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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众上访省政府

何东阳细心地观察到,高天俊听到群众上访到省城的消息后,脸上的神态已不是无奈,而是恐惧。他完全可以想象高天俊此刻的心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搞不好,他真的有丢乌纱帽的可能。何东阳从高天俊目光中看到了对自己的希望,还有一丝丝求助的色彩。在这个特殊的非常时期,何东阳觉得自己已经没得选择,他必须要主动承担上省城的任务,且不说别的,仅凭为官做人的良心,他也决不能打退堂鼓。这样想着,便主动说:“书记,要不我去吧,我想办法把他们劝回来。”

高天俊的目光中突然闪现了一缕惊喜,然后才说:“东阳啊,该答应他们的条件,你先答应了,只要把人给我领回来,什么都好说。”

何东阳说:“好的,到了省城,有什么事我随时请示书记。”

高天俊摆摆手说:“不方便就别请示了,你完全可以代表市委市政府来决断。”顿了一下,又回头对何东阳小声说:“到吉源县后,其他人留下来开一个会,你坐县委的车直接上省城处理应急问题。”

何东阳点了点头,说:“好的。”

何东阳不知道西州中了什么邪,他才来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竟然接二连三地出事,而且都是掉乌纱帽的大事。即使高天俊心脏没啥毛病,也会被整出毛病来。看来,权力越大,操的心也越多,权力与责任,永远都是正比关系。是不是等到自己将来有了更大的权,也会像高天俊一样随身携带一盒救心丸?

谁都没想到,考司特刚进县城,就被横在路上的一群人给拦住了去路。高天俊黑着脸,一声不吭地看着县委书记杨天文。杨天文吓得冲出车门,吆喝着人群,要他们把路让开。龙永年莫名其妙地看了谢明光一眼,也急忙下了车,配合杨天文一起劝说群众让道,可是任凭两位县官怎么劝说,那些人就是不让路,非要见大领导不可。何东阳要下去看看,高天俊拉了一把,说:“我先下去,你坐杨天文的车赶回西州,马上去省城处理上访事件,千万别耽搁,不能再出乱子了。”高天俊眼睛里闪着求助的目光。

何东阳点了点头,待高天俊下去后,他随后跟着下了车,看人群围上来了,宋银河急忙护着何东阳坐进了杨天文跟在考司特后面的空车里,一转身,发现韩菲儿也跟着钻了进来。

何东阳说:“你怎么也上来了?”

“你不是要去省城吗?我搭个便车回去,好发明天的新闻啊!”韩菲儿没笑,但细声细气的声音里却带着笑意。

何东阳点点头,猛地又想起了什么,说:“你走了,我跟贺台长说的专题的事儿谁办呢?”

韩菲儿笑了一下,说:“你还怕我溜了?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怎么能完成市长大人交办的任务呢?摄像师今天就不回了,我回去把明天要发的新闻稿子编好,再准备一下,你来的时候,再把我带回来不就行了?”

何东阳这才说:“好好好,韩记者,真是辛苦你了。”

韩菲儿说:“你们领导的政绩是干出来的,我们记者的报道是跑出来的,不辛苦。”

何东阳心里一惊,没想到这小丫头的概括力这么强,她不光长得好,看来还很有内涵的。

车上了高速,一路飞奔,何东阳一想到群众上访,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一下加重了。他明白,群众上访到省城,绝对是有他们上访的理由,他们也一定带着怨气的,如果处理不当,群众的情绪不能得到及时控制,再闹腾出点什么骚乱事件,很有可能比矿难所造成的影响还要大,如是,就会把高天俊本来就已乱石翻滚的升迁之路彻底给堵死了。如何将事态控制到最小的范围之内,将这些上访群众说服回来,然后再解决他们遗留的问题,这是他绕不开的难题,他不得不面对。现在想想,当时他的主动请缨,是不是有点太冲动了?过去,自己在金州当常务副市长时,始终坚持一个原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在,他在其位了,就得谋其政。他完全可以以自己暂不熟悉情况为由委婉推辞掉,让高天俊另派别人去,可是,他还是勇敢地向困难迎了去。他知道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即使再难啃,他也得去,政府的一把手,就是老百姓生活的大管家,如果只顾去做一些所谓的表面文章,忽略了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这叫本末倒置。这样一想,何东阳觉得他刚才的主动请缨是对的。这不仅仅是出于对高天俊的解围,也完全出于一个市长的责任。

当“上访”“省城”这些关键词一骨脑儿涌进何东阳的脑海时,他首先想到了现在还在省城的副市长张筱燕,他觉得先让张筱燕到省政府把上访群众稳住,然后等他赶到再做理会,否则,等到事态扩大后就不好收场了。

何东阳原以为这位美女副市长生活得很滋润,那天从吉源县回来的路上同车,聊了聊,才知道张筱燕这些年过得真是不容易。女儿七岁时,她带着婆婆和女儿从省里下到西州市,从副县长到副市长,这一干就是十二年。老公在省发改委当副主任,两个人都当官,家只是一个概念。很多人为了当官,在子女教育问题上就会欠很多账,子女不是小混混就是地痞流氓。好在女儿还算争气,学习一直名列前茅,明年就考大学了。这是张筱燕这些年最欣慰的一件事。随着年龄慢慢增长,就特别渴望有一个温馨的家,过一种恬静淡然的生活。也许是她对命运的抗争,也许是她生来不服输的那股子劲儿,心里总有一个情结:男人能干的事女人也能干!就是这个情结,支撑她走到了今天。这些年西州的事情让她疲惫不堪,一心想回到省里,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没个可心的位置,还不如在西州先干着。

电话一接通,听到张筱燕轻轻地“喂”了一声,然后说:“何市长好!”何东阳马上意识到她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女儿要做手术,还不知结果怎么样?就关切地问道:“张市长,女儿手术怎么样?”

张筱燕叹了口气说:“还好,手术刚做完,算是把双腿保住了。有事吗?何市长。”

何东阳把情况简单讲了一下,张筱燕马上答应过去处理。

何东阳挂了电话,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他突然觉得,西州这艘大船光鲜的外表背后,潜藏着无数个随时都将溃烂的黑洞,他这个市长,就像一个堵漏的船工,哪儿有洞就跑哪儿。怎样才能让这艘船快速而安全地航行,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理想。

这些年,他经历了太多的上访事件,轻者群众集会,静立政府门前;重者冲击市政府,发展为恶性事件。中国的老百姓,只要火烧不到自家炕沿上,他们是不会轻易用这种方式去解决问题的。现在,老百姓冲到了省城,肯定是有莫大的冤屈无法解决,才被逼上省城去申冤,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们如此兴师动众?

何东阳只觉得西州的这潭水很深,他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有多深。但不管怎样,只要张筱燕去了,他就放心了,他相信她的能力,也相信她的为人。

此刻的张筱燕,还在医院的病房里。女儿的车祸让她一度陷入到了极度的悲伤之中,在电话里她不好直接告诉何东阳,其实女儿是被市公安局长刘铁军的儿子刘伟撞的,是故意还是过失就不得而知了。刘伟十八岁不到,仗着他爸是公安局长,在西州横行霸道。以前她只听说刘铁军是西州最大的黑社会头子,仗着省纪委书记纪长海是他表舅,整个西州地盘上没有他办不了的事。这次,从女儿口中才得知,他儿子原来比老子弱不到哪儿去。女儿被车撞了之后,张筱燕的婆婆颤颤微微地要拨打120,刘铁军的儿子居然威胁说:“别打110了,我爸是公安局长!”

女儿被送到省人民医院,刘铁军居然连面都没露,只派了老婆去医院里照了一面,扔了一万块钱就没影了。以前张筱燕就见识过刘铁军的蛮横。有一次她分管的口上有个大型演出活动,召开协调会时,刘铁军就没来。打电话给他,居然说身体不舒服,正在医院输液。后来张筱燕才知道,他根本就没病,那天他正在宾馆打麻将。张筱燕旁敲侧击地在高天俊面前提起过这事,可高天俊只嗯了几声,没个明确的态度。说白了,刘铁军根本就没把她这个副市长当回事。女儿的事,一下引发了张筱燕对刘铁军的积怨,作为母亲,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好,还能算一个称职的母亲吗?

接到何东阳的电话,张筱燕没有犹豫,放下医院里的事,拎起包就朝外走去。她不想把个人的情绪带到工作之中,更不想让何东阳对她失望,她要尽她的所能,助他一臂之力。

对何东阳,她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感在里面。当年在省委党校,她就暗暗地喜欢和佩服何东阳正直、大度、有谋略、有男人气概。也许人生就是一个大磨盘,一圈儿一圈儿地转着,转了好几个圈后,殊途同归,在某一个地方再次交汇。当何东阳调到西州后,张筱燕的第一感觉是缘分,她的心里似乎暗暗又铆足了劲儿,想好好跟着何东阳干点事。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好好跟何东阳聊聊心里的想法,女儿就出车祸了,她的心越发纠结得难受。

何东阳坐杨天文的车路过西州,秘书丁雨泽和司机伍健就早早在路边等着,信访局的马局长带着几个人也在那儿等着。何东阳下车后又上了伍健开过来的车,只说了一声:“省城。”车就忽地一下起步了,信访局的车尾随其后跟了来。

丁雨泽和伍健都知道何东阳此时心情很不好,谁都不敢吭声,怕惹何东阳不高兴。韩菲儿一看他俩怯怯的样子,感到车上一阵沉闷,就悄悄问旁边的丁雨泽:“上访群众是为了什么事?”

丁雨泽摇摇了头:“我也不知道。”

何东阳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回过头说:“韩记者,这事你可得要替我们保密,千万不能给我们捅出去。”

韩菲儿吃吃地一笑,说:“没想到我们的大市长也有软肋。”

何东阳长叹一声说:“是人都有软肋。”

韩菲儿扬起头,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说:“可是,我们新闻记者不光要唱赞歌,还有舆论监督的责任。”

何东阳又一次感觉到她的目光是那么的像舒扬,心里一软,便淡然一笑说:“那就先为我们唱赞歌,以后再对我们进行舆论监督。”

韩菲儿调皮地一笑:“一起来不行吗?”

何东阳也勉强笑了一下,说:“那不是以其矛攻其盾吗?”

韩菲儿说:“其实,类似这种群体事件,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一天不知要发生多少起,如果媒体要报道的话,天天报都报不完。我也在想,为什么这几年群体性事件越来越严重了呢?关键的问题还是在于群众的诉求不能从根子上得以解决,才会层出不穷。”

何东阳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任何事物都是一对矛盾体,有矛盾不怕,怕的是不能正视呀。”

韩菲儿紧紧盯住何东阳问:“你能正视吗?”

“能!”何东阳正说着,手机响了,一看是高天俊打来的。

何东阳马上接起电话:“喂,高书记。”

“东阳,到了吗?”高天俊的话里明显带着几分急切。

“还没有,大概再十来分钟就进城了。”何东阳说完,又补充道,“不过,张副市长在省城,我已经让她先去想办法把上访群众拖住,等我到了再处理,到时候有什么情况我再给你汇报。”

“好,好,好!”高天俊在电话里长出了一口气。

本来何东阳还想问问吉源县围堵的事情,还没开口,高天俊就把电话挂了。

到省政府门前,广场上秩序井然,根本不见上访的群众。何东阳和秘书丁雨泽先下车,让伍健把韩菲儿送回家。韩菲儿说:“不用,我自己打车就行了。”何东阳说:“这怎么行?伍健,送她回家!”韩菲儿看了一眼何东阳,说:“那就直接把我送台里吧!”何东阳刚一转身,韩菲儿探出车窗,大声说:“何市长,你什么时候走,一定给我打个电话啊!号码我已经发你手机里了。”

何东阳机械地笑了笑,手在空中摇了摇。

丁雨泽正忙着给张筱燕的秘书曾颖打电话。电话通了后,曾颖告诉丁雨泽,张市长已经将上访的人请到了省政府东边的一家餐厅里,那个餐厅的名字叫乡里红。

丁雨泽合了手机,将这个消息告诉何东阳。

何东阳高兴地说:“我没看错人,张市长果然有办法,好,我们打的去乡里红。”

乡里红餐厅的大厅里,十多张桌子坐满了人,一片乌烟瘴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举办什么活动。张筱燕一边忙着上茶,一边与上访群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她就是想把他们拖住,好等何东阳来。下午,她接到何东阳的电话后,赶到省政府前的广场时,上访群众在那儿逗留了已近半个小时。群众情绪很激动,一定要见到省长才罢休。无论张筱燕怎么劝说,都无法平息愤怒。带头的群众说,省里如果不把事情解决了,说什么也不回去。张筱燕心慌了,要是不能赶在下班之前把这些群众劝走,堵塞了省长们回家的路麻烦就大了。情急中,她突然灵机一动,对大家说:“要不这样,你们一路上也饿了,现在快到吃晚饭时间了,我先请大家去吃饭,吃饱了,我们一起去找省长,好不好?”

上访群众面面相觑,等着领头的发话。因为坐了一路的汽车,他们确实有些饿,可又怕张筱燕骗他们,没人敢动。

张筱燕一看他们有点动了心,就趁热打铁地说:“你们放心,我一个女人家能把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儿吃了?你们要是不信任我,你们就在旁边选一家大一些的餐厅,我们一起去吃。”

大家一听她的话,都放松了警惕。

一个年纪五十岁模样的男人说:“走,吃就吃去,她还能把咱们关起来不成?”

所有人都跟着去了。张筱燕就让曾颖在附近找了家大一些的餐厅,订了十一桌饭,每桌多加一张椅子,才算坐下。

何东阳进去后,上访群众正心满意足地擦着嘴巴,有的在那儿悠闲地抽着烟,有的还在那儿打情骂俏,俨然不像是来省城上访,而是旅游的。张筱燕看何东阳进来,就像看到了救星,快步朝何东阳迎了过来,边往大厅里走边小声说:“你总算来了,刚才在广场上群众情绪激动得很。我怕有麻烦,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哄到这家餐厅,这会儿情绪稳定多了。准备吃饱喝足了继续去广场静坐。”

何东阳着急地问:“他们到底为什么事来的?”

张筱燕给他递了杯茶水说:“都老黄历了,还就是上游几家企业造成水污染的事情。这都好些年了,苏市长在位的时候就年年上访,政府也采取了措施,强制将其污水处理后才排放。可那几家企业经常偷偷把不经净化处理的污水直接排到了津津河里,下游景秀区和吉源县农民每年都会多少受到损失,他们也经常去区县政府上访,最后都是协调企业象征性地给以赔偿。农民不满意,后来就有组织地到市上来上访,区县政府怕挨批,就责令信访局盯紧,坚决不能让农民集体到市里上访。这次,好像情况比较严重,好些庄稼死了,还把几十家鱼塘里的鱼都给毒死了。你还记得吧,煤矿出事那天,就是他们上访的。为了不被发现,他们早上串联好,凌晨四点就开着四轮车来了。到市政府后,一听煤矿出事了。领头的说,市里领导肯定急着要救人,他们不能昧良心,就回去了。找了区县政府,答应赔偿,他们要求关闭这些企业,没人敢做主,只好集体到省里讨说法。”张筱燕把情况简单地给何东阳讲了一下。

何东阳点着头,问:“对这样的企业,政府为什么不强制关闭呢?”

“没人能做主……”张筱燕无奈地说道。

何东阳怔了一下,点点头,站定后目光扫视了一圈大厅里闹哄哄的上访群众,大声地说:“乡亲们,我是新来的西州市代市长何东阳。大家从西州不辞辛苦地到省城,我知道心里一定有解不开的疙瘩,我来,就是来给大家解疙瘩的。”

下面一个壮汉打着哈哈嘲弄道:“看来又是一个大忽悠,都被你们这些当官的忽悠这么多年了。这次,我们见不到省长,讨不来公理,绝不罢休!”

“对,见不到省长,绝不罢休!绝不罢休!”所有人都跟着喊了起来。

何东阳举起手,向下压了压,下面的喧哗声仍然没有因为他的这一动作而停下来。他继续做着手势,并大声地说:“请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张筱燕也在那儿急得喊着。这时,乱哄哄的场面才得以平静。何东阳说:“乡亲们,不要激动,听我把话说完,你们有什么意见和想法我们再沟通。你们想过没有?即使你们见了省长,提出了你们的要求,问题最终还得由我们地方政府来协调解决,你们说对不对?请允许我把事情调查清楚后,该赔偿的一定给大家赔偿,保证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待。”

一个年轻人站出来说:“何市长,不是我们不相信你,这种话我们都听腻了,过去苏一玮也是这么讲的,可每次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做样子给我们适当赔一点儿,污水还是照样流。我们现在也不要什么赔偿了,我们要求政府直接把污染企业关了,关不了,光赔点儿小钱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就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从没有污染过,自从上游开了几家工厂后,我们的庄稼被污染了,养的鱼死了,如果不关掉那几家企业,我们就没有活路了。”

“弟兄们,上头领导不发话,下面的领导说了也不算数,要想解决问题,就找最大的领导,别听他忽悠了,走,我们到省政府找省长去……”突然,一个人在下面大喊一声,餐厅里顿时乱成一锅粥。很多人已开始往外涌,张筱燕一脸的焦急,眼看群众就要从丁雨泽和曾颖守着的门口冲出去,她看了何东阳一眼,马上朝门口快步跑去,生怕群众向省政府广场冲去。这时,何东阳提高声音说:“乡亲们……乡亲们,请让我再说最后一句话……”

这时,涌动的人群停止动弹了,已经走到门口的几个人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等着何东阳说这最后的一句话。

何东阳说:“如果大家觉得我说得对,你们就不要去找省长了;如果觉得我说得不对,我就带你们一起去找祝省长。”何东阳话一落,人群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这一刻,何东阳像正被架在火上烘烤的野味,更像置于案板上的鱼肉,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能否将这场上访的大火熄灭,就凭他下面的这句话。如果他说的话群众不认可,也许眼前的局面将会一发不可收拾了。凭这些年官场的历练,他知道群众在这个时候最需要什么,怎么样才能止住他们冲动的脚步。他望了张筱燕一眼,果断地说道:“乡亲们,我以西州市代市长的名义向你们表态:我向你们保证,在明天下午六点钟之前,让津津河上游的水变清,不再有污水排入河中。一个星期之内,把你们的损失赔偿金送到你们手中。三个月内彻底将污染源解决掉。如果办不到,我何东阳立刻辞职!”

何东阳的话讲完了,餐厅里突然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也仿佛凝固了,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不敢相信何东阳说的是真的。当大家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对应后,才确信那是实实在在的承诺。随即,才反应过来,有人带头鼓起了掌,顿时,餐厅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何东阳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张筱燕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可心却绷得越发紧了。她担心何东阳在不明事理的情况下做出冲动的决定,最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回西州的路上,何东阳似乎看出了张筱燕心里有话,就说:“我刚才是不是说得太决绝了?”

张筱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真话:“这是老大难问题了,牵扯的面很广,苏一玮当时也是信誓旦旦地说要解决,最后还是妥协了,我真的为你担心。”

何东阳想起了他来省城前高天俊向他许下的承诺,淡定地说:“如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既然事情发生了,回避已经不可能了,只能面对。如果我们现在面对了,总要比问题捅到高层后,被动面对好一些。” dr5CtTx4PJOfkW2yoEzVxBEb02PrrIbMWarYyGEkd0AW3thTpMxuO+iCFbI6wXKP



二、升迁路上的阴云

高天俊在等着何东阳电话的这几个小时里,又吃了一颗速效救心丸。他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秘书金星一次又一次从套间出来,见高天俊在青烟缭绕中双眉紧蹙,目光凝滞,似乎正在这烟雾中寻找着什么。他不敢碰触到高天俊的目光,怕一不小心就会将这目光打碎,再也拾不起来了。

“高书记,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三年前,高天俊已经在医生的强烈要求下戒烟了。可这三年来,每次遇到心堵的事,他还是会死灰复燃。当然,他只能在办公室里偷偷抽,金星是管不了他的。但金星怕的就是正因为自己管不了,如果抽烟的事一旦被高夫人知道了,他就会受到老太婆无休止的批评。所以,金星让高天俊回家的目的,主要是回到家就有人管他了,高天俊拿尼古丁来残害自己的身体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高天俊的表情还如刚才一般凝固在烟雾之中,没有一丝生气。好大一会儿,他才悠悠地说:“污水事件不是去年已经彻底根治了吗?”说着,把烟蒂摁灭到了烟灰缸里。

“这个……”金星心里很明朗,可就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高天俊。官场就是这样,坐在金字塔顶端的人,是知道真相最少的人。而在他周围最亲近的人,往往都是报喜不报忧的人。谁愿意把那些烦心事往书记面子里扔,惹得领导不高兴?除非到纸里包不住火了,无计可施了,才给领导通报,该挨的批评还得悄悄装着。

高天俊再也没往下追问。其实,高天俊只是随便问一下,或者说只是自言自语,这个问题根本不属于秘书职责范围内的事情。说实在话,这些年官当的,他特别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一听到爆炸、上访……这些人命关天的事情,他的心脏就把整个身体压得受不了。有时候他在想,也许根本不是心脏在压迫他,而是头上那顶乌纱在压迫他。说穿了,是心底的那一步紧逼一步的官欲在压迫他,让他喘不过气来。如果早上没了头上那顶帽子,下午心脏病就全好了。可是,人就是怪,说股票是毒品,都在玩;说金钱是罪恶,都在捞;说美女是祸水,都想要;说高处不胜寒,都在爬;说烟酒伤身体,就是不戒;说天堂最美好,都不去。明明知道那顶帽子压人,可是都在争着戴,生怕被人摘了,因为谁都知道压人的背后,是更大的利益与荣耀。尤其随着官位的越来越高,就像上了动车,只能朝前走,无法向后退,只能升,不能降。高天俊这个年龄,他已经没有更大的野心了,他只希望能搭上末班车,在人生的下一站再上一个台阶。他已经铺好了路,省委主要领导已经和他谈话了,让他站好最后一班岗,尽快让何东阳熟悉西州情况,顺利将他扶上马,高天俊就可以顺利升任副省长,他的政治生涯又可以得以成功延续,最后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他曾为此暗暗地庆幸过、自豪过,可他哪里能想到,这趟末班车刚刚在他身边停靠,他还没来得及坐上去,却突然迎来了接二连三的风暴,让他猝不及防。

鹰凹山煤矿事故发生前,高天俊的确是接到过两个电话。那天高天俊招呼完国家民政部的人回到办公室,正在处理文件。秘书金星也在套间。这时候电话响了,高天俊一看来电显示,心跳就有些加快。打电话的不是别人,而是省委组织部长潘长虹。这些日子,他希望接到这个电话,但又怕接到这个电话,希望潘长虹给他带来好消息,又怕潘长虹给他带来不好的消息。官场是永远没有定数的,都是必然跟偶然的结合。你精心铸造的关系链,也许会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环节的疏忽,必然的东西马上就变成了偶然,眼看到头的乌纱帽就会与你失之交臂。在之前,省委对“争先创优”和基层党建工作已经调研过了,对西州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没过多久,中组部考察组对高天俊的德、能、勤、纪做了全面的考察和了解,对他的评价也很高的。从那天开始,高天俊就已经在心里为自己在西州的日子感怀了,从情感上来说,真要离开西州,确实有些舍不得,当他每每看到西州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条条宽广的马路、一幢幢高耸云霄的楼房,都会让他激情澎湃。因为,这是他亲眼目睹的变化,更是凝聚了他十年的心血。他每到一地,都呈现出一个招牌式的微笑,你好我好他也好,从他的嘴里,再没有听到过批评,只有赞誉和夸奖。他想把自己最后的温和宽容留在西州官场,让这块土地上的领导和百姓口口相传。

现在,这个他期盼的电话终于来了,潘长虹告诉他,让他再耐心等几天,省委对他当副省长的事过几天上常委会讨论。高天俊一听,激动得血脉贲张,感觉心猛烈地撞击着胸腔。这么多年,他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情景。每经历一次高升,他都会这样激动一次。到老了,很多东西在他心里都可以平淡如水,唯独这一消息永远会将他的心变得跟热血青年一样。高天俊端起水杯,呷了口茶,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下来。

影响高天俊的第二个电话,是邱东成午夜打来的,是告诉他煤矿事故的。当他挂了电话,还没来得及起身,心就甩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电话掉落到桌子上,老伴从梦中醒来,立即拨打120急救中心,才算保住了他的老命。

在医院,高天俊苏醒后,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谢明光。那一刻,他是被谢明光的笑容感动了的。那是一个爬过阴府门槛的老人看见一缕阳光后的心动。谢明光这个人,高天俊还是很了解的。工作能力一般,但在官场大海中不失为一个出色的水手,无论风浪多大,他都能时刻守在船长的身边,尽管自己不会操控船舶,他却能吃透船长的心思。他知道只要船长在,船就在。也许这就是谢明光这些年的为官之道。当高天俊得知事故现场指挥救援的人是何东阳时,高天俊的脸上还是显出了深深的忧虑。高天俊觉得,这个时候谢明光应该在现场,而不是在他身边。因为连船都要沉没的时候,守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船长究竟有多大意义?几天的煎熬过后,高天俊听到救援结束并有一个不怎么令人绝望的消息后,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同时,他对何东阳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在事故的最后处理上,在谢明光与何东阳之间,高天俊的确是做了权衡的,为了确保事故圆满处理,自己尽快升迁,在他对何东阳还没有把握之前,还是选择谢明光去处理后面的事情,当然,他也考虑到了何东阳顺利当选的问题。

可是,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着他布下的棋局来走,当他一觉醒来,发现了网络上的帖子,听到了许多有关他的谣言,他一下气懵了。没有想到,他仅仅病了几天,就给了小人以可趁之机。那个小人是谁?不用细想,盼望他倒台的,肯定是最大的受益者。他真的不敢相信会是他?那个见了他一直唯命是从的人,竟然如此卑劣。上次省委调整西州的班子,他还特意为他说了许多好话,希望借这个机会让他当上市长。虽然省上外派了何东阳,挤掉了他,但这并不能否认他在这件事上做了积极的努力。没想到好心没有好报,到头来他却反戈一击,背后一刀。人一旦被权欲扭曲了心,什么坏招阴招毒招都能使得出来,他算是真正看透了他,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人。当他再次想起煤矿事故的那天,他在医院里第一眼看到他时,还为之动容,现在想来,他那虚伪的笑容里藏的全是祸心,他根本不是在关心他,而是盼望着他一命呜呼,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上一把手的交椅。

还好,命不该绝,他又活过来了。当他得知了网上的事情后,他必须出院,要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西州人民的面前,让谢明光明白,让西州官场明白,现在的高天俊还是以前的高天俊,西州的事还是他说了算。

他已经想好了,出院的第一站确定在吉源县,他要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他要最大限度地挽回他失去的东西。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吉源县发生的那一幕,让高天俊对谢明光有了一个准确的判断。车子在吉源县街头被堵住,高天俊情急之下让何东阳绕道去省里处理群众上访,他和谢明光下车询问情况,一个年轻小伙子义愤填膺地说:“领导,你给评评理,都是一个井里死的人,为什么有的赔三十万,只给我们二十五万?”

高天俊不知道其中的原委,无言以对,马上转过头盯着谢明光,等待着他给一个说法。谢明光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半天没吭声。这时,龙永年上前一步,颤抖着说:“高书记,事情是这样的。遇难矿工中,赔偿额确定为二十五万。其中,有两家各死了父子两人,鉴于家庭有特殊困难,我们请示后,又多加了五万,作为困难补助。”

“谢书记,是这样吗?”高天俊厉声问道。

“……这事,我还不太清楚。之前没人向我汇报过。”谢明光看着龙永年,一脸的镇定。

高天俊冷冷地看着龙永年。龙永年马上说:“这事我是请示了何市长后,按他的指示办的,没想到……”

“简直乱弹琴!”高天俊喝道,声色俱厉地注视着谢明光。高天俊的第一反应就是谢明光拿他的话不当回事,最后却把责任推到何东阳身上。高天俊作为一把手,他不关心善后工作具体怎么做,他最关心的是工作是不是做到位了,是不是矛盾都得到了解决。谢明光一句渎职的话,龙永年一句推卸责任的话,让高天俊很不是滋味。他再也不想往下追问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没面子了。

谢明光只跟高天俊的目光撞了一下,就立马洒向围堵在路上的人群里,显得迷迷茫茫,心里却实在是窝火,这本来是专门为何东阳设计安排的,高天俊面对围堵群众,一定会质问龙永年,龙永年自然就把何东阳抬了出来,臊尽何东阳在部门一把手面前的面子,然后失去高天俊的信任,这样谢明光的目的就达到了。谁知好戏还没开场,半道里何东阳打道回府了,活生生让何东阳躲过了这一劫,反而让他被动了。

龙永年看了谢明光一眼,马上转过身,大声地说:“家属们,首长今天有急事,你们的事情,我们一定会解决好的,请大家让开!”

堵在路中央的群众,似乎根本就没听到龙永年的话,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高天俊。其中一个妇女站出来说:“她男人的命就是命,我男人的命不是命,凭什么她们多拿钱,我们少拿钱?”

这时,县委书记杨天文大声说:“乡亲们,我是县委书记杨天文,明天早上你们一家派一个代表来。我保证把你们的事情处理好。”

“行,死人虽然已经烧了,我们也不怕,你要不给我们解决,我们就去省里,万一不行,我们就给《焦点访谈》打电话,不怕没人管。走!”领头的一说完,所有人都转过身哗啦啦散了。

高天俊本来是要留在吉源县吃晚饭的,这会儿一点心情也没有了。看也没看杨天文和龙永年,一回头上了车,让司机直接回西州。一路上,高天俊一句话都没说。车里一片寂静,部门一把手看高天俊心情很糟糕,也没人敢吭声。谢明光坐在高天俊身后,五味杂陈。

一想起这件事,高天俊就断定谢明光不是全力解决问题,而是放任事态的扩大。他明确交待后续工作的处理由谢明光全权负责,出了问题,却把矛盾交给何东阳,让他去当众矢之的。看来,谢明光不光对他动阴的,对何东阳也不例外,现在,他不得不重新来认识这位老搭档了。

高天俊在办公室转了几圈,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不时地看着桌子上的电话。他又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七点了,不知道何东阳是否已将上访群众劝退了。

正想着,电话响了。高天俊猛地拿起手机,喂了一声。电话里立刻响起何东阳的声音:“高书记,马局长组织所有上访群众,已经离开省城了,晚些时候就可以全部分送到家。具体情况,明天我回去了,再跟你详细汇报!”

高天俊高悬的心才腾地一声掉下去,急切地问:“没闹出什么风波吧?”

“没什么大风波,张市长接到我的电话后就把群众组织到一家餐厅去吃饭,他们在省政府前的广场没待多久,放心,高书记!”

高天俊一听,欣喜地说道:“辛苦了东阳!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消停了再说。另外,有些事情,你就不用向我请示了,只要把握好分寸,放开手脚,大胆工作!”

挂了电话,高天俊悬着的心这才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dr5CtTx4PJOfkW2yoEzVxBEb02PrrIbMWarYyGEkd0AW3thTpMxuO+iCFbI6wXK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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