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薄婆菩提（Bhavabhūti，7—8世纪）是著名的古典梵语戏剧家。他出身于一个婆罗门世家，学问渊博；他热爱戏剧艺术，与剧团演员交往密切，著有三部戏剧：《大雄传》《茉莉和青春》和《罗摩后传》，在印度古典梵语戏剧史上享有崇高地位。

《茉莉和青春》（ Mālatīmādhava ）是十幕剧，描写的是两对青年争取自由婚姻的故事。茉莉是波德摩婆提国大臣菩利婆苏的女儿，青春是维达巴国大臣提婆罗多的儿子。早在菩利婆苏和提婆罗多的学生时代，他俩就立誓结为儿女亲家。儿女长大成人后，提婆罗多表面上打发儿子青春到波德摩婆提国求学，实际上是想提醒菩利婆苏履行过去的誓约。然而，国王出面要求菩利婆苏将茉莉许配自己的宠臣南达纳。菩利婆苏难以拒绝国王的要求，于是暗中请求茉莉的教母——尼姑迦曼陀吉帮忙。迦曼陀吉早年与菩利婆苏和提婆罗多是同学，她决心从中撮合，成全茉莉和青春的姻缘。剧情由此展开。

第一幕：茉莉和青春互不认识，也不知道父辈为他俩订下的婚约。迦曼陀吉在女弟子阿婆罗吉达和茉莉的女友罗宛吉迦的协助下，巧妙地为茉莉和青春制造见面的机会。茉莉和青春一见钟情，互相爱慕。后来，茉莉画了一幅青春的肖像画。青春见到这幅画，明白了茉莉的心迹。他在自己的肖像旁画上茉莉的肖像，并题了一首诗：

世上有新月等等美景，

令人心醉，令人神迷，

而唯独目睹她的美貌，

才是我平生盛大节日。（1.29）

第二幕：茉莉见到画像和题诗，也明白了青春的心迹。她向罗宛吉迦倾诉自己的相思之苦：

这爱情像持续不断扩散的烈性毒药，

也像借助风势猛烈燃烧的无烟之火，

又像高烧发热，折磨我的全身肢体，

我的父母，还有你，都不能保护我。（2.1）

罗宛吉迦鼓励她与青春自由结合，但她怕辱没家族名声。后来，迦曼陀吉前来告诉她说，国王已经将她许配国王的宠臣南达纳。这消息对茉莉如同晴天霹雳。迦曼陀吉暗示她效法古代的沙恭达罗、优哩婆湿和仙赐，与青春自主结婚。

第三幕：在迦曼陀吉的安排下，罗宛吉迦陪同茉莉在花园中采花，青春也来到花园，躲在树丛中偷看茉莉。青春第一次亲耳听到茉莉说话的声音，无比激动：

乍闻心上人的话音，

我浑身颤抖汗毛竖，

犹如喜逢新雨普降，

迦昙波树顿时发芽。（3.7）

迦曼陀吉、罗宛吉迦和茉莉谈话之时，忽然有呼救声传来：老虎出笼，南达纳的妹妹摩德衍蒂迦有生命危险！在场的人闻声前往。这时，青春的朋友摩格伦德杀死老虎，救出摩德衍蒂迦，而他自己身受重伤。

第四幕：南达纳家的侍从前来召唤摩德衍蒂迦回家，说是国王已经宣布将茉莉许配给她的哥哥。青春和茉莉听此消息，万分懊丧。迦曼陀吉安慰青春，表示一定尽力促成他和茉莉的姻缘。茉莉埋怨父亲残忍，哀叹自己命苦，失去了生存的愿望。

第五幕：青春来到火葬场叫卖人肉，意在取得妖魔的恩惠，实现自己的愿望。这时，他忽听火葬场附近的神庙里传来哭喊声，原来是一对妖巫师徒已将茉莉抓来，准备用她祭神。茉莉在临死前表达对青春的眷恋。妖巫举剑欲斩之际，青春冲上前去，救出茉莉。青春愤怒地责骂妖巫：

你怎么会决意要让这生活失去价值，

三界的瑰宝遭劫掠，人间失去美景，

亲人归依死亡，爱神失去往日骄傲，

人们失去视觉，三界变成荒芜森林？（5.30）

最后，青春与妖巫交战，杀死妖巫。

第六幕：茉莉就要嫁给国王的宠臣南达纳。在举行婚礼之前，茉莉到庙中拜神。迦曼陀吉事先已安排青春和摩格伦德藏在庙中。茉莉在庙中向女友罗宛吉迦倾诉自已对青春忠贞不渝的爱，表示要以身殉情。她伤心地扑倒在罗宛吉迦脚下时，青春走出来，代替罗宛吉迦站在茉莉跟前。茉莉泪眼模糊，站起身来拥抱“罗宛吉迦”，而没认出是青春。随后，她把青春送给她的花环作为最后的纪念品佩戴在“罗宛吉迦”胸前时，才发现自己拥抱的原来是青春。趁此机会，大家说服茉莉与青春自主结婚。迦曼陀吉对茉莉说道：

你们两个一见钟情，随即心心相印，

你们两个身体日益消瘦，同病相怜。

姑娘啊！面对心爱的情郎切莫犹疑，

让造物主的智慧和爱神的愿望实现。（6.15）

迦曼陀吉让茉莉和青春到她寺院后面的花园里去举行婚礼，并让摩格伦德男扮女装，冒充茉莉去嫁给南达纳。

第七幕：摩格伦德冒充茉莉，藏在茉莉卧室中。南达纳前来迎接新娘，遭到这位假扮的新娘的斥责和拒绝。南达纳怒而离去。随后，摩德衍蒂迦前来，想要斥责“茉莉”对她哥哥的无礼行为。但罗宛吉迦和迦曼陀吉的女弟子菩陀罗奇达巧妙地把话题引向摩格伦德，诱使摩德衍蒂迦吐露自己对摩格伦德的炽热爱情。于是，摩格伦德趁此机会拉住摩德衍蒂迦的手，也向她表白爱情。在菩陀罗奇达的鼓动下，他俩仿效茉莉和青春，前往迦曼陀吉的寺院自主结婚。

第八幕：国王派兵前来抓捕，摩格伦德和青春奋力抵御。国王看到他俩英勇非凡，又得知他俩出身高贵，便说服菩利婆苏和南达纳承认既成事实。而那时茉莉因孤身一人待在一边，被一个小妖巫劫走。这个小妖巫就是青春在火葬场上杀死的那个妖巫的徒弟。她为了替师父报仇，准备杀害茉莉。

第九幕：青春和摩格伦德四处寻找茉莉。青春忧心如焚，失魂落魄。他哀叹道：

痛苦撕裂我的心，却没有撕成两半，

身体虚弱而昏沉，却没有失去知觉，

体内火焰在燃烧，却没有化为灰烬，

命运打击致命处，却没有夺走生命。（9.12）

他一次次昏厥。后来，摩格伦德以为他已经死去，也哀伤不已，决定投河自尽。这时，迦曼陀吉以前的女徒弟绍达蜜尼赶到，拉住了他。绍达蜜尼是个瑜伽行者，具有超凡神通力，已经从小妖巫手中救出茉莉。

第十幕：青春偕同茉莉归来。茉莉的父亲因忍受不了失去女儿的痛苦，已经上山，准备自焚。茉莉听此消息，昏厥过去。众人向绍达蜜尼求救。绍达蜜尼召来一阵急雨，浇醒茉莉，并及时救下正要投身火堆的茉莉的父亲。最后，绍达蜜尼带来国王的信，信中表示应允茉莉和青春、摩德衍蒂迦和摩格伦德两桩婚姻。于是皆大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

薄婆菩提在此剧中热情讴歌青年男女追求恋爱和婚姻自由的强烈愿望和勇敢精神。他认为爱情出于“内在的原因”，“并不依靠外在的条件”（1.17），指责“那些擅长政治计谋的人无视品德，不关心儿女的幸福”（2.7）。青春和茉莉、摩格伦德和摩德衍蒂迦这两对青年真心相爱。青春和摩格伦德敢于冲破礼教的束缚，甚至发展到以武力抵抗，迫使最高统治者让步，这样的大胆泼辣、锋芒毕露，在古代印度描写爱情的剧作中是罕见的。

《茉莉和青春》一剧充分展现薄婆菩提的编剧才能和艺术才华。在戏剧结构上，他巧妙地将两对青年的爱情故事交织在一起，互相映衬，互相促进。这是剧情发展的主线。同时，他隐埋一条暗线，即迦曼陀吉出于与菩利婆苏和提婆罗多的同学之谊以及对茉莉和青春的慈爱，巧用智慧，促成两对青年实现美好姻缘。薄婆菩提想象力丰富，善于添加插曲，制造巧合，使剧情发展扣人心弦。男女主人公心理刻画细腻，感情色彩浓烈。

按照印度古代戏剧学的味论，“味”（rasa）被视为戏剧的灵魂。“味”指戏剧表演艺术的感情效应，即观众在观剧时体验到的审美快感。味有九种：艳情味、滑稽味、悲悯味、暴戾味、英勇味、恐怖味、厌恶味、奇异味和平静味。《茉莉和青春》以艳情味为主味。艳情味又分为会合艳情味和分离艳情味，《茉莉和青春》以分离艳情味为主味。剧中两对青年表达的炽热相思，以及茉莉和青春处于危难境地时表达的以身殉情的凄苦悲情，哀婉动人。剧中的其他味辅助这个主味，如摩格伦德从虎口救出摩德衍蒂迦、青春从妖巫剑下救出茉莉、摩格伦德和青春武力抗拒国王卫队的抓捕，这些是英勇味；坟场妖魔鬼怪吞噬死尸的场面是恐怖味和厌恶味；妖巫企图把茉莉当作祭品供神是暴戾味；绍达蜜尼凭借神通威力救护茉莉是奇异味。而后期梵语戏剧学家认为味不止上述九种，还有慈爱味和友爱味等。那么，此剧中，迦曼陀吉真心关爱茉莉和青春是慈爱味，罗宛吉迦和茉莉、摩格伦德和青春之间的真挚友谊是友爱味。总之，《茉莉和青春》充分展示各种情味，也是这部戏剧的重要特色。

按照梵语戏剧学，戏剧分为十种类型，其中最主要的是传说剧和创造剧。传说剧以著名的传说为题材，主角通常是国王或天神。创造剧则以现实社会生活为题材，主角是社会上各种人物。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和《优哩婆湿》，以及薄婆菩提的另两部剧作《大雄传》和《罗摩后传》，都属于传说剧，而《茉莉和青春》属于创造剧。这部戏剧的基本素材源自印度古代世俗故事集《故事海》第十三卷《摩蒂罗婆提》中的故事，并吸收了《故事海》中其他故事的某些素材，薄婆菩提对它们加以创造性改编，创作出了这部优秀的古典梵语戏剧。

古典梵语戏剧也可以称为诗剧。《茉莉和青春》全剧有二百多首诗歌，语言优美，韵律多变，共使用二十四种诗律。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些诗歌大多采用音节较多的诗律，即每行十几个至二十一个音节，甚至其中有一首诗（5.23）每行五十四个音节，四行共二百十六个音节。而且，诗中也经常使用长复合词。这表明薄婆菩提偏爱诗歌语言艺术中的繁缛（或雕琢）风格。另外，散文台词中多次出现长篇台词，并且使用冗长的句子，句中常常含有十几个、几十个乃至上百个音节组成的复合词，还夹杂生僻词，或重复使用同义词，有时甚至不顾场合。如在第三幕中，幕后传来老虎出笼、摩德衍蒂迦面临生命危险而紧急求救的呼告，此处也用了一段充满冗长复合词的台词。

产生这种文体风格与薄婆菩提所处时代的古典梵语文学的文风有关。当时的古典梵语诗学普遍重视修辞艺术，如檀丁（7世纪）在《诗镜》中指出“含有丰富的复合词”“是散文体的生命”（1.80）。但薄婆菩提在戏剧台词中采用这样的文体显然有碍戏剧的舞台表演。现代印度梵语学者普遍认为这部戏剧中的这些台词读解起来颇有难度，何况用于舞台演出。我在翻译中，遇到这类台词，有时采取适当简化的译法，以免译文臃肿累赘。尽管如此，我们不能不承认薄婆菩提的语言艺术才华。

《茉莉和青春》翻译依据的梵语原文是迦莱（M.R.Kale）的编订本（ Mālatīmādhava ，Motilal Banarsidass，Delhi，1967）。

黄宝生
2020年10月