时起名就叫庄文革,后来“文革”结束了,开始了改革开放,他就把儿子的名字改为庄革放,也就是改革开放的意思。我说,这事表面上是庄革放参与,实际上是庄为民在后边顶着。他太大胆了,就不怕群众告他?汉英说,告什么,庄革放虽然入了股,但是并没有挂名,挂名的是跟他们无关的人,你查谁去。你看人家多会干,既有政绩,又捞了大钱。对,他在任时,还以改制之名,把好多企业该卖的不该卖的都卖了,而且大多卖给了贾氏兄弟,当时还当经验介绍过,庄为民为此捞足了政治资本和经济资本,尽管有种种反弹,都让他和贾氏集团联手压了下去。可是这些矛盾并没有消除,而是成了定时炸弹,现在陆续开始爆炸。“我和大中来了之后,本想干一番事业,可哪顾得上啊,给他擦屁股都擦不过来了。可上边却有人说,他是华安有史以来贡献最大的县委书记。实际上呢?他是拉下了一摊永远也不干的臭屎,得我来给他擦这个屁股,可是,我怎么擦呀?能擦干净吗?对了师傅,你知道徒弟我是怎么当上这个县委书记的吗?”

我说:“你不是说,新来的市委书记赏识你吗?”

汉英:“这只是表面。这么说吧,师傅,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我一直记着当年、也就是我从华安公安局调往市里的时候,你跟我说的话:‘汉英,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上去了,手里有了权,千万别忘了下边的弟兄,别忘了老百姓。’我真不知道,这些话对我的影响是好是坏。从好的方面看,这些年里,我没走歪道儿,到哪个岗位上,工作干得也都不错,百姓口碑也不错。从坏的方面看呢,也不少,因为我怎么也做不到有些人那样,拉拉扯扯,吹吹拍拍,花钱买官,怎么也没有学会,所以,也就眼睁睁地看着那样的人一个个上去。我最初虽然提拔的速度也不慢,可是,后几年却一直窝在市直机关,再也不能进步了。我总结过,根本原因就在这里,在你那些话身上。”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汉英继续说:“可是,我真不甘心,我不能说我有多好,可师傅你知道徒弟是什么人,最起码,人品不坏吧,能力也有吧,比那些呼呼哈哈、溜须舔腚的东西强得多吧,可是,连一些流氓地痞土匪都能提上去,我凭啥不行?”

听到土匪二字,我的眼前忽然闪过屠龙飞的面孔。

“还好,新调来的曹书记对我挺赏识,加上华安形势的需要,所以,我就抓住了这个机会。你知道,我上任前,曹书记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在所有工作中,维护稳定是重中之重,我希望你不辜负市委的希望,能在华安开创一个长治久安的局面。”

听着汉英的话,我的心里沉甸甸的。稳定、长治久安,话好说,可是,能做到吗?谁敢保证所治一方长治久安?

我知道,曹书记对汉英提出这个要求是有来头的。因为,就在他上任前不久,华安发生了一件大事,数百上访群众围攻了县委、县政府,还烧了一辆警车,在全市乃至全省都造成了很大影响,好在紧接着外省发生了一起更为严重的同类事件,数万群众烧了公安局,就把华安的事件比了下去,没有造成进一步的影响。即便如此,原任县委书记和县长也被免去了职务。汉英也就是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来华安任职的。说起来,这是个风险很大的职务,这也是他非要我来当华安公安局长不可的重要原因。

汉英继续说:“我来华安后,把大量精力投入到稳定工作上,可是,华安不稳定的因素太多了,我真不敢排除再次爆发群体事件的可能性。对了师傅,跟你说一下我的执政思路吧,我不想搞什么政绩工程,那种工程多数是害民工程,其实,党中央和国务院的领导早就提出来,政府的手从市场上缩回来。在经济建设上,党委和政府真的没必要做得太多。人民群众中蕴藏着巨大的创造力,有很多搞经济的能人,只要发挥市场经济的主导作用,经济建设自会走上良性的发展道路。党委和政府应该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创造公平法治的社会环境上去,只要我们这里治安稳定,社会公平,真正依法办事,就一定会有投资商来投资,经济也就一定能得到发展。要做到这点,首先要消除人民群众心中的怨气,而要消除怨气,必须解决存在的社会矛盾,可是,这些矛盾实在太多了,太难解决了。就说这起上访事件吧,怎么能彻底解决?”

自从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我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现在听汉英问,我脱口就是一句:“好解决,把他们抓起来,让他们把吞下去的钱吐出来,补偿给群众,就一切都解决了。”

汉英知道我是说气话,叹口气苦笑说:“师傅,要是这么容易,我早处理了。事情发生八年了,而且是当时县委、县政府的政绩工程,怎么去查?难度大先不说,关键是你根本就没法动手,你想想,如果我来查这件事,会得罪多少人?他们可不是普通人哪,最起码,得罪贾氏兄弟吧,得罪庄为民吧,对,这可不是得罪庄为民一人,而是得罪他那时的一大批领导干部,还会得罪一批上级领导,为什么呢?庄为民能平步青云,没有上级领导提拔可能吗?何况,他特别善于处理和上级的关系,在华安又门生遍地。所以,恐怕我还没查出什么来,自己先完了!”

我一时无语。

汉英继续说:“当然了,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推和拖,可是我不是那样的人哪!再说了,有些事,就是我想拖也拖不了啊,他们当政的时候连哄带吓,好歹稳住了,可现在矛盾都暴露出来,再也稳不住了!”

我眼前又晃动起那张可憎的面孔,那张不停动弹的大嘴,不由骂了一句:“妈的!”然后又问:“那,这个事你到底咋想的,查又不能查,拖又拖不了,怎么办?”

汉英叹息一声:“我跟贺大中研究过,觉得这些群众多数生活困难,准备给他们都办低保,这样,每年他们能得到一点补助,然后呢,再从财政里拿出一部分钱来,给那些最困难的户发点儿临时性补助……”

这……不行!

我没听完就着急了:“这怎么能行?这是贾氏兄弟和庄为民他们造的孽,却要财政拿钱补这个窟窿?财政哪来的钱,还不是全县人民的钱,这不是拿华安百姓的钱替他们买单吗?”

汉英又叹息一声:“说得就是嘛,正因为有这个想法,这个措施才一直没出台,而且,一旦实施,会有很多连锁问题发生,过去一些年的类似事情太多,如果给了这部分人补贴,恐怕还得有别的群众闹起来,所以实在是太难了。师傅,跟你说实话,别人看我这个县委书记挺风光的,实际上,心里窝这个火,只有我自己知道……对了师傅,你别老问我,该我问你了,你说,造成这样一种现状,根本原因是什么呢?”

这……

汉英问到人了。这个问题,我在过去的工作中,包括侦查破案中,也经常碰到,所以不能不思考。我慢慢说着:“你问这个题目太大,我先从小一点儿、近一点儿的问题说起吧。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多年来,尽管我们公安机关下了很大力气打击,可犯罪率为什么还是不断上升?这一点,古今中外的专家早就得出了结论:贫穷和愚昧是犯罪的根源。我呢,根据个人的体会还加了一点,那就是,社会不公,这也是犯罪增多的原因之一,我觉得,社会矛盾增多,群体事件增多,应该也和这有关。”

汉英说:“师傅,你一下说到点子上了,我也这么想过。先说贫穷,无论是犯罪的,闹事的,里边确实有贫穷的,但是,改革开放以前,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还有历史上的各个朝代,那时,生产力那么低下,人们的生活水平要比现在低多了,可是,并没有发生今天这些事;再说愚昧,愚昧确实会导致犯罪,但是,这指的是刑事犯罪,一般来说,它不会影响到稳定。所以,这两条可以刨去,剩下的应该就是你说的原因了,缺乏公平正义。”

我说:“对呀,就说房启和他们这些人吧,没有八年前的强行拆迁,能有他们今天的上访吗?拆迁的时候,如果给了他们足够的补偿,能有今天这局面吗?对,如果黑恶势力得到及时打击,不那么猖狂,矛盾也不会激化到这种程度!”

汉英没有呼应我的话,他陷入了沉默。我正要问他想什么,他却突然问了我一句:“师傅,那你说,造成缺乏公平正义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

我不能回答,无法回答。

汉英也没再问,他自言自语地说:“师傅,咱们别再往深琢磨了,国家的大事咱们管不了,但是,华安的事咱们不能不管。你说,怎么能解决这些问题?”

不知为啥,他这话一问,我又来了劲头,说:“我是公安局长,公平的事好像管不了多少,但是,我可以管正义的事,如果出现了不正义的事、违法犯罪的事,我绝对要管到底,正义一定要得到伸张,犯罪一定要得到惩罚。”

汉英说:“看来,咱们有分工了,你管正义,我管公平。不过,你的任务可比我轻多了,打击犯罪,就是伸张正义,可公正就难了。你看吧,我来之后,还真想在这方面做点儿文章,譬如说经济上吧,现在是市场经济,讲究的是公平竞争,这还相对容易一点儿,只要师傅你能创造良好的治安环境,谁欺行霸市,给我打击就行了。可政治上就太难了,这牵扯到政治改革,我没有这方面的决策权,不过呢,我也想学一些外地的好做法,譬如,在任用干部上实行公平竞争,凡要提拔干部,先要进行文化、政治和业务考试,达不到基本标准的不能提拔。可是,掣肘的地方太多呀,闲言碎语多着呢,什么标新立异,另搞一套啊,没事找事啊,行,他们愿意说让他们说去,可是,他们不只是说呀,我已经发现,我的意志在华安很难得到贯彻执行。有些干部跟你阳奉阴违,他们不听县委县政府的,而是听别人的,使我的决策无声无息就夭折流产了。我的前任就这样,初来的时候雄心勃勃的,走的时候却灰溜溜的,居然有人公开放鞭炮,喊着口号说欢送他滚出华安,我真担心,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啊!”

我的心气得咚咚直跳,问:“汉英,你说这件事谁干的?”

汉英:“还用问吗?别人也没这个胆量啊?”

不用说,又是贾氏兄弟。

我说:“汉英,这点你放心,只要我当这个公安局长,你就不会有那一天。你也知道,我所以答应你来华安,就是找他们算账的!”

汉英:“师傅,你有这个信心我高兴,可是,你不要低估他们的能量,他们早已不是当年了。”

我说:“我知道,可是,他们不犯罪便罢,只要他们犯罪,不管是现行还是过去的,只要被我抓住,我是不会客气的!”

汉英又叹息一声:“师傅,咱俩相比,还是你好干多了,不像我……对了师傅,你知道吗?我有一种感觉,在华安,除了我跟贺大中,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县委县政府。”

我恨得直咬牙:“汉英,你说,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汉英说:“当然能,否则,我为什么一定要你来华安哪?”

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我还是希望他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汉英,你让我来当公安局长,是要……”

汉英:“黑恶势力和腐败分子是两位一体的,这两种势力不除,谈什么经济建设,谈什么创建和谐社会?!”

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控制着心跳说:“汉英,如果能给我时间,我一定要跟他们较量个高低!”

汉英没有出声,眼睛向车窗前面望去,我也跟着看去。

车窗前面,那辆二号牌照的“凌志”又出现了,只不过这回看到的是它的尾巴。

汉英:“师傅,现在你该知道,那辆二号车里坐的是谁吧!”

我猜测着:“这……庄为民?”

汉英没有出声。我说中了。

“这……他凭什么用这个牌照?他已经退下来了……”

汉英:“他人退心没退。对,他退下来的时候,跟省委和市委提出,要回华安养老,这无可厚非,可你想想,他在华安经营多年,华安一大半要害部门都是他的人盘踞着,他这一回来,是什么影响?自他退下去以后,我前面两任县委书记,哪个也没干长。对,有一个当年他提拔的县长主动把二号车让给了他,自己坐三号车,从那以后形成了惯例。可是,他并不满足,他觉得坐二号车都委屈了,他想坐的是一号车,而且只要他活着,华安的一号车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我听到了心跳声:“妈的,他这不成太上皇了吗?”

汉英:“太上皇是不管事儿的,可庄为民还要有实际的影响力……对,我还没跟你说,出了昨天夜里的事以后,他今天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了,说上访人员无理取闹,公安局太软弱,应该把他们都拘留!”

去他妈的吧!这个老混蛋,早晚遭报应!

汉英不再说话,而是远远跟在“凌志”后面向前驶着,渐渐驶到了城西,我看到,前面出现了一幢高大恢弘的建筑,庄为民的“凌志”向里边拐了进去……

我们的车慢慢驶近、驶过这幢建筑,我向窗外望去,感到它是那么威武、那么高大,另一边和它遥遥相对的县委县政府跟它一比,显得实在太矮小、太窝囊了……

庄为民的“凌志”驶进了这个建筑,我忽然觉得,这一幕非常具有象征性。 im3ZIQ9aaSrSt34Dsb0/2gO//Td3ORs1fp/RsaBmepBwdJV5vFMEACbHzbG8Sk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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