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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上任了,以这样一种特殊的、出乎所有人意料也出乎我自己预料的方式上任了。像我这么上任的公安局长,恐怕是第一个。

我到华安的第二天,市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市公安局彭局长及华安县委书记夏汉英、县长贺大中、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霍世原陪同我来到了华安县公安局,召开了有华安县公安局党委全体成员和中层科所队领导参加的会议,宣布了关于我任职的决定。汉英代表县委、县政府表达了对我的信任,希望公安局党委一班人团结在我周围,把各项工作搞上去。最后还说:“可能有人说,严忠信同志年纪大了点儿,英雄不论年纪,甘罗十二岁当宰相,老黄忠七十斩夏侯渊。我相信,严忠信同志在公安局党委一班人的支持下,在全县公安民警的支持下,他一定能带出一支英雄的队伍,做出英雄的业绩!”话音一落,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听上去还挺真诚的。之后,党委成员们也纷纷发言,表示支持我的工作,总之,见面会还算热烈。

第二天,局内又召开了全局民警参加的见面会,政委梁文斌说,要尽快让大家知道,华安的当家人有了,是我不是别人。会上,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后,我立刻指出,目前正是秋末季节,发案高峰即将到来,各单位都要积极行动起来,全面加强防控工作:巡警和各派出所,要加强本辖区的治安巡逻,治安部门要加强行业场所的管理和检查,确保少发案和不发大案,刑警大队要主动出击,寻找破案线索,发挥打击的威慑力量,国保部门深入社会各阶层,切实掌握社情动态,做好稳控工作。我还号召全局所有中层干部和全体民警,通过书面或者面谈、甚至发电子邮件的方式,向我提出本局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和改进的建议。

读者们一定觉得,我有点操之过急了,是啊,我这不是犯了下车伊始,就呜里哇啦发表高见的错误吗?这哪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公安局长的做派呀。请听我解释:一方面,我心里真很急。华安公安局没有局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担心会出现漏洞,给工作造成损失;另一方面呢,我毕竟当了半辈子警察,当了多年的市公安局副局长,对全市的治安规律和公安工作还是有数的,我相信,我这些部署绝对不是空对空。当然,我急于把各项工作部署下去还有一个最重要原因,那就是倒出手来,集中精力,处理好交警李炎平被打案件。我要在这件事上下一番力气,好好较较劲。我这么做的原因大家一定能理解,一方面,警察挨打本身就不是小事,作为局长我绝不能容忍;另一方面,我刚来,又亲身经历了这件事,如果不了了之,那会是什么影响?我要通过处理这起事件,树立起本人和华安公安局的权威。打了警察想逍遥法外,有我严忠信在,没门儿。

散会后,我把周波叫到了办公室,追问他抓捕大平和“三榔头”的进展,还有他们在天上人间里边吸毒的事,想不到周波却说:“啊,严局,这个案子已经交给治安大队了。”接着告诉我说,这是屠龙飞定的,说这是治安案件,归治安部门管,所以让他们交了。我一听就来了气,但是,不能冲周波发作。他离开后,我想找屠龙飞问问,可我上任后,屠龙飞一直没上班,连个面也没照过,也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打他的手机又关机。那就对不起了,你不在,我不能不干工作。我想了想,拿起电话要找尉军,可这时响起敲门声,一个人试探着走进来,光光的额头,瘦瘦的脸颊,抱着膀抄着手,正是治安大队长尉军。

来得正好。我赶忙让他坐到对面,一边问他有什么事,一边打量着他。非常奇怪地发现,此时,他的眼皮忽然不抹搭了,而是亲切地看着我溢出笑容。他说:“严局,那天的事对不起了,当时我态度不好……”看来,他也知道那天给我的印象不佳。我说:“你对我态度啥样我不计较,我计较的是对群众的态度、对工作的态度。对,那三个小子的案子交给你们了吧,办到什么程度了?”他听了急忙说:“严局,我正要跟您汇报这事呢,您看,三个人就到位一个,怎么处理啊?再说,他们的事再严重,也就是打人,只能按斗殴处理……”一听这话我又来了气,打断了他的话问:“尉大队,你说什么?斗殴,他们打警察是斗殴?”尉军急忙更正:“啊……不是,我说得不准确,是殴打他人,可是,后果不严重啊,李炎平只是轻微伤……”我又把话抢了过来:“殴打他人也不对,李炎平是执行公务,他们打李炎平就是暴力妨害公务,你必须尽快把一切查清,抓到逃跑的两个家伙,从重从快处理!”尉军听了我的话现出为难的表情:“是是……不过,暴力妨害公务……屠局可是说,按殴打他人处理……”我说:“到底怎么定性最后再说,现在的问题是你们必须把事实查清,把人抓到位!”尉军现出愁容说:“没地方找他们哪。就是抓住他们,也不知猴年马月了,‘二皮脸’一个人也不能老押着呀。严局,你说,先给他取保行不行,他出去了,或许还能引那两个小子露面,那时就好办了……”我说:“不行,我说过了,他打的是警察,社会影响那么大,怎么刚抓回来又放呢?”尉军说:“那咋办?押着行,可超期了咋办?”我说:“你们抓紧,争取不超期,实在不行,就申请延期。对,还有他们吸毒的事,查得怎么样了?”尉军还是忧愁地说:“这也不好查,过去从不掌握天上人间有黄赌毒的事,‘二皮脸’和那个女的是承认吸毒了,可他们说过去从没吸过,这回只是试试,而且是从一个不认识的人手中得到的毒品,跟天上人间没什么瓜葛。”我说:“有这么巧的事?天上人间从来没这种事,我一来华安就碰上了?告诉你,我是亲眼看到他们三个进去的时候空着手,进去后,才出现吸毒工具,你说,毒品是从哪儿来的?”尉军有些尴尬地说:“可是他们不承认,怎么办?”我不高兴地说:“要是一问就承认,还要咱们警察干什么?还用你们治安大队干什么?具体怎么做是你们的事,我只有一个要求,这案子不能不了了之!”

尉军没话说了,站起来赔着笑脸说:“行,我一定尽力。对了严局,你的吃住怎么安排的?还行吗?”

我说行,住办公室,吃食堂,挺好的。他听了之后不再发问,而是把手伸进衣襟底下,拿出两条香烟扔到桌子上。

“严局,留着抽吧!”

我这才明白他一直抱膀抄手的原因,原来是掩饰怀里的香烟,我看了一眼,是红塔山,不由生出一丝高兴之情。我这一生没什么嗜好,尤其是滴酒不沾,那东西虽然喝着爽,可是,麻痹神经,对大脑不好,而刑警破案主要靠大脑,所以,我顶多是在破获大案后,跟参战的弟兄们喝上几杯啤酒,白酒是绝对不沾的。不但我不沾,身边的弟兄们受我影响,也多数不沾。可是,烟就不同了,熬夜是搞刑侦的基本功,而无论是熬夜还是琢磨案子,都需要刺激神经,所以,刑警要是干长了,想不抽烟不可能。可是,抽烟分三六九等,最初,我是嘴里有咕嘟的就行,后来,当了刑侦支队长,刑侦副局长,弟兄们就说,我抽的档次太低,他们都不好意思抽高的。可是,想抽高的,钱从哪儿来?我经过再三斟酌,把档次定到红塔山上,这个档次比中华熊猫差得很多,可是也拿得出手,而且,我的烟量不大,一个月两条就差不多了,基本还抽得起。由于总是抽它,抽来抽去还抽对了口,多好的烟我都抽不惯,就喜欢红塔山的味。手下的弟兄们慢慢也摸准了这一点,逢年过节的,没别的表示,两条红塔山一扔,就算是孝敬了。也不隐瞒,我都收下了,不是我贪图便宜,而是不能冷了弟兄们的心,再说了,他们有大事小情我也从没落下过,所以,这只能算是礼尚往来。可是,除了红塔山,我从来不收别的礼,而且红塔山也只收两条,超了也不要。退二线后,老伴和儿子都劝我说,现在不像从前了,不用再破案了,再抽烟也没用了,而且对身体不好。我听了他们的话,挺费劲儿地把烟戒了,戒是戒了,可心里还是时不时地想起红塔山的滋味,特别这几天一忙,瘾更上来了,我正在琢磨着是不是再把烟捡起来,两条“红塔山”就摆在了眼前,心里能不喜滋滋的吗?所以,当时我的脸上完全是下意识地露出了笑容。

尉军受到我笑容的鼓励,笑得更好看了:“严局,你就放心抽吧,今后,你的烟我包了。你撇家舍业的在外边,这点嗜好再得不到满足,那也太委屈你了!”

尉军没意识到,这句话他说坏了,我心里马上产生了警惕性,觉得他这个人不简单。要知道,我是在当上市公安局刑侦副局长之后才抽红塔山的,他却是华安公安局的人,而且和刑侦部门没什么来往,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这一口?为了摸清这个情况,他背后没少下工夫吧!

于是我说:“尉大队,谢谢你了,不过,你送得不是时候,烟我早戒了,你要是不拿走,就是害我,让我把好不容易戒下的烟瘾再勾起来。对不起,你马上拿走,拿走,快点儿。要不然我挺不住了,快拿走,拿走……”

我半开玩笑地把烟塞回尉军怀里,把他向门口让去:“尉大队,你还是把精力用到案子上吧,尽量快点儿给我个交代,啊!”

尉军不无尴尬地离开了。我知道做得有点过分,有点儿不近人情,可是没办法。这要开了头还了得,今儿个收下他的烟,明天就有给你送酒的,再往后,成沓的人民币恐怕就送上来了。再说了,我就是收烟,也不能收他尉军的。因为我对他还是有所了解的,他当初刚进公安局的时候,在我们刑警队干过几天,抓赌抓嫖有一套,上线快,罚没款也交得多,可对真正的刑事案子就不行了。特别是他身上有一股气味不对头,让我怎么对他也喜欢不起来。对,有一回他上来县,抓了一伙赌博的,收缴一大笔赌资,他说有线人提供了信息,他答应给人奖金,这无可指责,我答应了,可事后听说,那笔钱他只给了人家三分之一,剩下的揣自己兜了。总之吧,根据他的一些表现,我觉得他不适合当刑警,正琢磨着怎么把他调出去,他却自己先活动出去了,去了能发挥他特长的治安大队,十八年过去,当上了治安大队长。对,读者可能不太了解公安机关内部的事。治安大队长虽然不像刑警大队长名声那么响亮,可在基层公安机关,治安大队绝对要比刑警大队实惠。从工作职能上看,他们不用破案,没有刑警那么大的压力,可要论起手中的权力,比刑警绝对不小。要知道,什么行业场所、枪爆物品,还有治安案件什么的,都归他们管,而这些职能都不像刑事案件那样,规定得那么明确具体,而是有相当的活动余地,他们要想捞外快,可比刑侦口容易多了。所以有人云:“管治安,吃遍天”。

废话少说,还是回到眼前的案子上吧。从尉军的态度上看,指望他们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是不可能了,必须交给别的办案单位,而别的办案单位也就是刑警大队了,虽然接触时间不是很长,感觉周波跟尉军还不是一样人,身上还有一种挺明显的警察气味,所以我就把周波找到了办公室。没想到,周波一听要把案子交给他,顿时一脸苦相推托起来:“严局,尉大队那边办得好好的,非给我们拿回来干啥呀,还让他们办呗!”我说:“让你接你就接,讲什么价钱,暴力妨害公务,就是你们刑警的案子,就该你们接。”周波说:“严局,我们接行,可咋查呀?对了严局,你刚来,就别在这案子上下那么大工夫了,既然他们愿意私了,那就私了算了!”我一听就火了,质问他怎么还说这话,难道警察被人打了,花俩钱就没事了?想不到他居然说了句让我更发火的话:“咳,打就打了呗,反正大家也习惯了!”我气得当时就站起来,让他再说一遍,这话到底啥意思?周波这才觉得说得过分了,嘟哝着对我说:“严局你别生气,我也是说气话,在华安……啊,不,在全国,警察被打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我说习惯了。”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这些年,地痞流氓动不动就打警察,有的地方,居然有人以打警察显威风,而且很多时候,打了也就打了,没啥大不了。有人大代表多次提出在刑法中增补袭警案,可不知为啥就是通不过。别的地方我管不了,现在我是华安县公安局长,华安的事我必须管。我就把这话跟周波说了,他听了眼睛亮了一点儿,问我是不是来真的,能不能坚持到底,中间能不能松劲儿。我气愤地告诉他,这件事,我不整出个甜酸来,绝不罢休。他听了这话才答应把案子接过去,可又有些顾虑地问:“屠局那边什么态度,你问过他了吗?”我很不高兴地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尽管查你的案子,他要找你毛病你往我身上推,行了吧!”周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想听废话,说:“别给我解释了,说说,你打算咋办吧?!”他想了想说:“当然是尽快抓住逃跑的两个小子,可一时没线索。不过我想,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即使抓住他们,也不好处理。所以,我们应该把主要精力投放到搜集证据上来,特别是已有的证据,一定要固定住,别再秃噜了!”

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当即表示同意,而且觉得应该马上行动。于是,半个小时后,我和他又来到了医院,走进李炎平的病房,手上还拎着一个装着水果的礼品袋。

上次,我差点就从李炎平嘴里问出真话,只是被屠龙飞打断了,所以对这次见他,我是充满希望的。我相信,凭我华安公安局长的身份,一定会影响到李炎平的态度。可是我错了。

走进病房后,我看到李炎平的媳妇孩子都没在,觉得机会不错。端详了一下,他头上脸上的伤口也好了许多,李炎平也说不那么头晕了,准备住几天就出院,也很感谢我来看他。可是,当我追问起他被“二皮脸”等人殴打的事情时,他就变得支吾起来,特别是我接着上次的话茬,问到底是谁找过他,让他改口不再追究他们责任时,他更是脸色通红,为难地摇头说:“严局,您这么关心我的事,我感谢您,可这事您就别问了。”我当然不会听他的,最终,在我做出不向外人透露的承诺后,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不是一个人,好几个人呢,不过,别人好对付,可是……”他又不说了,在我的追问下,最后才不得不说出两个字:“屠局。”

听着没有?

既意外又不意外。上次李炎平即将说出谁找过他时,就是被闯进来的屠龙飞打断的,我当时就怀疑和他有关。我问李炎平,屠龙飞是怎么对他说的,李炎平说:“他……他给我打了电话,说,‘李炎平啊,听出我是谁了吧,我看,差不离就行了吧,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再给你看伤,包赔俩钱就算了吧!对,听说你日子挺紧的,让他们多给你掏俩,就这么定了。’严局长,周大队,我这话,只跟你们俩说,你们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啊!”

听着李炎平的话,我的心怦怦跳起来。看来,我爱激动的毛病是一辈子也改不了啦。可这能怪我吗?大家想想,堂堂一个公安局副局长,还主管着刑侦治安,手下的警察被打了,他不是去为弟兄们伸冤,反而是这种态度,怪不得李炎平顾虑重重,怪不得三个小子有恃无恐,怪不得尉军是那种态度,原来有这种因素在里边。

我没有流露出情绪来,而是用平和的语气让李炎平放心,我不会让屠龙飞知道他对我说过这些话的。然后又问他,在他被打的时候,在附近看没看到认识的人,他是交警,肯定认识一些司机吧,当时道都挡上了,车也都拦下了,他就没看着熟悉的司机吗?这一启发还真管用了,李炎平立刻提供了一个人:“毛立峰,我看着毛立峰了,他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开始还想上来拉架,可是,被他们踹了两脚,就躲开了!”

回局路上,开车的周波沉默不语,我知道他心里想的啥,屠龙飞这种态度,他作为下属查这案子不可能不为难。我问:“周波,屠局跟那三个小子什么关系?”

周波:“不知道。不会有啥直接关系吧?!”

我说:“不会有直接关系,你是说……”

周波:“我想,他们仨不可能搬动屠局。”

我说:“你的意思是,他们通过别人找的屠局?”

周波:“应该是这样。”

我:“那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搬动屠局?”

周波想了想:“不知道。不过严局你看出来了吧,里边复杂着呢,你真想处理他们,恐怕得费点儿事。”

我问:“周波,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周波:“不,只是一种感觉。”

我没再追问,不知为啥,通过这几句对话,我对这个周波产生了信任感。我想了想,用命令的口气要他尽快找到毛立峰,把证词拿下来。周波犹豫了一下说,找到毛立峰没问题,可是,他能不能作证不敢保证。我生气地说:“如果他不作证,我亲自跟他谈。”

周波的行动还真挺迅速,一个小时后他就进了我办公室,说毛立峰找到了,他承认当时路过,但是没有看清怎么回事,也就是,拒绝作证,怎么做工作也没有效果。

我问:“你真把工作做到家了?一点儿希望也没有?”

周波:“这……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我看没啥希望。”

我来了气:“那我亲自跟他谈,你把他找来……不,你带我去找他!” /aoe9pdY6EI1g54D1K6nKanws5blDBiG2En0gyioi83GsiHxTV7TPyxbannRw5W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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