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朱敦儒就此远离朝廷,回归山水,倒也罢了。纵然壮志难抒,落得个疏狂如故,一生清名。
更何况,此时他已近古稀之年,合该致仕,从此归隐,并无遗憾。
可是偏偏,秦桧看上了朱敦儒的清华文采,很希望招揽他粉饰太平。因知朱敦儒为人清高,便以曲折手段,先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将朱敦儒的儿子授为八品删定官,之后,再授了朱敦儒二品鸿胪少卿,主管外交。
很明显是秦桧借用朱敦儒的名声为自己贴金。而朱敦儒不知是因为爱子心切还是屈于富贵,又或是看上了官居二品这个辉煌头衔,总之是从了。这成了他晚节不保的终身污点,半世清名,一朝尽丧。
如此折节屈从,却只做了不到一个月的二品官。二十天后,秦桧病故,朱敦儒再度致仕还乡。有人想到他当年放言“且插梅花醉洛阳”的志向,赋诗讥讽:
少室山人久挂冠,
不知何事到长安。
如今纵插梅花醉,
未必王侯着眼看。
一生清高孤傲,老了老了,却在古稀之年用短短二十天毁掉一生清誉,让自己最后的日子过得郁闷难抒,被人戳戳点点,诟病不已,真真太不值得了。
这也许就是朱敦儒词风清健,却未能显闻于世的缘故吧。
朱敦儒的再次归隐,隐得更深沉淡漠了。自号岩壑,世称岩壑老人、洛阳遗民、伊川老人、洛川先生、少室山人等。晚年的诗作,仍是咏山赋水,却不复少年时的狂傲洒脱,而充满了人生如梦的哀叹与悲凉。
曾为梅花醉不归,佳人挽袖乞新词。轻红遍写鸳鸯带,浓碧争斟翡翠卮。 人已老,事皆非,花前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
这首词仍是以《鹧鸪天》为词牌,以梅花作象征,抚今思昔。上片写从前“诗万首,酒千觞”的少年时光,有红颜劝酒,舞袖歌衫;下片则是“人已老,事皆非”的今天,欲饮无绪,一任门前梅花谢,只愿长睡不愿醒。
渴睡,成了朱敦儒这段时期的主要症候,酣眠之志,遍布词中:“有何不可,依旧一枚闲底我。饭饱茶香,瞌睡之时便上床。”“免被花迷,不为酒困。到处惺惺地。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
为何无心花酒,只求关门大睡呢?因为没脸见人,更没脸面对自己。词人的心情冷落,抑郁羞愤,不问可知。
朱敦儒的词,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洛阳的少年疏狂,南渡和入仕时期,晚年归隐嘉禾——
早年词风浓丽,婉明清扬,或写香闺儿女,脂粉柔情,或写疏梅淡月,林泉烟霞;
中年词风豪迈,激昂慷慨,或写南渡飘零,怀乡望远,或写壮志难申,报国无门,是朱敦儒创作的黄金时期,占了其集《樵歌》的大部分篇幅;
晚年致仕归隐,寄情山水,词风闲适旷放,苍凉无奈,“遍历人间,谙知物外”,充满了浮生如梦的消极与诗酒自放的颓废情调。
《至元嘉禾志》记:“(敦儒)本中原人,以词章擅名,天资旷远,有神仙风致。高宗南渡初寓此,尝为《樵歌》。”
可知其晚年隐居嘉禾,著述结集,取名《樵歌》。他已经不指望做天宫的山水郎,而只想当一个山间的老樵夫了。
一组《西江月》最能吐露心怀: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元是西都散汉,江南今日衰翁。从来颠怪更心风,做尽百般无用。屈指八旬将到,回头万事皆空。云间鸿雁草间虫,共我一般做梦。
“屈指八旬将到。”朱敦儒终年七十九岁,这便不是他的绝笔,也是人生最后的词作了。
思乡之情,至死未忘,到如今还在念着“元是西都散汉”。想想一生碌碌,终无作为,正是“做尽百般无用”,“回头万事皆空”。于是,他就又惦记着蒙头大睡,共云雁草虫,一同入梦了。
宋人汪莘在《方壶诗余自叙》称,宋词自婉约而豪放经由三变:“盖自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隐然流出言外,天然绝世,不假振作;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三变而为辛稼轩,乃写其胸中事,尤好称渊明。此词之三变也。”
这是将朱敦儒与苏辛并列,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辛弃疾《念奴娇》词序明确说是“效朱希真体”。陆游年轻时亦曾受知于朱敦儒,为人和作词都深受其影响名作《卜算子·咏梅》便是步希真神韵。
诗词之外,朱敦儒书法也很著名,以小楷、行书最受称誉。朱熹对黄庭坚、米芾都看不上,却独尊朱敦儒,认为“岩壑老人小楷《道德经》二篇,精妙醇古”。
周必大则说:“(朱敦儒)工诗及乐府,婉丽清畅,今观其字如其诗,其诗如其人,后世不待识面,当知为伊洛盛流矣。”
得此盛誉,朱敦儒亦当瞑目。“道人还了鸳鸯债,纸帐梅花醉梦间。”且沉醉梅花,做一个最悠长的山水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