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一肚子气,和周波一起去找毛立峰。没办法,就像周波说的,如今的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以,取证难成为公安机关办案的最大难点之一。你找他作证,他不作,可是,你因为证据不足,无法处理犯罪嫌疑人,他又说你无能,说你包庇犯罪。所以,我们警察有的时候很难,就像现在这样,一个普通的证人,得我亲自去找,亲自去谈。
我坐着周波的无牌照“捷达”,在一条街道旁找到了毛立峰。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因为已经接到周波的电话,所以正把车停在路旁等我们,看到我下车,一副戒备、不安又有点感动地迎上来:“这……严局,我真没看清啊!”
我说,我已经来了,看清没看清也得跟我谈谈吧,是上我的车,还是上他的车,他想了想说,还是上他的车吧。
周波把车停到路旁,跟我上了毛立峰的车,毛立峰慢慢启动,我们一边走一边谈起来。毛立峰张嘴还是一副对不起的口气:“严局,你看,真不好意思,你还亲自来了……”
我说:“毛立峰,你别客气,我是公安局长不假,可也是一个普通警察,而且警察俩字前还有‘人民’二字,所以理应来拜见你。你别担心,耽误你拉客赚钱,我们会补偿的!”
毛立峰着急了:“严局,你把我当成啥人了,我可不是那种把钱当爹的人!”
我说:“听你这么一说,挺仗义的,那为啥不给我们出证呢?”
毛立峰:“这……严局,我真没看清,咋出证啊?”
我问:“那你说,你都看着什么了?”
他:“这……我就看到乱哄哄的一大片人,听到打人的声音……”
我:“还有呢?”
“还有就是你去了,把他们镇住了,过一会儿,周大队他们就去了。”
“那好,你说说,你当时待在什么地方?对,你开着出租车吧,车停在什么地方?”
毛立峰:“这……我……”
我说:“毛立峰,你说,我这把年纪了,为啥还来华安当这个公安局长?实话跟你说,我就是要干点儿事,干什么事呢?干好事,给华安的老百姓干点好事,给我的晚年也给儿女积点儿德。可公安局长干好事咋干?没别的,打击坏人,保护好人,说得直接点儿,就是要替你这样的华安百姓伸冤。可是,我刚上任,手下就被人打成这样,我要是毫无作为,你说,我这个局长还能当下去吗?所以,请你千万帮我这个忙。我明白,你是怕得罪人,可我向你保证,只要我在华安一天,谁敢找你的毛病,你跟我说话。对,周大队也在这儿,有我们俩给你当保镖,你还怕他们吗?”
周波说:“对,毛立峰,你就放心吧,我们一个公安局长,一个刑警大队长,还对付不了他们三个坏小子吗?”
毛立峰:“这……我可真不愿出这个证,说真的,要我看,就是活该,该打!”
“什么……毛立峰,你是说,我们那个交警该打?”
毛立峰:“不不,严局长,我不是说他一个人,是说你们那些交警,你看他们,一个个穿着警服戴着大盖帽在街上逛逛的,正事不干,就是扯票子,罚款,你有事儿没事儿,他都找你毛病罚你,说真的,我们这些司机恨死他们了,给你们出证,不但得罪打人的仨小子,还得罪大家伙儿呢!”
我问:“听你这意思,是李炎平罚了他们的款,他们才打的他?”
毛立峰:“不是不是,这是两码事,我说的是交警,不是那个被打的小李子,说起来,小李子是挺文明个人,这事全怪那仨小子,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两辆车东西迎面驶来,说停就停下了,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唠嗑,把前后的车都挡住了,大家急得按喇叭,可他们就跟没听着似的。小李子是看到这个情况,跑过来撵他们走的,他们觉得丢了面子,就对小李子骂上了,骂还不算,还动了手……”
跟李炎平说的一样,这不就是证言吗?
我说:“毛立峰,你提供的这些太好了,快跟我们去公安局,做个笔录吧!”
毛立峰:“不不,这话我说行,做笔录可不行。”
周波:“毛立峰,你这就不对了,明明看得清清楚楚,为啥不作证啊?我和严局都说了,我们俩给你当保镖,你还怕什么?”
毛立峰:“不是这个事儿。你们当警察自己都不出来作证,非要我作什么证?要我作证也行,他得先出来作证,他出来作证,我就作证!”
这……
我不明白地问:“毛立峰,你说的是谁呀?”
毛立峰:“谁?尉军。”
“尉军……”
毛立峰:“就是他。跟你们说吧,当时,我还上前拉架来着,挨了两脚见没人出头,又缩回来了。就在这时,尉军走过来,我拦住他,要他赶紧出面,可他根本就不理我,急匆匆地走了。你说,他都这样,我凭啥站出来作证啊?”
这……怎么会这样?尉军居然是目击证人。可是,他承办这起案件时,却说找不到证人。
真是怪大发了。
回到局里,我立刻给治安大队打电话,要尉军到我的办公室来。
尉军敲门走进来,抹搭着的眼皮竭力抬起,小心地看着我:“严局,你找我?”
我说:“是啊,尉军,我觉得,你对我的工作很支持,我的感觉没错吧?!”
尉军说:“没错没错,严局,你指哪儿我打哪儿。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治安大队出头?”
我说:“不,我不需要你们治安大队出头,只需要你个人出头。”
尉军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没有马上回答。
我把请他为李炎平挨打作证的事说了,他一听脸“腾”地就红了:“这……我啥时看着这事了,没有,哪有的事啊?谁说的呀,根本没这事……”
他有点语无伦次,但是,态度却很坚决,即,他根本就没在李炎平被打的现场出现过,所以也就谈不上作证。
我的心冷下来,冷冷地看着这个人。他躲避着我的目光,嘴上还是不承认在现场出现过。我只好提醒他,有人在现场看到过他,还跟他说过话。他脸更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可能。又问我,是谁说的这话。我没告诉他,只是提醒他说:“尉军,别忘了,你是警察,该怎么做,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
尉军看着我,不知说啥好,最后的表态是:“这事……我真记不清了,我回去想想,回去想想!”然后讪讪地走了。
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很简单的案子真的不简单。
我有点儿犯愁。
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一个温和亲切的声音传来:“严局,我是梁文斌。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聊聊!”
刚走到门口,梁文斌就迎出来,热情地把我迎进屋,让我坐下,忙着给我沏茶倒水,我借着这个机会打量了他一下。个子不高,模样端正,一举一动透着斯文,人长得比实际年龄年轻,看上去也就四十傍边儿,从外形和举止风度上看,真有个政委的样子。汉英说,他也活动过局长的职务,不知我来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梁文斌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沏好茶后,在我斜对面的沙发坐下来,说:“严局长,你放心,我在欢迎会上说的不是客气话,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对,你看出来了吧,二王可一直没露面啊!”
“二王”,乍一听到这个称呼,读者可能会纳闷,可我马上就知道了梁文斌说的谁——屠龙飞,这是他给自己的封号。相信读者大多会玩扑克牌,在好多玩法中,都带“混子”的,也就是带“二”的,这个二仅次于大小王,把扑克牌挪到生活中,挪到我们公安局,那么,局长是一把手,是大王,政委是二把手,是小王,各位副局长、副政委、政治处主任等领导就是“小二”了,他们的地位仅次于我和政委。在打牌中,大王最大,小王次之,对方出“小二”,无论是大王还是小王,都可以吃了它,可过去一个时期里,在华安公安局却颠倒过来,大王小王都管不了屠龙飞这个“小二”,相反,还得受他管着。他自己也常对人说:“别看我是小二,可我这个小二好使,能管大小王,我是二,也是王。”这就是“二王”的由来。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后边有“雷”。“雷”大家知道怎么回事吗?也是东北扑克牌中的一个讲究,三打一时,黑桃尖子最大,管着大王小王,玩家们称黑桃尖子为“雷”。正因为后边有“雷”,所以他才敢于竞争公安局长并志在必得。那么,屠龙飞后边的“雷”又是谁呢?我先不说,免得吓着读者,后边有空再交代吧。
正因为屠龙飞这样的背景,所以,梁文斌的话使我感到不安。确实,从我到后到今天,屠龙飞就没在局里出现过,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手机还关了。我想,他大概已经做好了就任局长的准备,对这个结果觉得太意外,打击太大,有点承受不了。可你毕竟是公安局副局长,再受打击也不至于这样啊,你可以不露面,但是,总该打个招呼吧。
我心里明白,梁文斌说屠龙飞是让我和他在做比较。我就话里有话地说:“可以理解,我听说,他活动得挺厉害,事与愿违,肯定心情不好,就休息几天吧。不过,他上边还有你这个政委,就是我不来,局长也轮不到他身上吧!”
话果然说到梁文斌心里,他急忙声明:“哎,严局,你别多心,我承认,我活动过,可是并没抱多大希望,我只是不想在屠龙飞的领导下。别看他只是副局长,可实际竞争力要比我这个政委大得多。说真的,要是他当局长,我肯定不在华安公安局待了,万幸是你来了,实在太好了。”
听上去挺真诚的。为了拉近关系,我还是又说了句并不算多余的话:“梁政委,你知道,我的年龄在这儿摆着呢,在局长位置上的时间是有限的,等我退下去之前,一定要向市委推荐接班的人选,不论推荐谁,恐怕都轮不到屠龙飞。”
梁文斌听完我的话笑了,显然领会了我的意思。我感觉到,我们的关系拉近了。
梁文斌说:“严局,其实,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屠龙飞,看来,这个人你已经知道了,今后,你要想在华安公安局站稳脚跟,恐怕要过他这一关哪!”
我心中又一股暗气生起,但是,努力不流露出来:“我知道,可你也知道我,这辈子,大风大浪没少经过,现在虽然年纪大了点儿,可胆子还没变小,我想我能对付得了。”
梁文斌:“可是,他上边有人哪!”
我说:“我知道。可是,我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梁文斌怔了怔,笑了:“是啊,无欲则刚嘛。严局,你有这种准备太好了。你放心,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一番对话后,我们都觉得互相之间更近了些,我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告诉他,我要在交警李炎平被打的案子上较较劲儿,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赞同地说:“严局,这事你抓到点子上了,你不知道,这两年,华安的警察已经不止一次被人打了,据我所知,两年里就有三次,哪一次也没严肃处理。对,这是普遍现象,现在,经常发生警察被打的事,这怎么能行呢?严局,你放手干吧,我支持你!”
梁文斌和我想到了一起。我所以在这件事上较劲,并不是就事论事,而是有针对性的。就像梁文斌说的,这几年打警察的事情时有发生,而且很多时候,不但打人者没处理,他们往往还倒打一耙,往被打的警察身上泼污水。对这种现象,我本来就在心里憋着一股劲儿,现在遇到这事,我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可现在看,这事不是那么好处理的。我把面临的情况对梁文斌说了,他认真地听着,当听到尉军的态度时,脸上现出一丝尴尬:“尉军……他怎么能这样呢?不像话!”
我说:“是啊,这是对一个人品质的考验。”
梁文斌说:“我抽空找他唠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